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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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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她快走,自己高高矮矮地瘸進蜀黍深處。掰下兩穗,他覺著自己舌根子一硬,腮幫子酸得難耐,嘴一松,一股清溜溜的黏水兒從肚裏沖上喉嚨口,噴出嘴巴,噴在肥綠的蜀黍葉子上。昨晚那一碗菜湯老不耐饑,已經饑成了這樣。他三下五除二扯下蜀黍皮,撕下水嫩的須須,牙齒已合到珠子似的鮮嫩蜀黍米上。

原來生蜀黍不難吃哩。他聽見自己發出馬似的咀嚼聲,又像豬那樣吧唧著嘴。一邊吃,清口水還是止不住地冒,和著奶白的蜀黍漿子順他嘴角冒出來。蜀黍漿子甜腥甜腥的,真的就像什麽東西的奶汁。他覺著落進肚裏的蜀黍馬上像一層好肥似的滋養了他,他像眼前一棵棵圓滾滾的蜀黍一樣伸展葉片,搖頭晃腦。他一連啃下去六根蜀黍,才覺著身體裏長久虧空的那個洞給填上了。

老虎抖抖精神,準備好好給他四個孩子們選幾穗粒飽個兒大的蜀黍。偷一回不易,偷那缺牙豁齒的蜀黍,真讓逮著也不值。他的手很識貨,一把握上去,就知道穗出得齊不齊,漿收到了幾成。“哢吧”,他掰了第八根了。說好是六穗的,八穗了你還不走?!這樣想著,他的手去夠第九穗。該走了該走了,他的腳就是走不動。

身前身後一塊兒出現了兩枝長矛,同時是喊聲:“抓賊呀!偷農業社蜀黍的賊來啦!”

老虎趕緊往地上一趴,肚子貼在露水打透的土地上往前爬。他當過解放軍,撤退、隱蔽、迂回是他頂拿手的。他聽見那喊聲是孩子的嗓門,想到農業社到底把少先隊組織起來看守莊稼了。

他一聲不吭,死死地貼在地上,腦袋兩邊直過風。那是少先隊員們急匆匆跑過去跑過來的腳步。他們不斷地相互喊話,找著沒?……沒找著?……守住兩邊!……他竄不了!剛才還看見呢,一眨眼咋沒了?……唉!這兒有蜀黍皮兒!……看這貨吃了生蜀黍!……這貨饑壞了!……

他又往蜀黍更密的地方爬了一截。至少有十來個孩子,他們都埋伏在哪兒?咋讓王葡萄溜出了他們的包圍圈?他覺得臉刺痛刺癢,知道是讓蜀黍葉子拉出口子來了。孩子們還在咋呼,滿田竄,踩毀不少蜀黍。他們把葡萄偷的那些也算在他頭上了。也許在葡萄之前還有賊,全記在他老虎賬上。老虎才到這村裏就矮人一等,從敵人身份慢慢往上混,混到如今,好幾年了,才混成個“半敵人”,總算和女人一樣一天掙八分工分。再讓少先隊逮住,罪加一等,地位又得降回敵人。這樣一想,老虎把當解放軍時的看家本事拿出來了,側起身,曲起一條腿,一個胳膊往前領路,一條腿飛快蹬地。他這樣竄得賊快,短了的那條腿一點不礙事。再躥幾步,就能躥進墳院。那裏雜樹密實,荒草又長得高,他就能勝利突圍了。

就在這時,他聽後面一個聲音說:“看這貨,趴地上竄恁快!”

一回頭,兩個少先隊員就在兩步之外跟著。他們一直在欣賞他的軍事動作,悄悄地跟在後面看了半晌了。他剛想站起來,其中一個孩子撲上來,沒頭沒臉地又是拳頭又是巴掌。另一個叫起來:“抓著賊啦!快過來!”

當過解放軍的人沒有那麽好打,他一挨打馬上反擊。他心裏不想打,拳頭想打,所以拳頭自己出擊了,把壓在身上的少先隊員一下子打黑了眼眶。他一聽少先隊員奶聲奶氣地哭喊,心裏悔恨死了,下定決心挺著叫他們打。一會兒上來了七八個拳頭,七八只腳,打得他一會兒看得見天,一會兒天黑了。他那當解放軍的性子又發了,在地上左翻右擋,反正打是盡孩子們打的,不過打得麻煩些,好些拳腳落了空。他當貪汙犯時記住一條血訓:挨打的時候一定裝死賣呆,一動別動,人就愛打動的東西;你不動他們打打就膩煩,你一動,可就讓他們勁頭上來了,被打死的都是不乖乖挨打的。但這時老虎忘了這條血訓,因為他以為孩子們是例外的。他在地上動個沒完,又抱頭又摟肚,又踢腿又掄臂,一會兒翻蜷成一條蜈蚣,一會兒蹦跶得像條龍門鯉魚,到底軍人出身,防身有術,躲打躲得也漂亮。那夥孩子們快瘋了,有一個幹脆舉起紅纓槍就來戳。他一看紅纓槍的矛頭冷光閃閃指到他胸口了,橫臂一擋,槍飛了。又來兩支槍,讓他左右手一手一支地抓住,他看著上方幾張瘋野的小臉,捺下自己革命軍人的驕傲說:“饒命!”

