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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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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子說話了。他說:“葡萄嫂子,我明天走了。要上朝鮮哩。”

葡萄說:“明天就走?”

“打仗不死,回來見你。”

葡萄心裏一揪。她別的也不想說什麽了,看著春喜走去。走到豬欄邊,他停一下,轉身上了臺階。上臺階後他腳快起來,到後來就成跑了。葡萄又是好笑又是可憐:這貨,懂得幹下醜事往外躲呢。

她走到磨棚外,伸手去收晾著的衣裳,見她那件小褲衩沒了。她又是一陣好笑:這貨,偷那玩意幹啥?補了好幾塊補丁,還有洗不下去的血跡。到了軍隊上,他能把它藏哪兒?

葡萄和冬喜請了假,搭車到洛城去了一趟。她小時聽二大說他在洛城有個開鹽場的朋友,和他差點讓鬼子一塊活埋,是生死患難之交。她找到鹽場,那個朋友也在前兩年給政府斃了。她便去找一個做糕點的師傅,二大的糕點手藝是從他那兒學的。老師傅已經不做糕點了,見了葡萄便問二大可硬朗。

到了下午,葡萄把汽車站、車馬店、火車站都找了一遍。黃昏時她走到省醫院門口,站了一會兒,直沖沖地走了進去。

醫院剛剛下班,她在停滿擔架、到處是哼哼的走廊裏碰見戴大口罩的孫少勇。孫少勇把她拽到亮處,打量著她,說:“你咋成這樣了?”

“叫我喝口水。”她直通通地說。她明白她的樣子挺嚇人,一天沒吃沒喝,走得一身汗泥,衣裳也是又臟又破。她一共只有兩塊四角錢,打了張車票,大子兒也不剩一個了。

少勇已跑回辦公室,把他自己的茶缸端來。他看著她喝,喝到茶根把茶葉呷得噝噝響。等她臉從茶缸裏冒出來,他問:“逃荒來了?”

“逃荒我也不上你這兒逃來。”

“那出啥事了?”

“沒事我不能來看看你?”

少勇笑了。他把茶缸奪過來,又去給她倒了一缸子冷開水,又看著她一飲而盡。她用手背一抹嘴,把臉抹出一道幹凈皮肉來。她說:“我得住下。住三天。”

孫少勇想,他現在有妻子了,兩人過得和睦幸福,把她帶回家是不合適的。可把她另一處安排,更顯得不三不四。想著,他就領她去了醫院的職工浴室,叫她先洗洗,他抽這個空來想法子。

少勇走到馬路對過的百貨商店,買了一件白府綢襯衫和藍布褲子,又買了一條淺花褲衩。他把這些東西裝在一個線網兜裏,又從食堂買了兩斤韭菜包子,放在他吃飯的大搪瓷盆裏。他準備拿這份禮打發葡萄回家。但葡萄一出浴池他聽自個兒說:“走吧,先換上衣裳,我領你回去見見你二嫂。”

一秒鐘之前他都主意定定的,要打發她走,怎麽開口成了這句話了?

她在他辦公室的屏風後面換衣裳。他問自己:你不是早把她忘了嗎?你不是說妻子朱雲雁比她強一百倍嗎?怎麽見了她你還是心動肝顫的?她從屏風後面走出來,一身衣裳折疊得橫橫豎豎全是褶子,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她還是穿她自己縫的衫子好看,天生的鄉下女人。他嘴上說:“好好,正合身,看著可洋氣。”

到了家少勇在門口就大聲叫:“小朱,咱妹子來啦!”

葡萄見門裏的小朱眉清目秀,十指纖纖,鞠個躬說:“二嫂。”

少勇把葡萄讓進屋,小朱請她“坐坐坐”,“喝茶喝茶”,“吃糖吃糖”。

葡萄說:“咱吃飯吧二哥,我老饑呀。”

少勇和小朱一對臉,一瞪眼,沒想到客人這麽不虛套。葡萄這時已發現了碗櫥,從裏面取出碗筷,把搪瓷盆裏的包子擺出來。小朱自己坐下來就掰包子,少勇從竈臺上拿了醋瓶和兩頭大蒜。他先給小朱倒上醋,剝的蒜也先放在她面前。

葡萄見三個人幹吃,小朱也沒有給大家燒碗湯的意思,便起身到爐子上燒了一鍋水,四處找了找,連個雞蛋也找不著。她抓了兩把白面,攪了點兒面湯,給三人一人盛了一碗。少勇看著她忙得那麽自如從容,手腳、腰身動得像流水一樣柔軟和諧,心想:女人和女人真不一樣。十個女人的靈性都長到葡萄一人身上了。

