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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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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七天不退。鐵腦媽說:“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臉啥色?蓋張紙,敢讓哭喪婆來號了。”二大卻說這閨女命硬,還是到處找偏方,請郎中。第八天黃昏,來了個媒婆,掂了一包粗點心,一丈紅布,說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媽之托,來給冬喜去年害癆病死的弟弟秋喜訂鬼親。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說葡萄比秋喜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就等葡萄一咽氣,把鬼親成了,兩家也圖個吉利。媒婆嘴皮翻飛,手舞足蹈,說秋喜是史家三個孩子裏頂孝順,頂厚道的,結成鬼夫妻也會聽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氣。二大說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還得天天給她男人曬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歲。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謊:為了能和葡萄結上鬼親,史家把秋喜的年齡謊說一歲。媒婆也不尷尬,笑著說,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唄!二大又戳穿她:其實史家是圖葡萄沒娘家,沒人跟他們多爭彩禮,兩丈布的彩禮就省下一丈來。媒婆把點心和一丈紅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點心,又來了。二大說她白跑腿,葡萄還沒斷氣呢。媒婆說反正她沒事,院子裏坐坐,等等,說說話。二大叫她別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後,葡萄還像魏老婆兒那樣跪在秋千上比賽。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個死了六年的閨女說給了秋喜,成了鬼親。史家給秋喜娶鬼媳婦那天,雇了個逃荒來的響器班子,全村孩子跟著跑。冬喜出來迎鬼新娘的空花轎,經過二大家時,看見鬼一樣瘦的葡萄已經坐在院子門口紡花了。

再往後孫懷清連收賬這種差事都交給葡萄。收賬原先是他賬房謝哲學的差事,謝哲學面子薄,誰都不得罪,有的賬一拖能拖年把。鐵腦也不行。孫懷清對這個小兒子不指望什麽,說他是狗屎做的鞭——文(聞)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裏很快就有人說,葡萄給教得沒個樣兒,誰家的閨女整天往村外跑?鐵腦媽把話學說給孫懷清。二大說把個閨女變成媳婦還不容易?圓房唄。

孫懷清從西安回來是一個人。在車站他已聽說鐵腦的事。去接他的賬房謝哲學等他上了騾車才說:“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鐵腦不在了。”接下來謝哲學簡略地說了那個黃昏的事件,村裏一下子添出九個寡婦。他說村裏人判斷鐵腦是給當奸細除了的。車子快進村的時候,見葡萄吆著老驢從河上孫家的水磨房回來,隔老遠,她便叫著問道:“俺媽呢?”

這時孫懷清才“嗚嗚”地哭起來。才兩個月,他就沒了兩口人。鐵腦媽在鬼子空襲鐵路時給炸死了。謝哲學心想,他只顧琢磨怎麽把鐵腦的死訊報給孫掌櫃,竟然沒問一聲鐵腦媽沒一塊回來。

麥子種下之後,人們見孫懷清又在他店裏張羅了。他還是老樣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閑。進來出去,他總是捎帶個什麽,捎進去需要重上漆的門板,再捎出一桶剛灌的醋,或者順手拿起刀,裁幾刀黃表紙。他做活愛聊天,跟兩個夥計一個賬房聊,再不就跟來買東西的主顧聊。實在沒人聊,他就一個人唱戲,唱詞念白加鑼鼓點,生旦凈末醜,統統一張嘴包圓。有時唱著唱著他會吼起來:“個孬孫,你往哪兒溜?溜墻根我就看不見你啦?”

對面墻根陰影裏便出來幾聲幹笑,說哎喲二大,您老回來啦?孫懷清說他要是不回來,也讓鬼子炸火車炸死了,他倆那賬就爛了不是?那人便說二大說話老不好聽,人還有張臉哩。二大說賒賬是他二大仁義,不賒賬還是他二大仁義。可不是二大仁義——二大舍不得大侄兒砸鍋去,是不?二大便說砸了鍋是大仁大義,不然就是婦道仁義。那就緩大侄兒三天再砸唄。一天不緩。那人一口一個好二大,親二大,說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說?不戒大侄兒就是鱉日的。

