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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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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粉筆站在旁邊。寫上某人名字,大家認為這人是惡霸的就舉手,史修陽便把舉手人數寫成“正”字。

葡萄坐在第一排,盤著的兩腿上擱著一個包袱。見孫二大給押上來,站在她對面,她趕緊說:爹,做成了。

孫二大擡起一臉胡子的頭,看她腿上擱的包袱,點點頭,擠一只眼笑笑。他明白她把老衣趕做出來了。

她心想,二大還是二大,啥時都和人逗。不過二大瘦了,人也老臟,比許多坐在臺子下的人都臟。二大倒是想和熟人們招呼,但人人都把臉把眼藏起來。葡萄身邊坐的是作坊夥計們,緊挨她左邊的是賬房謝哲學。

這時女隊長站到黑板前,穆桂英掛帥了。她說:大會開始啦!現在,這黑板上的幾個名字,老鄉們認為誰是惡霸,舉起你的右手。懂了沒懂?老鄉們七嘴八舌地大聲說:懂著哩!

女隊長問他們,咱從第一個名字開始。第一個是誰呀?老鄉們說:二大!孫二大!女隊長一皺眉:老鄉們,從現在起,不能再叫他二大,叫他孫懷清。懂了沒懂?老鄉們說:懂著哩!

同意給孫懷清戴惡霸帽子的老鄉都舉手!

手都舉起來了。有快有慢,有黏黏糊糊舉上去,又放下來,看看周圍,再黏黏糊糊舉上去。

一個男兵開始點數。史修陽忙不疊地在黑板上寫出一個個“正”字,邊寫邊得意,就是簡簡單單五下筆畫,也寫得抑揚頓挫。

那個男兵從後排往前數,數到那些變卦的,手舉落不定的,他就停下來說:“那幾個抽煙卷的老鄉,不要做墻頭草,兩面倒。”

這時一個很老的老鄉把舉的手落下去,說:“誰知你們解放軍在俺們這兒住多久?”

男兵說:“您老啥意思?”

叫史三爺的老老鄉說:“沒啥旁的意思。我死了也罷了,我有四個兒哩,萬一國軍打回來,收拾我兒子……”

幾個男兵女兵氣憤壞了,大聲質問他從哪裏聽來的反革命謠言。

史三爺不緊不慢地說:“我活這把歲數,見得多了。不都是你來我走,我走了你再來,誰在俺們史屯也沒生根。孫懷清有個兒在國軍裏當大官,回來還了得了?”

他這一說,所有的手全放下去了。

孫懷清這時倒嘿嘿一笑,說:“史三爺,您老該咋著我咋著我。銀腦不是國軍大官了,他投了誠,現在也是解放軍了。鄉親父老們,銀腦回來,也跟工作隊一事兒。”

大家全都楞住了。葡萄回過頭,看看場子怎麽這麽靜,看見的是一片半張開的嘴,吃了燙紅薯噎在那兒了。

“咱們往下進行!”女隊長說,“孫懷清,你不準插嘴!”

靜了之後,下面嗡嗡嗡地嘀咕起來。

史修陽只得把一大串寫好的“正”字擦凈,再從頭來。這回是從前往後數。數到謝哲學了,謝哲學的手難受地舉在耳朵附近,但他見自己馬上要給數進去,忙說:“等一小會兒。先數別人,讓我想想。”

孫懷清說:“舉吧舉吧。少你一票能咋著?多你一票少你一票我都得是惡霸。”

謝哲學明白人一個,聽懂二大說的是民心大勢。不隨大勢,他自個他家人就要吃眼前虧。他這些年也不少掙,家裏也雇人種地,成分不算低,就更得見風使舵,識時務隨大流。得罪孫懷清事小,大眾可得罪不起。

那幾個夥計卻把頭埋得深深的,怎麽也不舉手。葡萄想,二大還有點人緣。

一陣馬蹄聲從街上近前來,所有解放軍土改工作隊都側過臉去看。十幾個解放軍騎馬進了學校的大門,攪起渾黃一片塵煙,一時看不清他們的面容。跟在旁邊的一群孩子們吼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到跟前了人們看清領頭的紫紅馬上坐的是銀腦。銀腦穿著毛呢解放軍軍服,還是一左一右兩把手槍。他黑著臉對旁邊的兵說:“去,給我爹松綁!”

女隊長說話嗓音亮堂,叫老鄉們全不許動,再大的首長也不敢破壞土改。然後她問銀腦一彪人馬是哪個部隊的。銀腦對身後喊,叫他們上臺把孫懷清好好攙下來。女隊長派頭不比銀腦差,也是一副要耍粗的樣子,手槍也出來了,說誰上打誰。銀腦說他不和女人家鬥,撒野的女人他更不稀罕搭理。他只對著老鄉們說話:八一三和鬼子血戰的時候,這些人哪兒轉筋呢?!女隊長呵斥,叫他把嘴閉上。銀腦的兵們不願意了,大聲叫女隊長閉嘴,怎麽跟孫旅長說話呢?!