往後的幾天,葡萄每天一早出門,順著大街小巷找,把洛城旮旮旯旯都用她一雙腳一對眼睛篦了一遍。她知道二大不會尋短見,他沒有那麽大的氣性,他不跟誰賭氣去活,也不跟誰賭氣去死。他活著就為幹活幹得漂亮,幹一天漂亮活兒咬下一口饃味道美著呢。漂漂亮亮幹一天活兒,裝一袋煙抽,那可是美成了個小神仙。葡萄七歲就把二大當親爹,二大動動眼動動手她都知道他想的是啥。

洛城還和上回一樣,到處掛標語拉紅布幔子,一卡車一卡車的人又唱又笑,大紅紙花得花多少錢呀?就是歌不同了。“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

只有小巷子還和過去一模一樣,討荒的,要飯的,磨剪子的唱的還是老曲調,賣洗臉水還是賣給拉板車、拉黃包車、賣菜的。

葡萄知道二大的心意。他走了要她好好嫁個男人,生一窩孩子。他再不走,就把葡萄耽擱了。女人老了不值錢,寡婦老了更不值錢。他拔腳一走,這個道理就給她講明白了。不然連春喜個嫩雞子都來惹她。誰和年輕寡婦沾惹上,都是寡婦的不是,臭都臭的是寡婦,自古就是這理。葡萄知道二大為她愁壞了,比自己養個閨女老在了家裏還愁哩。

葡萄離開少勇家是第四天清早。少勇的媳婦小朱還在睡。她把自己帶來的衣裳換上了,又把支在外屋的帆布床收起來,少勇還是那句話:“葡萄,這不怪我。”

他問她有什麽難處沒有。葡萄不客套,跟他要了一些藥片、藥水。這些東西給侏儒們可是厚禮。她不叫他再往醫院外面送,兩人低著頭,面對面站在醫院大門口。她突然來了一句:“二哥,我二嫂不會好好跟你過的。”

他想頂她一句,但她轉身風似的走了。

孫二大走了後,第二年開春時,史屯來了一輛黑轎車。車子停在街上,小學校的孩子們全跑出來看,上課鐘聲也把他們叫不回去。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麽排場的轎車,還帶白色鏤花窗簾子。窗簾子後面坐了個排場人,穿呢子大衣戴皮帽子。那人聽司機說進村的路失修,車開不進去,他從車上下來說:“那走兩步路也好,當年行軍打仗,哪天不走幾十裏地?來這兒弄糧食,走幾十裏山路還背著糧哩!”

他看看這些穿破衣爛衫的孩子,骯臟的手和臉都凍得流膿水。他想,過去這小學校裏的孩子穿戴可比他們強多了。聽說這裏的農業社辦得好,是省裏最早一批掃除單幹的,可街上冷清荒涼,逢集的日子也沒多少人氣。

穿呢子大衣的人往村子裏走自己大聲問自己:“路為啥不修修呢?農業社可是有好幾百勞力。”

他往村子最熱鬧的地方走,路過一家家窯院就探身往下看看。看見曬的麩子、紅薯幹就皺皺眉,若看見誰家院裏跑著肥肥的豬,他便展開眉頭舒口長氣。見一群老頭兒聚在一塊兒曬太陽賣呆,他走上去問他們對農業社的“意見”。老頭兒們看看他的呢大衣、黑皮鞋,問他:“您是從縣黨部來的?”

他說縣黨部是國民黨的,共產黨叫縣委。他是從專區區委來的。

老頭兒們嘬著沒牙的嘴學舌:“專區區委。”

“農業社不農業社的,俺們反正也看不見新中國、社會主義了。”

穿呢大衣的人覺著這個社果然不差,把沒牙老漢都教育得懂得“社會主義”了。他一面想著,就走到史屯最闊綽的院門前,一看門口掛了兩塊牌子,上面寫:“史屯農業合作社黨委會”,“史屯農民協會”。大門上著鎖,他想,史屯的幹部們真不錯,都和社員們一塊兒下地了。

他順著小道往地裏走,正駕犁翻地的人都站下來看他,看他的黑皮鞋走成黃的,呢大衣在剛長出一拃高的豌豆苗上呼扇。他有四十歲?不到,最多三十一二,臉上都沒起褶子哩。這是哪兒來的大官兒?北京來的?……

蔡琥珀在史屯街上開會,聽說來了輛轎車,跟著追到這裏。她已經知道這位首長姓丁,是專區新來的書記,剛從志願軍裏轉業下來。她在街上的供銷社借了一斤花生切糖,一斤芝麻焦切片,一斤高粱酒,又讓農業社的通信員沏了一壺茶,一路追了過來。

她從來沒遇上過專區書記這麽大的官,手心直出冷汗,兩腮倒是通紅通紅。她見丁書記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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