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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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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去摸他汗濕的頭。他是順著他熱烘烘的汗和腦油氣去比量他個頭的。

二大說:“挺給驚壞了。可不敢這樣驚嚇他。我咋知道你是挺?”二大哈哈地笑起來:“我啥都知道。我還知道你上小學年年得獎狀。我還知道兩年前你娘給你說了個媳婦。我還知道啥?我還知道你在鎮上的工廠做工。是啥工?是翻砂工。我都知道吧?不說了,看把咱娃子驚的。”

他扶著樹慢慢轉身。那癱了的半邊身子就算全廢了,他往前,它留在後。二大廢了的那條胳膊被一只手架住了。二大朝這手的方向扭過臉。

“孩子,你不怕我?”二大問。

那手在他胳膊上緊了緊。

“你別攙我。我摸著哪兒都能去。這山坡叫我逛熟了,逛膩了。你娘等著你砍的柴呢。看這一地橡子,沒人拾了。前年你還拾橡子壓面吧?好嘍,沒人拾橡子就是好年頭。別攙我了,孩子,你們人多,指你幹活呢。”

扶二大胳膊的手慢慢松開一點兒,最後放開他。二大知道他還站在那裏看他。他顫顫地轉身,笑全歪到一邊臉上。“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強。”

二大明白他還沒走,看他歪斜的臉上跑著眼淚。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尋史春喜的第二天,二大和挺頭一次相遇了。二大想他臂彎裏抱的那個小東西現在長出這樣壯實的手來攙扶他,那帶一股甜滋滋奶味的小東西現在一身爺們兒氣味,他是為這流下淚來。二大和挺臉對臉站了很久,挺把二十多年聽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這一刻全核實了。

黃昏時分,二大在窯洞外點上艾,把蚊子熏熏。他擡起頭,聞到一股甜滋滋的奶味。他一動不動,聞著那奶味越來越近。不久,這奶味就像在懷裏一樣,暖烘烘的直撲他臉。他伸出手,手被一只年輕女人的手接住了。年輕女人的手領著二大的手,到了一個洋面團似的臉蛋上。

二大說:“挺,孩子有六個月了吧?”

挺的手伸過來,在他的廢手上掰著。他數了數,四個月。二大笑起來:“個子老大呀!像你!媳婦是教書的?……雜貨店女賬房?……是個使筆多使莊稼家什少的閨女。”

挺和媳婦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見的天光暗下去。葡萄的氣味他老遠就聞出來了。少勇跟在她後面。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見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會太難堪。他多麽難堪他也看不見。二大只當少勇不在,有話只和葡萄一人說。他不說和挺一家相會的事。他還是說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說到小時的少勇,就像說另一個人。他說少勇小時候心最軟,見誰家扔的小狗小貓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來家裏哭窮,少勇把去城裏念書省的飯錢給了她,結果舅母拿了那錢上街上買了條日本貨的洋裙子。二大這天話多,笑也多,東扯西拉,嘴忙得口水從癱了的一邊口角流下來。葡萄把一條手巾塞在二大手裏。她不去為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強,不願人戳穿他的殘疾。

二大這樣講到少勇小時候,看著的都是挺。眼瞎還有個好處,想看見啥就能看見啥,想把它看成啥樣就啥樣。二大這樣講,也就把這二十多年對少勇的惱恨全消了。他講著,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來再惱也是思他念他的。二大不講挺的事是因為一講就白了。挺的事怎麽能講白?講白了該心痛、懊悔、怨恨了。人都活成這樣,做成這樣,只有什麽也不講白,不用去認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孫孫夫夫妻妻。

二大從葡萄和少勇給他送的飯食明白世道又變了一回、兩回。看不見、聽不見就能應萬變。他只想知道季節變化,花落花開、樹枯樹榮,雨水足不足,雪下對時令沒有,山裏的那只小豹子有沒有棲身處,找得著食不。他只想知道葡萄過得還難不難,挺一家是不是美滿和睦。

葡萄給了女知青十個柿餅的這天,二大全癱了。少勇的診斷是,他這次恐怕活不過去。他們在夜裏把二大搬回家。地窖裏箍了磚,抹了石灰,地也鋪了磚。二大躺得平靜舒坦,在第七天早晨睜開了眼。少勇說:“這一關過來,又能熬一陣。”

二大不再能動彈,也不再說話,臉白凈得像玉。

女知青離開史屯之後,葡萄把那個女嬰抱給二大。他聞到那甜滋滋的奶味,咧嘴笑了一下。從此葡萄下地,她就把孩子留在二大旁邊。他聞得出孩子哭了,尿了,他嘴裏發出老狗一樣的聲音,又溫厚又威嚴,孩子便安靜下來。

