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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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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這可好,牯牛肚子又直又滑溜,棉籽餅在裏頭一會兒都待不住,劈裏啪啦從後頭就出來了。他見牯牛不但沒撐死,還一邊吃一邊掉肉。他又去大隊吵,吵來一堆黴爛的黑豆。他心存僥幸,想牯牛沒準就是餓瘋了,讓它足吃一陣,興許會活下去。他把它十來天造出的糞堆在牲口院裏,等著人來拉。

牯牛把黑豆吃完,就剩了副骨架子。屙出去的比它吃進去的多多了,在院子裏堆了黑黑一座山。疙瘩奇怪:難道它身上的血肉,肚裏的雜碎,全身的氣力都化成了糞屙出去了?那也屙不了恁大一座山呀。牯牛狂跳瘋喊,疙瘩看著它抹淚;他再也要不來黑豆、棉籽餅餵它。生產隊長來了,叫他馬上宰牛。村裏所有的孩子都圍在攔馬墻邊上,手裏都拿一個小罐、一根麻繩。小罐是接牛血的,麻繩拴牛肉。也就是這個時候,孫懷玉斷了氣。疙瘩抹抹眼淚,對隊長說:“叫我再餵它一次。”

隊長請了屠夫來。屠夫在院子裏支上鍋,燒開了水。然後他拿出刀來蹲在那兒磨。牯牛從沒見過屠夫,但它認出他就是索過成千上百牲口命的人。它的上輩、上上輩、祖祖輩輩把識別這種劊子手的秘密知識傳給它。劊子手一下到關牲口的窯院它就聞到他身上的血腥。他走近了,他手上身上的血腥讓它四條腿發軟。撲通一下,它倒在了自己的糞山上。它是兩條前腿向後彎著臥下的,那是牛們的下跪。

疙瘩端來最後一點黑豆,見它跪著流淚。牛們都會流淚,他叫自己別太傷心。牯牛把嘴擺向一邊,不去碰黑豆。他說:“咦!這牛好嘞!”

隊長說:“好個∶!就一張皮了!”

疙瘩說:“只要它不瘋吃,它啥病沒有!兩個獸醫都檢查過,說它就是癔癥。不吃,癔癥就好了!”

隊長猶豫了。春耕沒牛,莊稼來不及種下去,秋天還是一季荒。他問疙瘩:“敢留不敢?死了可是可惜了那些血。”

孩子們的小腦袋黑黑地擠了一墻頭。他們生怕隊長說:那就不殺吧。

隊長說:“那再看看?”

疙瘩像自己從“死刑”減成“死緩”似的,恨不得和牛一塊兒跪下給隊長呼“萬歲”。

正在這個時候,孫懷玉的媳婦平平靜靜咽了氣。也是這個時候,謝哲學的屍首在西安停著,還沒人認領。這時李秀梅正在淡忘死去的小兒子,和葡萄學著做蜀黍皮糊糊。也是這個時候,村裏的狗讓人殺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餓死了,不餓死的就夜夜在墳院裏扒,扒出新埋的屍首,飽餐一頓。饑年過去很久,這一大群半狗半獸的東西才消失。

牯牛還是死了。人們從它身上分到一塊塊紫黑的肉,分到又薄又透亮的腸子、肚子。它的骨頭都被人用斧子砸碎,熬成湯,再砸,再熬,最後連骨渣也不見了。它的腦子裏還記住最後幾天的飽餐,眼珠子還含有那個劊子手的身形,都被放上鹽和辣子,煮成一碗一碗,消失在人的血肉裏。它那一座糞山代替它雄偉地挺立在一點活氣也沒有的牲口院裏。頭一批蒼蠅來了,哼哼唱唱地圍著糞山。蒼蠅們還是又黑又小,還沒泛出碧綠的光。它們靠著這座糞山一天肥似一天。

終於有個人發現螞蟻成群結隊地從糞山馱出一粒粒的棉籽和半顆半顆的黃豆。原來牯牛吃了就屙,上好的東西咋進去就咋出來了!他把糞在水裏淘,淘出一把一把的糧食。他本想秘密地幹這件事,但滿處跑著找食的孩子很快就來了。一座山的牛糞馬上消失了,被幾百孩子瓜分了去淘洗。淘出的黃豆渣、棉籽仁,眨眼也消失在他們血肉裏。各生產隊的牲口糞都改了用途,都被孩子們裝走去淘洗,做成晚飯。

不管怎樣,他們活過了一個冬天,一個春荒。樹上的白椿芽被吃光了,人們不管白椿芽讓他們臉腫得有多大,還是眼巴巴地盼著新白椿芽發出來。

桃李樹開過花,葉子長大長寬,人們在上面尋覓一個個長圓的綠苞子。那綠苞子放在鍋裏煮煮,擱上鹽拌拌,滑膩潤口,就像嫩菜心包了一小塊燉化的肥肉。有人明白它們是樹上的蟲卵,那也是一口肉哩。



