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66 章節

關燈
咦,這貨!我不怕它,它還怕我哩。”他把手上的大半根豬尾巴向它伸過去。他覺著它想上來叼走豬尾巴,又疑神疑鬼。二大又向前伸伸手。他說:“我看它是只小豹子。聽人說這山溝裏有小豹子,從來都沒叫咱碰上過,這回叫我碰上了。小豹子長得可漂亮,金毛黑斑,兩眼跟油燈似的。”

二大不知道他面前這只野獸就是一只豹子,不過是黃土色的皮毛,披一個深黃脊背。這兒的豹子都不帶花斑。它兩只眼在陽光和雪光裏沒什麽顏色,只有兩根細細的黑眼仁。這時它鼻子快挨上豬尾巴的一頭了。它看豬尾巴在白毛老獸的爪子裏顫悠悠的,它用力吸吸鼻子,聞聞它有毒沒有。它猛一張口,叼住豬尾巴,脖子甩鞭那樣一甩。

二大的手感覺到它的饑餓和兇猛。“這生貨!”二大笑著,臉朝向小豹子的方向,“和我搶啥搶?我不是給它了嗎?這貨要是大肚漢可完了,我這老皮老骨頭,可沒啥吃頭。”他臉還對著小豹子,知道它兩口就把豬尾巴嚼了,吞肚裏了。在吃豬尾巴前,小豹子一顆一顆地找到滾了一地的豬奶頭。它找一顆吃一顆,豬奶頭還沒挨著它的牙就下了肚。它一面找一面就朝這個蹲臥在樹下的白毛老獸近來。

“它還看著我,就跟我有啥不叫它吃似的。”二大和鐵腦媽說,“它還真是個大肚漢。大肚漢就沒啥挑揀嘍,也顧不著嫌我的老皮老肉嘍。”二大伸出手,對小豹子招了招。他知道它走了過來,身子繃緊,屁股比上身高,下巴快貼著地面了,和一只野貓逮鳥似的。他聞著小豹子身上的野氣,那股熱烘烘的獸味堵了二大的鼻子和嗓子。它冰冷的鼻子上來了,在二大的指頭上吸氣、呼氣。過一會兒,那帶刺兒的舌頭也上來了,舔著二大的手指。二大攤開手心,讓它想舔就多舔舔。

“這貨,先從手指頭啃起哩!”二大摸到小豹子厚厚的嘴唇,又長又硬的胡須。他還是和鐵腦媽在說話:“它要是從我手指頭慢慢啃,那我還得有一陣子才能跟你去。”小豹子不在乎他說話,把他手心舔得又熱又癢。二大抽回手,解開棉襖紐扣,一面說:“叫我把襖脫下,別叫它把恁好的襖毀了。葡萄給絮了三斤絮呢,讓它撕撕全糟蹋了。脫下來,光叫它把我這老皮肉老骨頭撕撕吃。葡萄找我,找著這件襖,還能再拆拆縫件別的東西。”二大這時已解開棉襖的最下面一顆紐扣,他笑著,指著小豹子說:“看它,急著哩!有啥急呀,我還能飛不成?”

脫了棉襖的二大拍拍胸脯,朝小豹子招手。他覺得它懂了他的意思,往他喉嚨前湊近。忽然,小豹子頭一低,用毛茸茸的腦門在二大長滿白胡須的下巴上蹭了蹭。二大明白了。這是個孤兒,沒了父母。他猜它最多一歲半。人到處造田,伐樹,豹子們快死絕了。

後來二大常到這裏來坐坐。不過小豹子再沒來過。一天又下了雪,是春雪,下得暖洋洋濕乎乎的。葡萄這天來帶的是一只燒雞,告訴二大是謝小荷送的。二大把雞頭、雞屁股、雞骨頭都放在廟門口。早上門口幹幹凈凈,骨頭渣也沒剩下。

二大對鐵腦媽說:“這貨老饑呀。雞才多大?都給了它也不夠它塞牙縫。可它就是不來啃我這老骨頭。它看著我個子比它大,不知道我是個啥東西,好啃不好啃。”

草出芽了,二大鉆出廟門就聞到風也是青的。他在矮廟門口走了幾步,聞到小豹子在不遠的樹後面朝他鼓起金眼珠子。天還不全亮,小豹子的眼在這時最大、最有神。

二大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葡萄下的套子上綁了一截豬腸子,是她從史老舅那裏要來的。小豹子被套住了。

二大覺出小豹子有了什麽事。他順它的味道摸著走。葡萄從那天在雪地上看到小豹子的足跡就開始下套子。她在套子上放的饃、紅薯從來沒讓小豹子上套。她這才從史老舅那裏求來了豬腸子。二大聞著聞著,就明白小豹子傷了,血還在冒,血腥氣是紅的,混進青的風裏。他摸到小豹子跟前,伸出那只廢了的手。他說:“啃就叫它啃了吧,長我身上也沒啥用。”他的廢手碰到了小豹子的嘴。過了好久,他發現他的廢手還長在他胳膊上。他笑笑說:“看這貨,還嫌俺這手不是活肉哩!”他的好手摸著摸著,找到了那個套。他摸了好久,又想了好久,明白這是葡萄下的套。是他教她下的。一個手解這套不容易。那廢手萬一幫忙幫錯,會把他自己套裏頭。他對鐵腦媽說:“上回人家沒把我啃了,我這回也把人家放生。放了生它要啃我,那就是天意。”