葡萄看著老天一點兒一點兒在收走二大,又把它收走的一點兒一點兒給回到孩子身上。二大聞得到孩子吃糧了,吃雞蛋了,長出兩顆、四顆、八顆乳牙。

葡萄領著他的手指,在他另一個手心上畫,畫出個“平”字來。是孩子的名字?是少勇起的?二大點點頭,笑笑。

他不知道,他的頭其實沒有動。

葡萄告訴少勇說:“咱爹沒點頭。他心裏可能想了個別的啥名字,嘴說不出來。”

少勇說:“那叫他畫唄。”他走到床邊,把孩子抱到二大身上,孩子兩個腳歡蹦亂跳,在二大的肚子上手舞足蹈。孩子趴在白須白發白臉的老人胸上,抱住他的頭,嘴貼在他腮上,口水流了老人一臉。老人高興地怪聲大笑。葡萄說:“快抱開她!她有啥輕重,再傷著爹!”

少勇把孩子讓葡萄抱回去,拉起他父親的左手,又攤開他左手手心,抓著他右手的食指,叫他寫下他給孩子想的名字。

二大的手突然有了勁,反過來拉住少勇的手,摸著那長長的手指,方方的指甲,手背、手心、手紋。他摸出了它的老來,那一根根筋在手背上凸出來。這個二兒子有五十三歲了。

二大像是累了,慢慢擱下少勇的手。

兩人把睡著的孩子放在二大枕邊,一前一後上到院子裏。院子裏一層銀,剛剛下了一場薄雪。少勇上最後一個腳蹬時胳膊軟了,一下子沒撐上來。葡萄站在窖子口笑他,他白她一眼:“你做奶奶我做爺爺了,還不老?”

進了葡萄的屋,少勇說:“你還不要我?”

葡萄看著他,抿著嘴。過一會兒她說:“不嫌丟人。”

他說:“咋著?”

她說:“這麽一把歲數還有啥要不要的。”

他說:“那也不能叫人看著,老說我上你這兒來搞腐化吧?”

她說:“搞腐化咋著?”

他摟住她說:“你咋不變呀?老也沒見你長大。那我可搬來了?每星期六晚上我回家來搞腐化。”

史屯人在村口剛開的小飯鋪裏打牌聊天時,常見少勇拎著吃的、用的進村。問他哪兒去,少勇說:“我能哪兒去?回家呀。”

人問他咋老有東西提,他說:“我給人開刀救了命,人送的!”

大家都覺著他像當年的孫二大,愛露能,愛張揚了。

這天少勇路過村口小飯鋪時,見旁邊開了一家木器店。店主正在刨一塊板,嘴裏叼的煙把他眼也熏細了。少勇打招呼:“春喜掌櫃!”

史春喜直起腰,肩上披的破軍衣掉在刨花上。

少勇說:“生意好哇!”

史春喜說:“回來啦?”

少勇說:“現在史屯的年輕人結婚也要打櫃子了。”

史春喜說:“有空來坐坐!”

小女孩平一歲時,街上來了個小夥兒,一口京話。他向人打聽史屯落實地主摘帽平反的事。史屯人都推,指著旁邊的人說:“你問他吧,我不知啥情況。”小夥兒打聽著打聽著就問到史老舅了。他說:“聽說你們這兒早就對地主、富農寬大,有個土改時被鎮壓的地主就在你們村藏了二十多年。”

史老舅說:“你是哪兒來的?”

小夥兒說他是北京來的。他從一個老作家嘴裏聽了一句半句,有關一個叫孫懷清的老地主。

史老舅看看旁邊的老人。他們正在玩牌,賭煙卷。老人們都不吱聲。史老舅說:“俺們能跟你說啥?咱又不認識你。”

小夥兒說他是寫書的,想把老地主孫懷清受的冤、熬的苦都寫下來。

史老舅又看看旁邊的老人們。老人們全縮短脖子笑笑。史老舅說:“你寫不寫,跟咱有啥關系。你看你還戴著黑眼鏡呢,你長啥樣咱都看不見。”

小夥兒把墨鏡摘了,叫他們看看他有張什麽樣的臉。他摘下墨鏡時,扭頭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挑著擔子從旁邊走過去。他問道:“聽說那個老地主兒媳把他救下,一直藏在家。對了,她名字特別,叫王葡萄。”

史老舅揚起下巴對那個挑擔子的女人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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