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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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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問她:“你這豆腐是人推磨做的,還是鬼推磨做的?”葡萄說:“是人是鬼,磨出豆腐就行。”知青閨女們吱哇一聲尖叫,自個兒嚇自個兒地跑了。孩子們也都不從葡萄家門口過,說有天一個孩子從那裏過,後腦勺被一只涼手摸了一下,一回頭,見那白毛老頭兒從墻頭上探出身來,伸出一只大白手。

話傳到了縣裏的蔡琥珀耳朵裏。蔡琥珀是史春喜的副手,聽了傳說馬上駝著背跑到史春喜的辦公室。史春喜又下鄉去檢查工作了,她等不及和他商量,自己駝上了長途汽車,駝進了史屯大街的民兵連部。民兵們向縣革委會蔡副主任匯報“白毛老頭”的各種傳說時,史春喜趕到了。他指著幾個民兵幹部說:“馬上要種麥了,你們還有閑心傳這種迷信故事!史屯的幹部水平太低!”

蔡琥珀說:“是人是鬼,讓民兵出動一次,好好在那院子裏搜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還派民兵?”史春喜撐圓鼻孔,哼哼地冷笑,“那就更證明史屯幹部的水平了!相信一個鬼故事不說,還興師動眾去打鬼!這要傳出去,蔡副主任,你我花恁多心血建立的史屯,不但不先進,還封建、迷信!”

“史主任不同意搜查?”蔡琥珀問。

“我不同意把史屯弄成個笑話。”史春喜說。

“那好,我帶民兵去搜。”蔡琥珀說,她又成了當年的女老八,抓了根牛皮帶捆在自己腰上,她對民兵幹部們一招手,“集合人。”

史春喜站起身說:“都下地幫各生產隊犁地去!”

民兵幹部見風使舵了一陣,還是聽了史春喜的,他們解下武裝帶,拿眼神和蔡琥珀賠罪,慢慢走出去。

蔡琥珀剛想說什麽,史春喜把她堵了回去:“這不是前幾年了,空著肚皮鬧鬥爭。現在的重點是促生產。”

蔡琥珀調不動民兵,一個人來到葡萄家。葡萄身上系個圍裙,把她讓進院子,就回到竈前做晚飯去了。蔡琥珀看看小菜園子,又看看堆在院子裏劈好的柴。連炭渣也堆得整整齊齊,上頭搭了“尿素”的塑料布。

葡萄在廚房裏招呼她:“屋裏坐吧,火空了我燒水給你沏茶。”葡萄的窯洞也是少見的光整,蔡琥珀到處看著,沒看出有第二個人的痕跡。

葡萄一直在廚房裏忙,時不時大聲和她說一句話:“看著是吃胖了,還是縣裏夥食好!……看看我的黃狗下的小狗去吧,可心疼人!……”

蔡琥珀把三個窯洞都細看一遍。回到院子裏,突然覺得紅薯窖邊沿幹凈得刺眼。她聽見葡萄在廚房裏和她說話:“……你好吃蒜面不好?我多搟點兒你在這兒吃吧!……”

蔡琥珀趕緊說:“不了,我回公社招待所吃去。”

葡萄拍著兩手面粉出來,對她說:“那你慢走。”

蔡琥珀回到公社便叫了兩個民兵,讓他們馬上去葡萄家查看紅薯窖。天黑下民兵從葡萄家院墻翻進院裏,剛一著地腿便挨了黃狗一口。

葡萄站在院子裏看黃狗攆著腿上少一截褲子的民兵圍著樹打轉。另一個民兵不敢下來,坐在墻頭上說:“我說帶槍,蔡主任不叫帶!王葡萄,還不吼住你那狗!”

葡萄不理他,看黃狗一個急回身,把樹下繞暈了頭的那個民兵撲住了。黃狗剛下了四個狗娃,六個奶子漲得鋥亮,一張臉成了狼了,冒著腥臭的嘴張得尺把長,朝民兵的脖子就咬上來。民兵一拳打過去,狗牙齒撕住他胳膊,頭一甩,民兵“哎呀”一聲。葡萄一看,民兵胳膊上一塊上好的精肉在狗嘴裏了。生了狗娃的母狗為了護它的娃子睜著兩只狼眼,豎著一脖子狼毛,尾巴蓬得像根狼牙棒,動也不動地拖在身後。它從兩個民兵邁著賊步子朝院子走近時就準備好了牙口。它不像平時那樣大聲吼叫,它安安靜靜等在墻下,這個時刻它覺著自己高大得像頭牛,爪子尖上的力氣都夠把一個人的五臟刨出來。

民兵們走了。葡萄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裏,看狗舔著地上的血。她一清早踹開公社革委會辦公室的門,當著眼睛糊滿眼屎的通信員給縣革委會的史主任掛了個電話。她說昨天夜裏要沒有黃狗,兩個跳墻進來的民兵就把她糟蹋了。史春喜在那頭連聲咳嗽也沒有。不過葡萄知道他明白她在詭他。