他出了一身汗,把大襖脫下來,接著去拆那套子。太陽上到頭頂了,他才把套子解開。他朝小豹子歸山的方向偏著臉。再摸摸,套上夾著小豹子兩根斷了的爪指。血腥氣慢慢散了。他說:“這貨,也廢了只手。”

春天下了第一場雨。矮廟周圍的黃土上印著一個野獸的足跡,那足跡缺兩根左前爪指。野獸的足跡繞著矮廟一圈又一圈。二大從來不知道小豹子常常圍著矮廟打轉,有時還會長嘯兩聲。

一直到好多年後,人們在河灘地上種了牡丹花,年年有日本和南洋的客人回來觀賞,那個缺兩根爪指的豹子還會來這一帶。那時它是老豹子了,來找那個救過它、餵過它、已不在世的白毛老獸。

這還是剛送二大上山的夜裏。葡萄和李秀梅忙了一夜,在窖子一頭封了堵墻,把二大住的屋封在裏頭。只要把那墻捅開,裏面的屋還好好的。第二天下午葡萄種了一天麥,快黃昏回家煮了一鍋稠湯,湯裏攪進去四兩大麥面,還剁了兩個大紅薯進去。她把湯盛到黃狗的瓦盆裏,想想,又去廚房端出一個小茶缸,裏面有點兒她一直舍不得吃的大油,哈得發黃了。她用筷子挑出一團大油,放進狗食盆。她看著那團油在滾燙的湯裏一眨眼化成一大一小兩個油珠子。可能吃出什麽香味呢?她又挖出一團。湯的熱氣把大油的哈味蒸起來了,黃狗在餵奶,這時哼哼一聲。她把缸子裏發黑的大油底子都刮下來,擱進狗食盆,湯面上浮了一層黃黃黑黑的油珠兒,她這才用棒子攪了攪,一邊叫:“黃狗!喝湯來。”黃狗站了一次,沒站起來,讓吊在奶頭上的四個狗娃墜了下去。它眼睛半瞇,回頭舔舔一個狗娃,再舔舔另一個。黃狗有張坐月子媳婦的臉,眼睛甜著呢,舌頭軟著呢。葡萄看呆了。

民兵們天黑前要來把黃狗拉走。他們說是這樣說,真想幹的事是搜出個人來。搜出個人來他們就把黃狗的命饒下了。黃狗什麽也不明白,以為這天黃昏和昨天黃昏沒什麽兩樣,就多了一盆漂著大油的面湯。它喝得“咕嗒咕嗒”地響,尾巴在領情又在得意。

喝了湯,黃狗就要回它娃子那兒去。葡萄說:“黃狗。”

黃狗站下來,回頭看著她。葡萄說:“黃狗,過來。”它搖搖尾,不動。葡萄把聲音放得兇狠,嗓門憋粗,吼道:“黃狗!”

黃狗慢慢地走過來。她腳邊擱著繩,大拇指那麽粗的繩。黃狗眼睛信得過她,身子信不過了,勁留在後頭,眨眼就竄開的架勢。它尾巴又開始變粗,動也不動地拖在身後。她對自己說:別去看它。它會裝孬著呢。她手抓起繩子,可是動不了。她又對自己說:甭可憐它,可憐它幹啥?也用不著它看院子了,多張嘴要餵。她的手還是擡不動,黃狗細聲細氣地哼起來。她要自己想開,黃狗正餵奶,一天要吃三兩糧,沒了它,省下糧給二大吃。她想著,就把黃狗的脖子拴上繩了。黃狗一掙,繩套鎖死在脖子上。

天黑下來,民兵們進了葡萄的院子。葡萄站在桐樹下,一句話不說。狗給綁在磨棚門口。他們搜了屋裏屋外,又搜了紅薯窖。然後拖著發瘋一樣號叫的黃狗走了。

四個狗娃跌跌撞撞地往窩外爬,嘴裏都是奶聲奶氣的呻吟,想知道它們的娘為什麽叫那麽慘。

民兵們把黃狗煮成一鍋好肉,打了幾斤紅薯酒,吃喝了大半夜,都說這時吃狗肉吃對了時節。馬上要入冬,吃狗肉等於給他們添了件小棉襖。他們把黃狗的皮送給縣革委會的史主任,皮是好皮,生了狗娃,剛換毛,暖和過老羊皮。等狗肉在他們身上生起火時,那四個小狗娃被葡萄抱到大路口上。看看誰家有奶狗娃子的老狗能拾走它們。她陪著狗娃子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