孩子們已讓他把野勁逗上來了,想饒他一命也饒不了。拿起長矛就往他的殘腿上一通亂戳。

“讓你爬得快!你就爬上街去吧!游街的時候你好好爬給大夥看!……”少先隊員們說。

孩子們費了老大的勁才把老虎捆上。他們說當初他貪汙國家錢財,眼下他貪汙農業社的蜀黍,游了街再好好審,好好罰錢。

一聽罰錢老虎汗和淚都下來了,叫他們小祖宗小大大,他家只剩三間窯洞兩床破絮,一分錢也沒有。少先隊員們說那就沒收他的窯洞和破絮。他說他一共才偷了九個蜀黍棒子。

他們說他耍賴裝孬,吃到嘴的生棒子他們數了數,少說有三十根!老虎喊冤:那二十四根是別人吃的!誰吃的?王葡萄吃的!人家都偷,你們為啥光逮我?!王葡萄也得逮!還有誰,都招出來!

多了!……

老虎一口氣招出十幾個人來。他其實只當了一回眼證,就是看見葡萄偷,其他人是他信口瞎咬的。他知道瞎咬也冤不了誰,就是攆著全村人去游街,也捎不進去幾個清白的。蟲災之後人人都靠吃海藻過荒年,臉吃綠了,眼也綠了,腸子肚子、拉的尿放的屁都是綠的,蜀黍一長出來,就有人偷,全靠偷蜀黍、打槐花榆錢,人們的臉色才褪了綠。他咬出這一串人來沒什麽壞心眼,不過就想和他們結結伴,游街不孤單,罰款也有人一塊心疼肉跳。他過意不去是咬出了葡萄。她一個寡婦,連男人幫把手都沒有,偷偷拿拿不是頂正常的事?還叫他咬出來了,陪他的綁。葡萄還說要給他孩子幾穗蜀黍呢,這以後怎麽見她?

孩子們興高采烈,押著老虎往街上走。老虎其實不是走,是蹦,殘腿給打得更殘了,不能沾地,只能靠腳尖點一點地面,好腿往前一蹦跶。孩子們像他當年當解放軍押國民黨戰俘一樣押著他,見人就喊:“捉了個活的!”

他們後面跟上一大群孩子,慢慢的,大人們也跟上來看熱鬧,手裏捧著大飯碗,裏面的菜湯裏都有嫩蜀黍粒兒。家家都在吃早飯,人人都明白別人碗裏裝著什麽。

少先隊員們說:“誰去把老虎的媳婦叫到街上,讓她把她娃子都帶上,就說是開大會!老虎游街得讓他媳婦好好看。誰看老虎游街都沒啥,他就怕他媳婦看!”

老虎心想,這幫娃子咋恁惡?知道哪兒疼他們偏往哪兒捅。

這時他們走過村裏的坡池,池邊有幾個孩子在飲牛。老虎一只腳站定,對少先隊員說:“行個好叫我上坡池洗把臉吧。我娃子看見我又是泥又是血,該害怕了。”

少先隊員們嘰咕一會兒,覺得游街也是一次上臺登場,讓人家洗洗幹凈,整整漂亮也合理合情。再說打人是理短的,他這樣又血又泥地游街,該說少先隊員不優待俘虜了。他們叫他快去洗,洗幹凈些。

坡池是挖了存雨水的,旁邊有些石板,讓閨女媳婦們搓衣服。坡池裏的水黑糊糊的,再旱也沒人敢喝。幾十年上百年的淤泥比墨還黑,村裏人染黑布就挖池底的黑泥來染。老虎不是本地人,是到了史屯才學會“坑布”的手藝。他身上的褲子就是“坑”黑的。

他挪到一塊搓衣裳的石板上,好的那條腿跪下來,從池子裏捧起一捧水。他把水搓在臉上,淤泥的臭味撲鼻而來。當他睜開眼,發現他對面三條牛全都不飲也不動,眼不眨地瞪著他。牛把他的心思看穿了,一直看到他心底下。他心底有個頂寶貝的去處,就是李秀梅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那時他剛剛轉業到縣城。土改工作隊的女隊長和他是老戰友,領了個標致女子到他的住處,告訴他這是史屯有名的“英雄寡婦”。李秀梅擡起眼睛朝他一笑,他心裏原來存放的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面孔、女人名字全被這笑勾銷了。他和她在第三天結了婚,後來他看見生了第一個孩子的李秀梅還跑到鄰居家去看鐘,就給她在舊貨店買了塊懷表。再後來她見了人穿羊毛線織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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