還得回到一年多前,回到饑荒才開始的時候,回到葡萄和春喜第一次交歡的那個夜裏。等春喜走了之後,她回到院子裏,把五條烤熟的魚摘下來,在地上輕輕摔兩把,把烤成黑炭的地方摔下去。魚肉是真香,她和二大奇怪,這麽腥臭難聞的東西做熟之後咋會香得恁饞人。

他們用筷子把魚肚子挑破,裏面還是腥臭的魚下水,不像熟了的樣子。魚下水掏了,葡萄挑下一塊肉,雪白粉嫩。她用牙尖尖咬了咬,咂咂嘴,點點頭。二大一直看著她,見她點頭,手才伸下去,掰了一塊魚尾,一口下去,滿嘴是刺,他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半張開嘴,不知下面該咋辦。葡萄也不知該做什麽,看他的嘴為難成那樣,說:“啊呀,快吐了吧!”

二大把那一口魚肉吐在地上,花狗躥上來一下舔了去,不久喉嚨直了,又咳又喘,爪子上去在嘴邊亂撓。兩人一看,都明白它喉管上紮了刺。葡萄著急,想看看它還會不會吃東西,扔一個糠菜團子給它。它嚼也不嚼,咕咚一下吞了半個菜團,安靜下來,把剩的半個菜團吃了,穩穩坐下來,仰臉等下一口食。二大說看來花狗喉嚨粗,咽一口菜團子,就把魚刺兒給杵下去了。

明白了這道理,兩人還是不敢把魚吃下去。第二天,葡萄去集上賣了兩丈大布,買了個新鍋回來,把烤得半生不熟的魚扔進去燉。湯像稀奶汁似的,調些鹽一嘗,真還不難吃。二大皺眉喝完他的一碗湯,笑笑說:“咱這胃口還是沒見過世面,咋還是恁想吐!”

過了兩天,鉆在網上的魚有七八條,葡萄把它們收回來,用籃子挎到小火車站上。夥房的師傅一見就樂了,問她魚賣什麽價。葡萄說她不賣,她要換糧。

師傅舀了一碗小米給她。第二次,她換回一斤紅薯粉。到了入夏,師傅說他們這兒缺糧也缺得狠,再不敢換糧給葡萄了。她說那她也不想挎回去,老沈的,就送他們吃吧。師傅馬上叫她等著,他做熟讓她帶兩條回去。

葡萄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從師傅剔鱗、剖肚子開始往心裏記。然後她記下他怎麽用油煎,用蔥、姜、醬油、醋煮。下一趟她又去送魚,師傅為難極了,說這會中?光吃她的魚。葡萄就說不中就給點醬油、醋吧。

葡萄挎著一小瓶醬油,一小瓶醋往家走。有多久沒吃醬油和醋?她都想不起來了。她走走,實在讓醋那尖溜溜的香氣弄得走不動了,就拔下瓶蓋,抿了一口。酸味一下躥進她鼻子,她流出淚來,可真痛快。從七歲就聞慣的醬油、醋作坊的味道,在她嘴裏、舌頭上跑。二十年的記憶都在她嘴裏跑。她想,天天叫我吃點兒醬油、醋,活著就美了。

用醬油、醋做的魚湯味道好多了。她和二大慢慢習慣魚腥氣,還是不敢沾魚肉。用筷子把魚肉在碗裏撥拉開,裏頭滿是比繡花針還小還細的刺兒。吃那一口肉,等於是吞一把繡花針,他們的喉嚨可不像花狗那麽粗。

村裏人發現葡萄天天在河裏放網。他們跟在她後面,看她從網上摘下魚,都問她敢吃不敢。她告訴他們敢吃不敢吃,自家去做熟嘗嘗。問咋做,她說煮煮唄。

人們也學她的樣逮了一些魚,回家一煮就大罵葡萄:那東西吃一口,得花倆鐘頭去咯刺兒。有的刺兒紮在嗓子眼上,怎麽也咯不出來,到衛生院讓衛生員使鑷子鑷出來才罷。

初入夏魚草被人撈上去吃了,河水禿禿的,魚越來越瘦小。這是個旱年,五月份河幹了,和前幾年圍造的田連成一片,裂得口子裏能跑田鼠。

葡萄和二大商量,認為該去找日本人藏罐頭的山洞了。

葡萄等著人們把豬場的種豬、豬娃全殺殺吃了,她空閑下來,天天在離史屯十七八裏的山裏找。找得人也曬成了炭,什麽也沒找著。這天她正找著,聽身後有一群人說話。這群人是賀鎮的,中間雙手上著手銬的是劉樹根。她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的樣子惡得很,不叫她在附近轉悠。葡萄從來不給人省事,越不叫她幹啥她越幹啥。她就像沒聽見他們的呵斥一樣,跟劉樹根搭話:“樹根叔,老久沒見了,咋戴上銬子了?”

劉樹根眼一低,點點頭。

旁邊背長槍的人說:“這貨是美蔣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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