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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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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虧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氣還沒喘妥就告訴她,他每天得來找她一回。

她說:“找唄。就別上這兒來。”

“那上哪兒?”

“這兒多臟。”

“你還挑幹凈呢?”

“幹幹凈凈的,美著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裏洗洗?”

“別糟蹋一坡池的水吧。牛們還飲呢。你下回來,我帶你上一個地方。”

史五合五十歲來了這場艷福,高興得連吃新麥都不香了。他等葡萄帶他去風流,天天打水又沖又洗又刮臉。到了這天,葡萄領他往河上游走,叫他別跟近。他遠遠跟著,口哨吹著“秦香蓮”的段子,多高的調都吹了上去。走到晌午,走到一個小廟邊上。他從來沒見過這麽矮的廟,不像是荒廟,窗玻璃擦得晶亮,還有焚香的煙冒起來。他見葡萄只穿件沒袖沒領的小衫子。那是塊舊洋緞,緞面的光彩在陽光下還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閃出來了。

她回頭沖他一笑。他剛上去摟她,她突然翻臉,尖叫著:“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惱壞了。手一用力,那緞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像條大肉蟲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驚天動地。不一會兒他覺出什麽動靜,扭臉一看,小廟裏出來了一大群侏儒,楞在那裏。突然從門裏沖出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撲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們這才抄起棒子、石頭,舉著銅香爐朝他來了。

五合不會知道這個名叫挺的男孩了。那些木棒、石頭砸在他肉上、骨頭上,發出悶響、脆響,砸在骨頭上的聲音讓他覺著整個身子是個空殼兒。他看著自己的鮮血發了山洪,隔在他和侏儒們之間。那滾燙的山洪從他自己頭臉上沖下,把侏儒們一模一樣的扁臉慢慢淹了。他不知道叫做挺的男孩是誰,打哪兒來的,也不知年年收罷麥葡萄就上到這山上來,來看這男孩,照例擱下藥片、藥水;治頭痛腦熱的,治瀉肚上火的。她還按男孩長大的尺寸每年給他做一套衣服一雙鞋。五合聽見一個蚊子似的聲音說:“別打呀,我還有七十老母……”他發現自己是這只求饒的蚊子。他從來沒見過這麽多矮子怪物,那半尺長的腿們踢他踢得狠著呢。他來不及想自己會不會喪命在這幾百短腿怪手裏,熱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後一點兒天光淹沒了。他不會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麽相處十來年了。她和他沒說過話,就互相看兩眼。他在廟邊上跑著掏鳥窩、抓蟈蟈、吹口琴時,會突然站住,一動不動,臉對著那片雜亂的林子瞪大眼。他有時還會朝林子走幾步,就是不走進去。挺明白林子裏有雙眼睛和太陽光一樣照在他身上。

五合快要咽氣了。他已經不是個人,是個人形肉餅。最後的知覺裏,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挖個坑埋埋吧。他那一攤血肉人渣兒給人七手八腳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給搬起來。鎬頭在他旁邊刨,刨一下他的渣兒就更散開一些。五合那個享過艷福的東西在刨地的震動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著。那個男孩臉上露出惡心的神色。從五六個省、市集合到這裏的侏儒們種自己開的地,吃自己打的糧,看自己唱的戲。人們嫌棄他們,他們也瞧不上人們。因此他們沒有人餓死。叫挺的男孩管他們叫“爹”、“媽”、“大爺”、“叔”、“嬸”。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學生,年年都把獎狀帶到這裏,擱在廟門口。他們全進廟去的時候,有個女人會來細細看那獎狀。上一年,獎狀裏包了張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楞楞地瞪著眼。那雙眼很英氣,被人說成“眼睛看著老厲害”。

五合稀爛的肉體還沒死透,滾進大坑時肉還最後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長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著他這堆血肉渣子滾上了第一層黃土,就像廟會上賣的甜點心滾了一層豆面、糖面、芝麻粉。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洞打進孫家百貨店時,孫二大手裏的鍘刀是仁義的。他還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時,葡萄並不恨他。葡萄像是可憐他。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膽大妄為,敢讓一個斃了的人覆活,讓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從這世上沒了。他知道的那點兒事也沒了。

誰也不覺得缺了他。

這個人站在史春喜身後,亂糟糟一個頭,皺巴巴一條圍巾,灰蒙蒙一雙皮鞋。臉是整齊的,眉眼一筆一畫,清楚得像印上去的。三十來歲?恐怕不到?

