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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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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開方子?母親也撅嘴,說那筆夠家裏買糧吃半年了。二十二歲的少勇挑了一支便宜筆,說他中意它。父親說它太輕,說給人開藥方,手上得掂個重東西。

孫少勇給父親查了心、肺,看父親兩個厚厚的眼泡明晃晃的,他想,三分人、七分鬼的老父親要能活過來,不知會不會問起那支金筆。父親和母親前腳離開西安,他後腳就把那筆給典了。典的錢和父親給他留下的三十塊大洋一塊兒,交到了地下黨組織手裏。他已記不太清當時父親給他錢時他有沒有推讓。按說他是會推讓的,因為他知道父親的積蓄都給他哥兒倆求學了。正因為父親只是能寫幾個字算算賬的半文盲,他才巴望他的兒子們成大學問。

不過父親可能再不會醒了。

一連幾天的輸液,他明白那場過堂一般的父子相認他休想躲過了。父親身上和臉上的黃疸已退了下去,眼睛的黃疸也淺了。這天晚上,他下到地窖,見煤油燈的火苗撚得老高,小桌上擺了兩個杯子一個茶壺。父親躺在燈光那一面,頭發、胡子已剃去,雖然還不是活人的臉色,至少不像鬼了。他知道父親閉著眼卻是醒在那裏。他的下一步,就是跨進油鍋受熬煉。

這時忽聽父親說:“葡萄,醫生來了?”

葡萄嗯一聲。少勇看著她:難道父親一直不知道治他病救他命的是他的逆子少勇?

父親說:“給醫生沏茶了沒?”

“沏了。”葡萄的臉上有一點點詭秘的笑,把他拽到板凳前,捺他坐下。

父親的嗓音氣多聲少:“那你告訴他,我就不陪了。我得閉上眼,睜眼老費氣呀。請醫生該咋診病就咋診。跟他賠個不是,說我怠慢他了。”

葡萄又詭秘地朝他笑笑,說:“爹,哪兒有醫生跟病人一般見識的?不想睜眼,不睜唄。”她把茶杯塞到他手上。他僵得手也動不了,茶杯險些打碎。她的手把杯子遞到他嘴邊,他木木地、乖乖地喝了一口被父親叫成茶的白開水。開水一直燙到心裏。

他問診時,父親也不直接回答,都是說:“葡萄,告訴醫生,我肚裏的水像下去不少。”或者:“問問醫生,咋吃啥都跟藥似的,那麽苦?白糖水也苦著哩。”

少勇收了聽診器、血壓器,父親說:“跟醫生說,葡萄,明天他不用來。六十裏地,跑著老累人哪。”

少勇也不知說話還是不說話。他張幾次口,那個“爹”字生澀得厲害,怎麽也吐不出來。父親為他行方便,不讓他過那場父子相認的大刑,他只好一再把“爹”字苦辣地吞咽回去。他朝葡萄使個眼色,叫她跟他上去。葡萄把納鞋底的麻線往鞋底上一纏,站起身來。

“告訴醫生,我就不跟他道別了。”父親說,聲音更弱,已半入睡了。

兩人站在桐樹下。一個好月亮。少勇兩眼雲霧,飄到這兒飄到那兒。葡萄不說話,等他魂魄落定。他嘴動了幾次,都搖搖頭,不說也罷地嘆口氣。葡萄知道他想問她怎樣把他們的爹救回來,一藏十年。見他眼睛沈穩了,不再發飄,她想,他魂回來了。她只幾句話,就把它講完了,就像講她去趕集賣鞋底、趕會賽秋千,若她和他真做成尋常恩愛夫妻,晚上閑下來,她都會和他這樣說說話似的。

少勇覺得這就夠了,不能多聽,聽這點已經夠痛了。葡萄講得淡,他的痛便鈍些,她講得簡略,他痛得便短些。這樣猛的痛,他得慢慢來,一次受一點點。他每次來看父親,都從葡萄那裏聽到這十年中的一截兒,一段兒。葡萄講到他們爺兒倆如何做魚吃,又怎樣咽不下帶刺兒的魚肉。她每次都是三言兩語,好像哪件事的由頭,讓她想起十年中的一個小插曲兒。假如少勇問她:這樣藏下去是個事不是?她會說:啥事都不是個事,就是人是個事。問她萬一給發現咋辦,她會傻一會兒眼,好像從來沒想過那麽遠。要是說:藏到啥時是個頭呢,葡萄?她會說:咳,這不都藏這些年了。

每回少勇來,都睡在堂屋的舊門板上。這天夜裏聽見花狗叫起來,又聽見葡萄的屋門開了,她穿過院子去開門。不久就聽見葡萄和一個男人在院裏說話。聽著聽著,男的嗓音厲害起來,像是責問葡萄什麽。葡萄可不吃誰厲害,馬上兇幾句,過了一會兒,手也動上了。那男人動起粗來。

少勇把自己屋的門一拉,問:“誰?!”