孫懷清看著那人呼扇著破長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幾個先生,地不會種書也沒讀出用場,會的一樣本事就是敗家。五個先生裏有三個抽鴉片,抽得只剩一身長衫,冬天填上絮作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來作單褂。鴉片都是從夥計手裏賒賬買走的。夥計們經不住他們死泡硬磨。中間最難纏的一個叫史修陽,十年前還教二十個私塾學生,現在誰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學不長進了。史修陽一來,夥計們就到後面作坊去叫孫懷清。孫懷清若不在,他們趕緊撥算盤的撥算盤,稱鹽巴的稱鹽巴,裝做忙得看不見他。

除了孫懷清,只有葡萄能對付這幾位先生。一聽要賒賬,她馬上把秤一撂說:沒錢別買。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賒賬。他是他,我不賒賬。你當你公公的家?我誰的家也不當,買得起,買,買不起,餓著,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臉皮多受罪。

一回來了個外鄉人,穿著制服,手裏拿著帽子。他要買一盒煙卷裏的五支煙。葡萄說那剩的賣誰呀?外鄉人笑瞇瞇地打量她。說愛賣誰賣誰,反正他只買五支。他說話間就把一張鈔票拍在桌上。葡萄說沒有錢找。外鄉人還是笑瞇瞇的,說那我沒零錢。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說等等,她把鈔票拿過來,撕下一個角。外鄉人不笑瞇瞇了,說你這臭丫頭蛋子,撕了一個角,這錢不廢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著他,說那正合適:你剩下一多半錢,我剩下了一多半煙卷。

外鄉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讓他分神的。這是一雙又大又黑又溜圓的眼,假如黃一些就是山貓的了。這雙眼看著你,讓你想到山裏幼年野物,它自以為是占山為王的。它尚不知山裏有虎有獅有熊,個個都比它有資格稱王,它自在而威風,理直氣壯,以為把世面都見了,什麽都不在它話下。

兩個夥計趕忙上來圓場,說葡萄才十五歲,老總別跟她一般見識。兩人不露聲色地把煙盒揣入老總的手裏。老總也覺得有必要找回點面子,笑笑說誰家小姑娘,挺識逗哩。

老總走了以後,兩個夥計對葡萄說哎呀,少奶奶,你惹誰不行去惹中央軍哪?他們來洛城給鬼子受降的,個個都覺著是功臣呢!葡萄說哦。過一會兒她問:誰是中央軍?就是咱中國軍隊唄。扒花園口的?對呀!扒了花園口,他們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點頭,又想起什麽:那老八呢?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夥計們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個夥計說,葡萄,老八和中央軍不一事兒;老八是老共的軍隊……他話沒說完,葡萄已經走開去砸冰糖了。

從那天之後,鎮上熱鬧起來,好幾個軍隊進進出出,你占了鎮子我撤,我打回來你再敗退。店家都上了門板,只留個縫,讓顧客買急用的東西。中央軍、地方軍、八路軍游擊隊、民團,都要參加受降。日本軍卻說,他們只給一家軍隊投降,就是中央軍。八路軍游擊隊神出鬼沒,在受降那天的清晨包圍了洛城和中央軍駐地,說中央軍哪裏打過鬼子,洛城淪陷後就潰不成軍,早不知逃哪兒去了。堅持和鬼子打游擊的只有八路軍。中央軍說八路軍一半人是土匪。不錯,八路軍是改造了一批土匪,現在他們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戰的抗日勇士了。談判沒有結果,日本軍指揮官說話了。他說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國軍第十四軍。八路軍說十四軍偷盜抗日志士的勝利果實。日本指揮官說抱歉,他只服從上級命令。假如八路軍一定要受降,那麽日本軍只有打。

受降之後的中央軍到史屯鎮上逛悠,進館子要館子老板請他們吃賀功酒,進剃頭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給他們搓背、剃頭、修雞眼。史屯街上有幾家打酒館旗的娼館,大軍進去,也要窯姐兒們請他們睡幾夜。正經生意都不敢大開張,全像孫懷清的店一樣,留一塊門板不上,貨物也是些藥品和鹽,再就是生漆、桐油之類,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喝不成的東西。

白天他只留一個夥計做買賣,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裏人反而多了。孫懷清知道史屯街上熱鬧成這樣,就是劫難要來了。夜裏上上鋪板後,兩個夥計、一個賬房都住在店裏。他和葡萄看守貨倉,賬房看守前店堂,兩個夥計守著作坊。後門口放著一把鍘刀,從那兒爬進來的歹人一伸頭,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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