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54 章節

關燈
老鄉的大門廊裏。母親想,這個老鄉該有足夠的米湯來餵大她的兒子。那個富有的老鄉真是有足夠的糧,把他餵到十四歲。母親和父親的部隊找回他,把他帶走了。他聽說那個養他的老鄉被分了地、分了牲口,成了那個村最窮的一戶老鄉。然後他長成一個小夥子,穿上軍裝,去分富老鄉的地給窮老鄉。他的書真正的故事,只有葡萄看懂了。他抱住了葡萄,恨不得藏到她身體裏去。

樸同志告訴四清工作隊長,會議他參加不了了,他胃出血。工作隊的人一點也不懷疑樸同志,因為大夥知道他有慢性胃病。就在葡萄把二大的早飯和洗臉水用籃子挎下地窖時,樸同志坐上史屯公社的“轎車”——那臺獎來的手扶拖拉機去了火車站。樸同志一頭蓬得老大的濃黑頭發給風吹成了個大背頭,成了他一生中最規整的發型。他已經把葡萄想成了他的書中人物。一直到他老了,他都在等待機會把這部小說寫出來。他老了之後,說話也不莽撞動作也不莽撞了,所以他覺得寫葡萄的故事是妄為,時機太不成熟。

老了的樸同志常常想再去遙遠的史屯,看看老了的葡萄。看看她身子臉蛋都老了眼睛還是不是只有六七歲。可他總是沒去。老了的人對許多事都是一想而已。到那時樸同志一頭壓不平展梳不馴服的黑發也平展了,因為差不多只有貼在頭頂的一薄層了。他覺得葡萄這個故事一定要等時機成熟才能寫。包括他對葡萄,也老是認識得不成熟。已經是二千零四年了,他的故事其實已熟過了頭:學校裏的孩子誰還願意知道“土改”、“反右”、“四清”?孩子們一聽說“文革”就說:哎呀早聽了一百遍了!他們聽一百遍都沒聽懂,所以不懂也罷了。

不過樸同志還是把寫葡萄的故事當成他一生最壯大的一個事。想到這些,他也難免想想他和葡萄有過的機遇,有些不成氣候,有些錯過了。他到老才不羞於承認自己就是喜愛這一個鄉下女人。他想到自己從四清工作隊跑回城之後,壓了半年的驚,寫出一本關於農民過人民公社幸福生活的小說來。那裏頭全是折子故事。有一個折子就是寫葡萄的,寫她是個養豬模範,潑辣能幹,一心為公社。他連一本書都沒留在自己書架上,太丟醜了。不過那本書給了他更大的名望,更多的錢,還給了他一個漂亮年輕的妻子。

那時的老樸同志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不可一世,全省惟一一家用冷氣、暖氣。夏天家裏冷氣一開,就成了俱樂部,來聊天、下棋、喝茶的人從早到晚熱鬧在客廳裏。一個死了老婆的同事天天帶兒子來做暑假作業。那時他是人王,隨便把客廳裏的人差成店小二:去,買兩包煙。去,弄幾瓶啤酒,冰鎮的!……



他在最紅的時候連史屯的人都知道他。史屯的人除了毛主席、周總理、朱老總之外,誰也不知道,倒是把樸同志和他的書給知道了,一說就顯擺得很:就是“四清”來咱村的樸同志嘛,衣服老扣錯扣子,掏根煙出來準掉下幾分錢到地上去的那個樸同志!就是住在王葡萄家的樸同志嘛!

樸同志在頭發全白的歲數想起他回到史屯的那天。他在村口就被人圍上了。他對人群外的小孩說:“去,叫王葡萄來!”人把他堵得走不動,他掏出多少煙天女散花地散還是走不動。樸同志的名聲只在毛主席、周總理、朱老總之下了。人群轟隆隆地向前滾,越滾越大,路哪裏夠走?都踩到旁邊地裏去了,踩倒兩大溜麥苗。不過老了的樸同志記不清那是幾月,踩倒的是麥苗還是豌豆苗。豌豆苗淡紫的花鋪成路,樸同志和人邊走邊開玩笑,開那種領袖和老百姓開的玩笑。

葡萄來的時候身上紮個黑膠皮圍裙,身上穿著短袖印花衫。樸同志脾氣挺大地叫人“讓開讓開”。葡萄兩肩一松,笑起來說:“我說誰呢,叫我快點兒快點兒!是你呀!”

他從口袋摸出那本讓他大紅大紫的書。葡萄接過書時,旁邊的人說:“喲王葡萄,還得現學認字吧?”