男人馬上不動了。葡萄趁機又上去撓了他一把。男人轉身就往門外走。少勇又叫:“我認出你來了,跑啥跑?!”其實他什麽也看不清。

男人給少勇一詐唬,心虛了,便站在臺階下說:“和嫂子說昨天出工的事呢……”

少勇說:“幾點了,說出工的事?明明就是你見不得寡婦家門下太清靜!早知道你沒安好心!……”

其實少勇只是懷疑來的這個男人是誰,但還不敢確定。

男人說:“那二哥你咋會在這兒?六十裏地都不嫌路遠,隔兩天往這兒來一趟?”他說著人已經走過來,邁著穿皮靴的大步,一邊把肩上披的軍衣往上顛。

少勇想,果然是這小子。最後一次見春喜的時候,他還是個青楞小子,這時一臉驕橫,人五人六的成公社書記了。

葡萄擡著兩個胳膊把頭發往腦後攏,看看這個男人,又看看那個男人。

“我來咋著?”少勇說。

“來了好,歡迎。是吧,嫂子?給二哥配了大門鑰匙了吧?”

少勇不知怎麽拳頭已出去了。他沒有想清楚自己為什麽恨春喜,而且也不止是為了葡萄恨他。春喜從幾年前就把這個史屯鬧得聞名全省,眼下的饑饉也全省聞名。春喜沒想到會挨少勇這一拳,手抹一把鼻子淌出的血,借月光看一眼,突然向少勇撲過去。少勇年紀畢竟大了,打架也打得差勁,馬上給打得滿院子飛。花狗跑過去跑過來,想給人們騰場子,好讓他們好好地打。

葡萄突然大叫:“來人哪,出人命啦!快來人哪!……”

她聲音歡快明亮,在水底一樣黑暗安靜的村莊裏傳得很遠,先是在麥苗上滾動,又上了剛結絨絨果實的桃、杏樹,慢慢落進一個個幾丈深的窯院。

春喜不動了,站直身到處找他打架時落在地上的舊軍衣。

少勇覺得肋巴已給他捶斷了,抄起地上劈柴的木墩子時,疼得他“哎喲”一聲。他突然覺得父親給他的那支金筆,他是交給了春喜了。是給了春喜這樣的人。春喜不明不白地把那貴重的筆弄得沒了下落。他忍著疼,把木墩子砸過去,砸在春喜的腿上。

春喜得虧穿著日本大皮靴,腿沒給砸折。他軍衣也不找了,操著軍人的小跑步伐往窯院的臺階上跑。李秀梅正一手掩著懷從家門跑出來,見春喜便問:“是史書記不是?”

春喜不答話,撒開兩只一順跑兒的皮靴,“跨跨跨”地往村裏跑。這時葡萄的喊聲才煞住。

第二天葡萄在春喜的軍衣口袋裏發現一塊女人用的方頭巾,桃紅和黑格的,裏面包了一封信。信只有幾個字:葡萄,你叫我想死嗎?我天天去林子裏等你,等了一個月了。信還有個老老實實的落款,葡萄抱著圍巾和信笑了:這貨,上了心哩!她葡萄和他不一樣,動的不是心,是身子。她葡萄能把身子和心分得好清楚。要是她的心能喜歡上春喜,她就不會把他的信和軍衣收起來,防備著哪一天,她用得上它們。她想來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她到底不喜歡春喜哪一點。

麥收揚場的時候,春喜見了葡萄,她頭上紮的正是那條桃紅色頭巾。他抓起一個大鐵鍁,一面笑呵呵地叫著“大爺”“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兩人能說上悄悄話了,他問她要他那件軍衣。

葡萄大聲說:“啥軍衣?”

春喜趕緊把麥子一揚,走開了。再瞅個機會過來,他說:“把衣裳還給我。”

葡萄說:“你衣裳借給我了?”

他見她狐眉狐眼地笑,明白她就是要和他過不去,又走開了。

這是三年來葡萄頭一次吃上白面饃。她把饃從籠裏拿出來,拌了一盤腌香椿。她給了花狗兩個饃一盆湯,挎著籃子把飯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饃來啦!”

她這天忘了閂門,一個人伸頭進來,正聽見葡萄剛叫的那句話。花狗餓了這些年,頭一回吃饃,連生人來它也顧不得叫了。

這人是史五合,村裏人都不敢理他,都說他媳婦餓死後讓他吃了一條大腿。誰也沒親眼見到他媳婦的屍首,是一群孩子們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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