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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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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孩子養大。她要像葡萄那麽能,孩子們也不會這樣受癥。看那小臉,腫成什麽了。

李秀梅用筷子撈那黑糊糊的榆樹皮粉子。太滑,筷子不中用。她去找勺子,又想起勺子早讓她捐獻出去大煉鋼鐵了。她在黑洞洞的廚房到處瞎翻,想找出個什麽比筷子好使些的家什。等她回到屋裏,孩子們早就自己把盆裏的東西分到了碗裏,桌上地上灑了不少,黑洞洞的窯洞裏冒著白色熱氣。她趕緊說:“不敢吃快,可燙!吹吹再吃!”

話沒說完,四歲的小兒子“呃”了一聲,滿嘴滾燙黏滑的粉已滑進了嗓子眼。他想站起來,沒站起。李秀梅說:“快張嘴,吐!”

她跑過來抱起他,他張開嘴,雙手抓在脖子上,一邊抽動肩膀。她知道來不及了,那滾燙的東西已剎不住了,進了喉管,已把嫩肉燙得稀爛了。小兒子抽抽,慢慢靜下來,無神的眼睛慢慢成了兩個琉璃珠。孩子活活給燙死了。其他孩子們像是不明白小弟弟已經走了,還是“稀裏呼嚕”地往嘴裏抽送滾燙的粉子。

李秀梅帶著孩子們上河灘挖剛長出的薺薺菜時,人們發現少了一個孩子。但誰也顧不得問她。人們什麽也顧不得,只顧著嘴顧著肚子。連謝哲學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門口,聽人講吃的事。謝哲學的媳婦叫他去找找女婿,看從他那裏能不能弄點糧回來。那是臘月裏的事,謝哲學也吃了一陣柿糠面了。他們是斯文人家,他不許媳婦和村裏其他女人一樣,野在河灘上,為一點兒榆樹皮罵架。他活到六十歲,一直把體面看成頭等大事,再饑也得幹幹凈凈出門,臉再腫也跟人問候“吃了?——我才吃過”。好在他偷藏了一點兒首飾,是他給孫懷清做賬房時置下的。他讓媳婦把那點兒首飾到城裏當當,換點紅薯、胡蘿蔔。他媳婦仔細,從不買細糧,那點兒首飾換成細糧吃不多久。首飾也當光了,媳婦抹著眼淚對他說:“就剩一條道了,找小荷們去吧。”

從臘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閨女家十多趟。每次一進門就跟自己說:今天不跟他們瞎胡扯,頭一句話就借糧。小荷的臉也腫著,挺著懷孕的肚子,給他做一碗漿面條。叫她一塊兒吃,春喜說:“您吃吧,我們都吃過了。”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過年前的一天,春喜在辦公室見了他,把幾張鈔票塞在他手裏,說那是他一個月的工資,小荷叫他送給爹媽過年。兩人都點頭笑笑,謝哲學明白他女婿在感謝他沒給他找麻煩,沒讓他當書記的做出不過硬的事來。

謝哲學這天饑得百爪撓心。從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紅薯葉湯,他到現在沒吃過一口東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腳底板搓著黃土地面,搓得腳底心麻麻的。孫懷清的百貨店房子沈暗,漆也掉了,青石臺階不知讓誰偷走一級,拿回家墊豬槽或者蓋兔窩去了。但房還是好房,大門的木頭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門閉著,裏面又在開什麽幹部會。倒回去十多年,這房子裏正趕做過年的糕點,光夥計都不夠用,得雇人來包紮點心。點心包得四四方方,上頭蓋著紅紙,不一會兒紙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來。一條街都嘗到又甜又香的氣味。一包一包的糕點從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五十個村的人都提著它們去走親戚。

謝哲學想起那時候的小年夜,他拿著分紅的錢和兩包點心回家。十多年後的他回到家,媳婦上來問他借著點兒扁豆面沒有。他慢慢把春喜給的錢拿出來。媳婦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兒在接濟他們,哼了一聲說,這回還算不賴,沒那麽六親不認。

媳婦把謝哲學支派到街上去買面買肉。這是年前最後一個大集,她得把過年吃的東西都買回來。餃子、饃都得做到正月十五,從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興動廚,只煮凍餃子餾凍饃吃。媳婦一邊數錢一邊盤算,夠買八兩肉、五斤白面。多剁些酸紅薯葉和煮蘿蔔進去,做幾百餃子湊合了。

謝哲學說:“老饑呀,弄點吃吃再叫我去買吧。”

媳婦端了酸菜湯來。他問能給塊紅薯不能。媳婦說省省吧,紅薯留過年吃。她哄他似的拍拍他背,又幫他扶了扶殘腿的金絲邊眼鏡,把他推出門去。

又想到孫家百貨店的點心了。謝哲學覺得剛才喝進去的酸菜湯讓他更饑,走路更費氣。他走過幾個賣糧的攤子都舍不得買,他們實在太狼心狗肺了,敢要那麽大的價錢。謝哲學不是個會討價還價的人,他只管往前走,去找仁慈的糧販子。走到長途汽車站時,正好一輛車在他旁邊打開門。上面的售票員沒好氣地說:快上快上!

