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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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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挨一回槍斃。

平定下來,他也沒胃口吃了。葡萄拿起鞋底,眼睛看著他,想勸他再吃幾個扁食。他突然笑笑,說:“這會中?”

葡萄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說:這樣躲會中?這能躲多久?躲得了今天,躲得了明天?能保準不鬧個頭疼腦熱,風寒咳嗽?

葡萄說:“有空再給這窖子挖挖。”

孫懷清也明白她的意思。葡萄是說:真正愁人的事是沒有的。把紅薯窖再挖大,反正這裏沒別的好,就是土好,任你挖多大多深也塌不了。這就能躲舒服、躲長久了。躲一步是一步,這裏什麽事都發生過:兵荒、糧荒、蟲荒、人荒,躲一躲,就躲過去了。

葡萄又說:“再買些石灰,給抹抹。”

孫懷清想,那樣就不潮濕了,點盞小燈,也亮些。

她見二大手摸腰帶,便從自己口袋裏掏出火柴。

“人外頭都不使火鐮了。”她說。

地窖裏氧氣不足,火柴擦著又滅。她擡起頭,看看挖得坑窪不平的窖頂。

“打個氣眼?”

過了十多天,紅薯窖添了個碗口大的氣口,白天用木板蓋住,上面蓋上土和草。葡萄和泥脫坯,想把窯院的攔馬墻加高幾尺。壘墻的時候,她請了冬喜和春喜兄弟倆。她一個年輕寡婦獨住,墻砌高些村裏人都覺得合情合理。春喜十五歲,說話臉紅得像初打鳴的小公雞。成立互助組,是春喜跑來告訴葡萄的。他說俺哥叫我告訴你,咱兩家互助了。第二天冬喜來拉葡萄的老驢去史屯街上賣芝麻,葡萄才明白互助是什麽意思。有時葡萄自己把自家地裏的活做完,春喜跑來,急赤白臉問她咋就單幹把活做完,不讓他和她互助互助。葡萄心想,自從把五十畝地分出去,自己都快閑壞了。種一畝半地也叫種地?葡萄老煩沒活幹的日子,那可把人悶死了。

葡萄發懶是收谷子的時候。她覺著自己身子老沈,坐下就不想站起,站著就不願走動。這時她夜裏常給肚裏的動靜弄醒,醒了便要跑茅房。謝天謝地,總算能穿厚衣裳了。她用根大布帶子把肚子緊緊纏裹上,裹得人也硬了,腰也彎不下。這時春喜來,就發現葡萄的活全留在地裏等他。有時等著春喜的還有幾張菜饃,一碗蒜面,幾塊烤紅薯。春喜也不那麽拘束了,吃了東西嘴一抹就說:“嫂子,讓我好好給你互助互助!”

誰也沒發現葡萄的身孕。冬至史屯辦村火,婦女會組織閨女媳婦唱曲子戲,宣傳婚姻自由,有人提出好幾年沒賽秋千了。人們便想起魏老婆兒和王葡萄賽秋千的事。幾個閨女、媳婦約上葡萄去史屯看賽秋千。

秋千上掛著繡球和彩綢,五十個村的婦女會都選了代表參加比賽。賽秋千的閨女、媳婦全穿上社火的綢羅裙、緞子衫。裙子又臟又破,不過秋千上飛舞起來也好看得很。

春喜和冬喜都在邊上慫恿葡萄上去,葡萄只說等等。

一個魏坡的媳婦有三十五六了,上了秋千便喊王葡萄,叫陣說王葡萄在哪兒?站出來!她秋千打得最高,下面人一喝彩,她就再鼓勁,再打挺,秋千悠得下面人都吞冷氣。她又叫一聲:王葡萄,敢比不比?她兩腿下蹲,屁股往下猛沈,把自己悠上半天高。她突然“哎喲”一聲,人們一看,她的棉褲落到了腳跟上,接著一根紅褲帶飄揚落下。破爛的羅裙開花了,魏坡媳婦手也算快,沒等人看清什麽就把棉褲提在手裏。她又喊王葡萄,說要比都得比,比比單手。……下面男人都怪聲吆喝起來。

春喜突然叫起來:“王葡萄在這兒呢!”

葡萄咬咬牙,說:“比!”

魏坡媳婦著陸了,說:“單手?”

“單手!”

葡萄踏上秋千板,居然身輕如燕。人們都說:漂亮!這才有看頭!不比魏老婆兒年輕時差!

