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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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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勇一旦和這孩子拉扯起父子關系,把這院子的安全就全毀了,他也就躲不成了。

那以後他常上到紅薯窖上頭,去抱挺。葡萄從史六妗子家要了個狗娃子,拴在大門口。狗娃子才三個月,很把家,半裏路外有人拾糞往這裏走,它就跳著四爪咬。狗娃一咬,他就趕緊下到窖子裏。葡萄每回出門下地,挺就由他照看。冬喜和春喜哥兒倆對葡萄還算照應,葡萄一天跑回家三趟,他倆也不說什麽。

這天天不亮聽葡萄哄孩子,然後就聽她出門去了。他爬起來,去了趟茅房,聽聽,好像挺不在屋裏。他走到葡萄門口,見門上了鎖。推開個豁子,他把嘴對住那豁子說:挺!我娃子醒了沒?他覺得孩子不在裏頭。葡萄天不亮會把娃子抱哪兒去?是娃子害病了?他在院子裏背著手團團轉,小狗忽然咬起來,他趕緊跑到紅薯窖邊上。小狗還在咬。他知道那人已走近了,慌著下到窖裏。他在窖子底下聽見有人打門,喊:“葡萄嫂子!”

他聽出是春喜。

“嫂子,你家驢害病了!”

他們把老驢借去馱麥子,昨晚沒牽回來。老驢上了歲數,馱了幾天麥子,還不使病了。春喜叫一陣,不叫了。小狗等他走老遠,還是上氣不接下氣地咬。

黃昏葡萄回來,沒聽娃子回來。他全明白了,葡萄把挺給人了。天黑下來,葡萄搟了一碗撈面條送到窖子下面,跟往常一樣叫他吃飯。

他不吱聲,也不動。她把面條、蒜瓣、辣子一樣一樣從籃裏拿出來,擺在小桌上。她和他不用點燈都能在地窖裏行動,一個動作也不出錯,一個東西也不會碰砸。他還是不吭氣。她找出話來說,說地窖裏比上頭涼快,沒蚊子,有錢再弄點兒石灰刷刷,就幹爽了。她說東說西,他都一聲不吭。她又去說那老驢,看著是不中了,餵花生餅都不吃。

他終於開口了。他說:“你把我孩子送給誰了?”

這回輪著葡萄啞巴了。

“送給誰了?!你給我要回來!”

“人家可稀罕他,比在咱這兒享福。”

“享福、受癥咱是一家骨血,死一塊兒也是美的。你明天就去把他要回來!”

“爹,咱不說這。”

“你給了誰家?你不去要我去!我讓他們再斃一回。叫他們剮了我,我都土埋到眉毛的人了,憑啥還活著?”

“那您又憑啥死呢?”

他不說話了,她也不說了。然後他聽她站起身,去摸油燈。想想還是不點燈了,油錢也是錢哩。她說:“爹,啥事也不能不吃飯。”

他聽出她的意思是啥事都過得去,過去了還得好好活。她還年輕,只要幫他躲過這關,生養十個八個都不在話下。他已經躲了一整年,還要躲多久?真像葡萄相信的那樣:什麽人什麽事在史屯都是匆匆一過,這麽多年,誰在史屯留下了?過去了,史屯就還是一樣活人過日子。什麽來了,能躲就躲,躲過了就躲過了。

孫懷清聽著葡萄兩腳蹬踩著地窖墻壁上去了。她從來不拿什麽主意,動作、腳步裏全是主意。



事情其實發生在收麥之前。怨從那時結下來,只不過是後來爆發的。一個春天沒下雨,河都幹了,史冬喜家的幾畝地又在坡上,都得靠牛拉水去澆。牛是分給冬喜和史修陽兩家的。史修陽得了傷寒,大兒子史利寶得使牛拉他爹去看病。史修陽家的地離河近,對史冬喜家老用牛拉水早憋一堆牢騷。

收麥那天,春喜和冬喜先去給葡萄收。中午天黑下來,要下雨的樣子,史利寶和媳婦便吵鬧起來,說互助互助,大家公平,憑啥先給葡萄收麥?冬喜讓他倆睜眼看看,葡萄的麥熟得早,不收讓雨打地裏去嗎?

利寶和他媳婦就瞎磨洋工,收到下午,雨下下來,葡萄家的麥糟蹋了一半。過了兩天,該史家收麥了。春喜也磨洋工,裝鬧肚子,一回一回往河灘上跑著去拉屎。到了冬喜家割麥子那天,利寶媳婦一早就跑到他家窯洞門口,手裏端著一大碗新麥面湯,邊喝邊說:“冬喜大兄弟,我們家退出互助啦!你和王葡萄家好好互助去吧,啊?”