銀腦自己跳下馬,身後所有的兵一刷兒齊跳下馬。他大著步子往人群裏面走。人群動作快當,已為他開好一條平展展的路。女隊長一陣心寒,老鄉們真是薄情啊,馬上就和土改工作隊認起生來,讓你明白什麽階級、成分都靠不住,再同甘共苦你也是外人。

銀腦走到孫懷清面前,說:“爹,早該給我帶個口信兒。”他雖是背對臺下,人們知道他流淚了。

“你打你的仗去,回來弄啥?!”孫懷清說。

“我在前頭沖鋒陷陣,後頭有人要殺我老子!”他朝身旁掃一眼,一個兵下了刺刀走上來。

女隊長一看刺刀要去割捆綁孫懷清的繩子,便端平了手槍。

再看看銀腦的十幾個部下,長短槍出得好快,全對著女隊長。女隊長是說給臺下人聽的,她說她知道孫少雋的老底。她說話把頭一點一點的,人就朝銀腦逼過來。銀腦的兵槍口毒毒地瞪著女隊長,手指頭把扳機彈簧壓得吱吱響。女隊長卻像毫不察覺身處火力網。臺下的史屯村鄰們身子在往下塌,脖子也短了,他們想萬一子彈飛起來伸頭的先倒黴。女隊長見的世面也不小,嘴皮子也硬,她告訴孫少雋他起義有功,不過破壞土改,照樣有罪。銀腦不理她,只對那個手拿刺刀的兵說話。他吼叫說他手腳粘了麥芽糖,動得那麽黏糊。說著自己奪過刺刀就要動手。女隊長宣布再動她要開槍了。銀腦翻她一白眼,一刀斷了孫懷清背後的繩子。

女隊長一槍射出去。與此同時,她的手槍飛起來,她一把握住右手腕,血從她指縫裏流出來。孫少雋扭頭看一眼女隊長打在黑板上的彈洞。

工作隊的男兵們沒有充分準備,槍已經都讓銀腦的兵繳下來。

學校院子大亂了一陣,不久就只剩下板凳和跑丟的鞋了。葡萄沒跑,團起身子蹲在那裏,看著一大片板凳和鞋,心想咋就又打上了呢。

銀腦叫他的兵把土改工作隊的全關起來。

所有工作隊員連同女隊長被關在了學校的一個窯洞裏。那窯洞是兩個先生的宿舍。

銀腦找了架馬車,把他爹安頓在車上,從史屯街上走過,大聲訓話,說他不信共產黨就這麽六親不認;他革命了,他爹就是革命軍人的爹。革命也得講人倫五常,忠孝節義。

家家都不敢開門,擠在門縫上窗邊上看銀腦耀武揚威,喊得紫紅一張臉,脖子漲成老樹樁子。

他還說他今天就把他爹帶到軍隊上,鄉親都聽好,孫二大從今天起,就是革命的老太爺,看誰敢在革命老太爺頭上動土!他訓導完了,又騎著馬,拎著兩把槍進了史屯,挨著各家的窯串游,把同樣的訓導又來一遍。

史屯人跑出來時,銀腦和他的兵以及孫二大乘的馬車早跑得只剩一溜黃煙了。

銀腦剛回到軍營就聽說要他馬上把槍交出去。師裏派了一個排的人來帶他去師部。銀腦交代給他的手下:天黑還不見孫旅長回來,馬上襲擊師部。

一個小時之後,孫旅長被關進審訊室,他罪過不小,組織地主惡霸暴動,企圖殺害土改工作隊領導。

兩個小時之後,師部被再次倒戈的孫少雋部隊包圍了。

五小時之後,孫少雋旅長的部隊大半被打散,一小部分人劫持了旅長往西逃去。孫懷清卻留在了兒子的住處,和兩個兒媳婦等著發落。

葡萄聽說二大給城裏的監獄收押了,定的罪是地主暴動首領。村裏街上傳的謠言可多,說銀腦去了四川,在那裏的山上拉起隊伍,說打回來就回來。也有說銀腦在上海坐上美國人的飛機跑美國去了。銀腦從小就膽大神通大,豪飲豪賭,學書成學劍也成,打架不要命,殺人不眨眼,把他說成魔說成神,史屯的人都信。

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接著領導史屯農民鬧土改。他們天天去附近幾十個村串聯,啟發農民的覺悟。女兵們還忙著宣傳婚姻自由,叫訂了婚的閨女們自己當自己家,和相好們搞自由戀愛。她們常常和葡萄談話,告訴她自由有多麽好,看上誰就去和誰相好。她們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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