葡萄回到家不久,民兵連全部出動了,在她院墻外全副武裝地站成兩圈。葡萄說:“史主任馬上來了,你們先讓他和我說話。說了話你們要殺人要放火都中。”

全村的人都來了,有的要去趕集賣雞蛋賣菜,這時連擔子也挑到葡萄家院墻外面。孩子們手上抓著大紅薯,一邊看大人們熱鬧一邊吃早飯。蔡琥珀在民兵裏面小聲布置戰略,叫他們先不要動,等鄉親們都趕集、下地了,再往院裏沖鋒。萬一撲空,葡萄太鬧人,群眾影響鬧壞了。

史春喜一來就喊:“都下地去!民兵都給我解散!麥都還來不及種,跑這兒躲懶來了?!”

蔡琥珀說:“王葡萄夜裏放狗咬傷了一個民兵。”

史春喜說:“是她先放狗,還是你先放人去爬她墻的?”

蔡琥珀心想,誰把狀已經先告下了?

史春喜接著說:“我看有的領導這些年只會革命,不會生產了。動不動就制造個假敵情!”

蔡琥珀見全村人都看她和史春喜的對臺戲,看得兩眼放光。她明白史春喜一來,民兵們就不會再由她調遣。她說:“村裏有人養瘋狗,隨便就咬傷人,總得處置處置。”

史春喜笑笑說:“一個連的民兵,兩個縣級幹部,來這兒處置一條狗。”他揚起頭叫道:“王葡萄!”

葡萄不搭腔。

史春喜又叫:“王葡萄,你聽著!你那狗犯了咬人的法,今天天黑之前,你得叫人把它逮去,聽從處置,你聽見沒有?!”

還是沒人搭腔。

“你要不把狗交出來,民兵連就得進去自己動手了!聽見沒有?!”史春喜用那廣播喇叭似的好嗓子叫著。

村裏人全嘻嘻哈哈跟著叫:“告訴你那黃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認罪,爭取叫縣領導饒它一條狗命!……王葡萄聽見沒有?!”

葡萄其實就蹲在大門裏,從門下的豁子往外看。豁子外頭是秋天早上的太陽,把人腿和人影照得像個樹林子。腿們抖著動著,走過來跑過去,就像又有地有牲口叫他們分似的;就像又把土匪、共產黨、兵痞拉去砍頭示眾,又有瘸老虎、蔡琥珀給他們逮住去游街了似的。

黃狗咬人的那天夜裏,葡萄和李秀梅把二大送走了。她們用門板擡著他,在幹成了石灘地的河裏走,往上游走,往那座矮廟走。李秀梅還不把話道破,只管叫二大“舅老爺”。她們在矮廟裏給二大支了個鋪,把他單的、棉的衣服放在他摸得著的地方。廟裏一尊矮佛,比侏儒們不高多少。廟的大梁只到她們肩膀,鉆進廟裏頭只能坐著躺著。二大弓著身,一邊挪著步子一邊摸摸侏儒的佛,又摸摸窗子、房椽、大梁。點頭說:修繕得不賴。葡萄把兩袋奶粉、一包白糖放在他床邊,領著他的手去摸它們,又領著他去摸那個盛水的瓦罐。二大說:這可美了,和佛做伴呢。

葡萄想和他囑咐,千萬別走遠,遠了摸不回來。可他聾了,她的話他是聽不見的。二大忽然偏過臉說:“摸摸,路摸熟了,我就能往遠處逛逛。”

葡萄還想和他說,她每隔一兩天來看他一回,送點兒吃的喝的。二大又說:老往這兒來會中?十好幾裏的山路呢。葡萄嗚嗚地哭起來。二大在這兒,真的就由老天慢慢地收走了。

見葡萄哭得那麽痛,李秀梅也哭了。

山野的黑夜和白天分明得很,二大還沒瞎完的眼睛能辨出來。尤其是好太陽天,他一早就覺出來了。一片灰黑的混沌上有幾塊白亮,那是上到坡頂的太陽照在廟的窗上了。有時他還辨出白亮上有些個黑點子。他明白那是落在窗臺上的老鴰、鵲雀。他總是在好太陽天摸出門去,坐在太陽裏吃饃喝水。葡萄給他蒸的饃熗了幹面,手掂掂有半斤,吃一個耐一天饑。好太陽裏他辨得出東南西北。再過一陣,他不用太陽光了;他能聞出東邊的雜樹林裏橡子落了,給霜打了,又叫太陽曬了,橡子殼透出濕木頭的香氣。南邊幹了的河裏還有螺螄,還有蚌,有的死了,有的還有一點兒活氣,活的死的把腥氣留在河裏,變天前那腥氣就油葷得很。“咱去鄭州你也不好吃那黃河鯉魚。”二大發現他在和鐵腦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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