葡萄隨隨便便把書往胳膊下一夾,對樸同志說:“我得把豬娃子洗洗,天太熱。你閑著不閑著?閑著就來豬場,咱說說話。”

大夥都笑起來,對樸同志說:“就她一人不知道你樸同志老有名。”

葡萄看看他們,又看樸同志。

樸同志說:“行,我幫你剁菜去。我這笨手也只能幹那個。”

他替她剁菜的時候,豬場攔馬墻上幾層人臉。史屯公社有了中學,中學語文課本裏都有樸同志的文章。中學老師聽說樸同志到了,馬上下課,叫學生們跟他去看樸同志。樸同志拿把爛菜刀剁老菜幫子也是好看的,中學生們一排一排輪流扒到墻頭上看。樸同志一邊剁一邊向上頭的臉們招手,菜剁得橫飛。

葡萄奇怪地問他:“他們看啥哩?”

樸同志笑笑。她真不明白他有多著名。

晚上公社史書記設宴招待他。他說:“上回和四清工作隊來,天天各家吃派飯,葡萄的飯我都沒嘗過,這回我空下肚子專門來吃她的飯。”

史書記對幹部們說:“那就把酒和肉都補貼給王葡萄,晚上咱一塊兒在她家陪樸同志吃飯。”他對葡萄說:“王葡萄你給好好做,洛城宣傳部長、地委書記一會兒都要來看樸同志,陪他吃晚飯。用多少油,只管報賬,該炸就炸!該煎就煎!”

樸同志說:“酒肉我不欠。我專門來吃葡萄做的面湯、幹魚。吃過了再接受領導們的接見。跟領導說,我想和他們吃飯,我腸胃不想,就代我腸胃向各位領導道歉。”

二○○四年的樸同志記不清一九六五年的樸同志在葡萄家吃的是什麽飯。那時他不是圖吃。他想和葡萄單獨坐一會兒,說說話,或者不說話。好日子更讓他不安全,他想在她身邊找點兒安全。老年的樸同志還想起來,他那時去看葡萄,心懷一個目的:想看看她是不是還把一切都好好藏著。他一進村就大聲喊葡萄,是因為他一直為葡萄提著心。

他和她好像沒說什麽話。他一個字也沒提她地窖裏的爹。她好像說了一句:“吃胖了。”

那是他最胖的時候。再去史屯他不胖了,頭發剃成了黑白花狗。馬虎了一輩子的人這時也覺得花狗頭見不得人,所以他一見到葡萄眼淚差點流出來。葡萄多大?三十六?三十七?對,三十七。還是緊繃繃的背、腰,還是一副自己樂自己的樣子。她從豬場的門裏出來,見到一個花狗頭的樸同志,對旁邊的人說:“誰把你糟蹋成這樣了?”

旁邊是押他來的紅衛兵。都是惹不起的人,連軍人都不惹他們。樸同志坐了半年監又給他放出來,找個苦地方叫他吃苦去。樸同志在晚年時很佩服中年樸同志的機智,他一聽要送他下鄉監督勞動馬上就叫:你們送我去哪兒都行,就別送我去史屯那鬼地方!那鬼地方餓死過多少人哪!叫完他心裏就踏實下來。不幾天紅衛兵果然扔給他一個被包,叫他滾起來,他們要送他去他最仇恨的史屯。

現在葡萄對剃著花狗頭的他,問他閑著手不,閑著幫她扯風箱去。她已從他手裏拎過那打得像油酥卷一樣松軟的鋪蓋。

紅衛兵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看著陪來的公社革委會主任史春喜。史春喜說:“那也中,先讓他在豬場累累、臭臭!”

紅衛兵們反應過來了,舉著白生生的小拳頭喊口號,要打倒樸同志,要樸同志永世不得翻身。

葡萄說:“又打上了。過一兩年換個人打打。”

樸同志生怕紅衛兵把她的話給聽見,趕緊推推她,自己順著豬場臺階往窯院下。腳又亂了,一出溜坐在了臺階上。屁股跌碎了,他見到葡萄時憋在眼裏的淚,這下子完了,全淌下來。圍墻頭上還是幾層人臉,還是中學生們,還要輪流爬上墻看。葡萄對他笑著說的話他一點兒聽不見,因為幾層人臉都在喊打倒他的口號。葡萄拿出一塊白羊肚手巾,叫他擦擦淚。見他拿起刀來剁菜,她一把把刀奪下,搬了個椅子,又把他捺下去坐。

中學生們看不下去了。一會兒豬場裏全是戴紅袖章的胳膊。在他頭頂揮動,又對他鼻尖指點。葡萄拿了根扁擔上來,叫他們出去。他們說:“紅衛兵你都敢攆?!”

“紅衛兵是啥軍?十四軍我都攆過!”葡萄說。

看熱鬧的成年人見紅衛兵們不明白,告訴他們十四軍是國民黨的軍隊。紅衛兵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