冬喜和春喜加上葡萄,三人都是莊稼好手,不費什麽氣就把麥割了,打了。交糧的時候去史利寶家拉牛,利寶媳婦不讓拉。

“牛是分給咱兩家的!”春喜說。

“對著哩。那時你天天拉水澆地,使的是你家分的那一半牛。現在輪到咱家使了。”

兩家人就在史修陽家棉花地邊上大鬧起來。利寶三個兄弟全來了,兩個兄弟媳婦一邊跟著罵一邊還小聲打聽,到底是為什麽吵起來的。

葡萄老遠就看見棉花苗上一大群黑人影你推我搡。那時她還沒把挺送走。她剛剛給挺餵了奶想去鋤鋤自家的蜀黍。罵得越來越惡,一大群小孩子起哄吆喝:“單幹單幹,油饃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紅薯!”人們也沒留心他們在唱些什麽,只管看冬喜兄弟和史家兄弟動起拳腳來。

又脆又亮的童音飄在汙穢咒罵之上:“單幹單幹,穿綢穿緞,互助互助,補了又補!……單幹單幹,撈面雞蛋,互助互助,光喝糊糊!……”

這時從田野小道上跑來的蔡琥珀聽出童謠的內容了,一把拎住一個五歲男孩,問是他爹教的,還是他爺教的。

“你爹教的!”男孩說,從她手裏逃出去。

“你個小孬孫,我找你爹說去!”蔡主任指著跑遠的男孩,“誰再唱這個,我讓民兵把他們爹關起來,當壞分子!大老虎!”

蔡主任不是十分清楚城裏“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麽回事。她只知道又有了新時代的新敵人。新名稱、新敵人就標志著新時代。作為一名幹部,她得在新時代裏頭。

蔡主任的到來還是有用的,人們馬上老實了不少,罵的醜話都憋了回去。二十七歲的蔡主任把手一揮,叫大夥都給她解散,都幹活去。人們不老情願地解散了。冬喜和春喜正打得八面威風,也揉揉胳膊,擦擦鼻血收了手。春喜滿地找鞋。他的鞋是新的,打架前他舍不得,脫下擱在一邊。鞋是葡萄給做的。找著鞋一看,春喜都要哭了,葡萄站在棉花地那頭笑著說:“哭!這麽大小子!嫂子再給做!”

冬喜和春喜只好用葡萄家的三十一歲的老驢送公糧。拉了兩天麥子,老驢趴倒了。

葡萄把二大的飯送去,就出門去冬喜家。冬喜娘也是三十來歲守寡,膽小多疑,一身虛禮數。他家的窯洞也在史屯西邊,離葡萄家隔著一片柿樹林。葡萄一見老驢便叫他們拉倒,甭請獸醫了,灌藥它也太受癥。

她往地上一蹲,手在老驢背上摸了摸,老驢眼裏有了點兒光,稀稀拉拉的長眼毛擡起來,又垂下。它把嘴唇往前一伸下巴著地,這樣不必費勁支著腦袋了。

冬喜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又不知說什麽好。冬喜娘出來了,招呼得殷勤:“沒吃吧?沒吃給你做碗湯喝喝,炒個蘿蔔菜!……”葡萄忙緊著說早就吃過了。冬喜娘又說:“也不進屋喝口水?”葡萄說不喝了,這就把驢牽回去了。她站起來牽老驢。

冬喜娘看看,搖搖頭,說:“這驢在坡上吃吃草都能倒下。”她的意思別人都明白:可別怪他家把驢使病了。

葡萄說:“分俺爹財產的時候,誰都不要它,才留下的。”說著話她把韁繩解下來。

冬喜娘說:“誰伺候得起這驢壽星?天天得吃好的,花生餅就餵了好幾斤。”她的意思人們也都聽懂了:使這老家夥,我們賠搭進去的可不少。

可驢一再擡眼看自己的女主人。它沒力氣站起來,眼睛羞愧得很。它和女主人相處了十幾年,她只到它腿高的時候就餵它。後來它上了歲數,她把草鍘得細細的,料拌得勻勻的。再後來它不咋拉得動車了,她就只讓它拉拉磨。

冬喜說:“咋把它弄回你家去?”

冬喜娘說:“弄它回去幹啥?就在這兒殺殺,落點兒肉吧。驢肉賣到街上館子裏,皮再剝剝,賣給藥房,你還掙倆錢。要不明天早上它死了,肉也沒人要了。冬喜,去借把刀來。”

冬喜和葡萄對個眼神,葡萄點點頭。冬喜剛要出門,老驢卻搖搖晃晃站起來了。過一會兒,它踏動一下蹄子。葡萄說:“咱能走哩。”

葡萄把老驢牽著,走柿子樹下過。老驢停下來,拽扯過一把嫩草,慢慢嚼上了。葡萄在一邊看著,拍拍它背,摸摸它脖子。月光特亮,把柿子樹照得一片花斑。老驢又扯下幾口草,老漢似的慢慢嚼,一根口水流出來。它嚼得沒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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