魏坡媳婦一手提著褲腰,一手指著快要入雲的葡萄說:“單手!單手!……”

所有臉都高興得紅亮紅亮。誰也沒看出葡萄現在一個腰身有過去兩個粗。新社會幸福生活把人吃胖了,正常得很。這一帶的人都拿“胖”誇人。人群裏有一張臉白成了紙。大家都在興頭上,瘋得誰也不認識誰,所以孫少勇煞白一張臉站在人堆裏,也沒人留神到。他一下長途車就看見飛天的葡萄,一口氣跑過來,兩手攥拳,腳趾緊抓鞋底,上下牙關死死咬合。他怕自己一失聲叫起來,讓葡萄分心,從半空中摔下來。魏老婆兒摔死後這麽多年才又有人賽秋千。

葡萄的身孕已有五個月了,這生坯子還敢和人賽秋千。不僅賽,還賽單手秋千。少勇肩上背了個部隊的帆布包,裏面盛著兩斤煉好裝在鋁飯盒裏的豬板油和兩斤砂糖。他看葡萄兩腳著陸,手松開了秋千繩,上去拉著她就走:“還要命不要?!”

葡萄想掙開他的手,但一看他臉色,沒太犟。他拽著她胳膊一直從人群裏出來,才說:“你死死去!”

葡萄明白他真心要說的是:你死就罷了,別把我孩子也摔死。

她甩開他的手就走。大家都去看下一個上秋千的閨女,沒註意葡萄和她二哥在扯什麽皮。人們粗喉大嗓的吆喝也把葡萄的聲音掩住了。葡萄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你拉我幹啥?!”

一看她還是兩眼發橫眉發直,少勇淚都上來了。他又怕她看見他的淚,自己調頭就往長途汽車站走。果然,葡萄心酥軟下來,跟上他。

一前一後走了半裏路,少勇進了一家陜西人開的羊肉館子,給他們一人買了一碗羊肉湯,上面撒了一把青翠的香菜。湯從燙到涼,兩人都沒動。

少勇說:“你說你想咋著?”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又很重,眼睛苦苦的。話不用說全,她全都明白。

葡萄把油膩膩的筷子在桌上劃。桌上一層黑油泥給劃出圈圈、杠杠。她當然知道他那個“咋著”是問的什麽。他問她:還不結婚肚子再大你咋辦?他還問了一件事:上回你說孩子不是我的,可是真話?

葡萄把羊肉湯一口氣喝下去。少勇看她仰脖子,氣也不喘,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放心了,眼睛也不那麽苦了。她把碗一放,手背在嘴上橫著一抹,說:“孫少勇,娃子真不是你的。”

她眼睛直紮到他心裏。

“是誰的?”

“史冬喜的。”

少勇挨了一棍似的,坐在那裏,等著頭暈眼花慢慢過去。過了半袋煙工夫,他手伸到自己的軍用帆布包裏,拿出兩個鋁飯盒,一個盛豬油,另一個盛砂糖。他把東西往葡萄面前一推,站起身來。他往門外走的時候,葡萄想,這冤家心可是碎了。

少勇從此不再來史屯了。

葡萄在三月份生下了一個男孩。她在自己的窯洞裏疼了兩天一夜,一塊手巾都咬爛了。她知道這事五成死、五成活,只能硬闖一回運氣。疼得更猛的時候她想是活不成了。她摸著扶著爬了起來,身上裹塊褥單就往院子裏蹭。她想去給二大說一聲,萬一不見她送飯,就自己逃生去。天下大著呢,她葡萄不信他非得再挨一回槍斃。她走到窯洞門口,肚子墜脹得她蹲下來,又蹲不下去,像一只母狗似的大叉著腿半蹲半站。只覺得這個姿勢老帶勁,她雙手抱著門框,往下蹲,再撐起一點兒,再往下蹲。唿嗵一下,下面黃水決堤了,連水帶土帶泥沙石頭樹木莊稼血肉性命,滾開水一樣燙人地決口子了。她輕輕吭一聲,放開牙關,順勢往泥地上一躺。兩手在腿間一摸,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出來了。她托起那小腦袋,翹起兩腿,使勁一努,“哇”的一聲貓叫,全出來了。

她把滑溜溜血腥撲鼻的小東西抱在兩只手掌裏,一時不知該幹什麽。小東西又是打挺又是蹬腿,差點就叫他滑出去了。她這才想起兩天前預備好的剪子。她血淋淋的往漆黑的窯洞裏挪,摸到床邊的剪子,把小東西和她身體的牽絆給斷開。這是最後一點兒的牽腸掛肚,剪刀上去,她覺得剪得她冷了一下,疼了一下。

她叫他“挺”。少勇願意他叫這個時興的單字名兒。她不知現在是更疼少勇還是更疼這小東西,心裏又是甜又是恨又是委屈。她把挺擱在床上,床上漫著她的汗和血,還有稠糊的漿漿。啥也看不見,外頭快該亮了吧,雞叫了半晌了。她算了算,挺在她肚裏待了八個月多一點。她想他憋屈死了,叫她那根寬布帶子勒得老不帶勁,早早就出來了。這一想她把挺貼在胸口上,覺著虐待了他,過意不去。挺不哭了,頭歪來歪去,找到了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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