他還沒鬧明白怎麽回事,自己已坐在車上。他一輩子是聽人吆喝、受人擺布的溫性子人,讓售票員一吆喝“快上快上”,他聽了命令似的就上來了。車子是去洛城的。兩小時之後,謝哲學已在洛城了。他才明白自己本來就是想來洛城。想到孫懷清做糕點的甜香氣味,他已經快瘋了。如果他不上洛城吃點兒什麽油葷甜膩的東西,他是一定要瘋的。原來他悄悄打下主意到洛城吃一頓,自從史書記把錢塞在他手裏他就開始打那主意。這主意不成體統,不像他一貫為人,因此他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它。直到車子把他撂在洛城繁華的大街上,他才明白自己的無恥,偷拿了一家子過年的錢出來肥吃一頓。

謝哲學想,我一生都顧別人,憑什麽不該顧一回自己?同時他又想,你個畜牲,你吃了你媳婦咋辦?他馬上又辯駁:什麽媳婦?這年頭活一個算一個,有一口吃一口。他這一想馬上理直氣壯,覺得誰都欠了他。媳婦只給他喝酸菜湯,女兒一次糧也沒給過他,女婿更孬,叫他會計都當不成。全世界的人都欺負他謝哲學老實、厚道,與世無爭。

他走進一家糕點鋪,看見金絲糕、蜜三刀,還有各式酥皮點心,不知吃哪種最合算。最後他對女營業員說:“各種點心都給我來一塊。”

“那咋稱啊?”營業員朝他翻翻眼。

“一塊一塊稱唄。”他口袋有錢聲氣也壯。

“咱這兒不那樣賣。噢,稱一塊,算一份錢,得多少份?”

“那你咋賣?”

“要買就買一種。”

“兩種中不?”

營業員把辮子一甩,扭過來,眼睛東西南北地看,就是不看他手指頭點的地方。他想,人咋都成了這?在十年前敢這樣和主顧說話,孫二大當主顧面就請你開路。

營業員老不情願地為他揀出蜜三刀和金絲糕,往秤盤上一扔,他肉一跳。

“摔碎了!”他說。

她翻他一眼,懶得理他。然後她把點心包好,捆上,說:“兩斤糧票。”

他問:“啥糧票?”

“糧票也不知道?一人二十八斤,有戶口就有。”她上下打量他一眼,皺起眉,“你沒戶口跑這兒來搗啥亂?還要各式一塊,得虧沒給你稱!”

謝哲學接下去跑了幾家糕點鋪,都是要糧票。他走進一個包子館,黑板上寫明一個包子要一兩糧票。他一錢糧票也弄不來。他上去討好賣乖,問他花兩個包子的錢買一個包子成不成,賣包子的人沖他說,沒糧票,花十個包子的錢也不成。

他走出包子館,坐在門口的地上。十來個討飯的朝他伸出臟手,他也不敢歇了,站起來再走。剛一起來,他什麽也看不見了,兩腳踏雲,他想,可別揣著錢餓死。他慢慢地沿著馬路走,一拐,拐進一家醬油香味撲鼻的店鋪。一個大壇子上寫著:甜面醬。一個“甜”字,一個“面”字,讓他把甜面醬到底是什麽東西全忘了。他就沖著那“甜”和“面”花了兩塊五角錢,買了半斤甜面醬。他走到一個背靜的小巷,兩頭看看沒人,打開甜面醬的蓋子,三根手指進去撈出一把醬,舌頭便上去舔。開頭兩口還不覺得什麽,不久那鹹味就成了苦味,再吃一口,舌頭都鹹硬了。他整個臉擠作一團,把那口醬硬吞下去,硬了的舌頭卻用它自己的力往前頂,“哇”的一聲,他吐了出來。看著地上一攤醬色汁液,他想吐出去的大概有五角錢。

謝哲學渾身發軟。看看天色,有三四點了。再不趕車回家該回不去了。他一想到趕車腳站住了。他一般想出好點子時就會走著走著冷不丁站住。好點子是火車。火車上的飯一定不要糧票。火車上都是南來北往的人,它收哪個省哪個市的糧票呢?它肯定沒法子收。謝哲學到底是讀過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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