史書記介紹他是省裏派來的四清工作隊同志,是個作家,寫過有名的書和電影。葡萄把他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看過了。春喜對葡萄說,樸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裏住,飯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數王葡萄家幹凈整齊,才安排他住這兒。

葡萄轉身往屋裏走。史書記在她身後叫:“王葡萄,你聽明白沒有?”

葡萄說:“不支床老扛著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春喜肩上的被包。

史春喜說:“我話沒說完呢!”

“說。”葡萄在窯洞裏應著。

那個叫樸同志的男人趕緊進了窯洞,幫葡萄一塊兒把兩摞土坯摞齊,再把那塊靠著墻的門板扶下來,搭在土坯上。他不會幹活兒,葡萄搬土坯,他就上來和她搶,弄得四只手四只腳亂打架。葡萄扛門板,他搭的那只手也吃不上力,虛紮著架勢,不過心是好心,眼睛擔驚受怕地看著葡萄彎腰、起身、繃腿、挪腳、咬嘴唇。見他擔驚受怕,葡萄斜在門板下朝他咯咯地笑起來。“怕啥呢?我連你一塊兒都搬得起。”她笑著說,一邊緩緩跪下一條腿,把門板卸下,擱在土坯上。

史書記進來了。窯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進來光亮。窗上糊的紙黃了,紅色窗花還紅著。葡萄愛拾掇家,地上的磚掃得泛青光,墻上漆了一圈綠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舊報紙舊畫報糊的墻和拱頂。

史書記跟葡萄講著好好照顧樸同志之類沒用的話,樸同志也跟葡萄講著以後要添許多麻煩之類沒用的話。葡萄說麻煩也沒辦法呀。她笑嘻嘻的,兩個男人楞住,不知她是俏皮還是發牢騷。

“麻煩工作隊要住,不麻煩工作隊也要住。”她說著,就拿起樸同志網兜裏的花臉盆,對著光看來看去。

史書記說:“她這人直,樸同志別往心裏去。”

“工作隊這回要改啥呀?”葡萄問道,“上回是‘土改’,這回是啥改?”

樸同志說:“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農……”他扳下倆手指,扳不下去了,張口結舌地想著。

史書記馬上接下去:“還有壞分子、右派。”

葡萄說:“和上回一樣。”

樸同志懵懂了,問她哪回。

葡萄說:“上回也打地主、富農。我當這回是啥新工作隊呢。和上回一樣。”

她已拿著盆走到院裏,從缸裏舀了兩瓢井水。樸同志直說“我來,我來”,還是插不上一下手。他把毛巾投進水裏,胡搓亂擰,水淋淋地就擦到臉上。葡萄覺著他連搓洗毛巾也不會。洗衣服咋辦?真愁人。她看他兩只馬虎手又在盆裏瞎攪,愁愁地笑起來。

史書記說:“王葡萄,你這覺悟可成問題。”

葡萄想,連“覺悟”這詞兒都和上回一樣。

“工作隊吃恁大辛苦,這麽大名作家上咱這兒蹲點,就為了提高你這樣人的覺悟。”史書記伸著一個手指頭敲木魚似的點著葡萄。

“覺悟覺悟,給記工分嗎?”葡萄說。

樸同志一聽,哈哈大笑。他這一笑葡萄放心了:是個魯莽漢子,一點兒不酸。葡萄和他對上一眼。樸同志嘴張在那裏,笑容幹在臉上。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睛,渾頑未開,不谙世事。是膽大妄為的一雙眼。眼睛又厲害又溫柔,卻是不知有恨的。這雙眼最多六歲,對人間事似懂非懂,但對事事都有好有惡。怎麽會有這樣矛盾的女人?

葡萄把他擰了沒擰幹的毛巾接過來,肩膀擠他到一邊去,自己把毛巾搓了兩下,脆利地擰幹、抖開,交到樸同志手裏,端起臉盆走到院子那頭,把水倒進一個木桶。樸同志看她的一個個動作,覺著她身手漂亮,天生就會幹活。

第二天他發現葡萄從紅薯窖上來,挎一籃子花生。她說:“炒花生給你吃。”又過幾天,他夜裏躺在床上,聽她出屋。不知為什麽,他起身扒在窗上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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