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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前塵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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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計議已定,方才分手別去。花濺淚想起自己出來已有大半個時辰,月幾明和蕭雨飛他們必然掛念,飛也似的朝回奔去。一踏進月府,忽見前面右側月幾圓府上飛身躍進一條人影。她一閃身,隱在花叢之後,卻見那人正是歐陽綠珠。

“方才師姑隨我一同追敵,不料半途失了蹤跡,她這會兒從月幾圓府上過來,顯見剛才她是去月二叔府上去了,她究竟幹什麽去了?莫不是遇上了月姊姊?還是她有意到月二叔府上去打探風聲?”一想到月麗人,心下不由發虛。輕輕尾隨在歐陽綠珠身後。歐陽綠珠進了佛閣,她就隱在門外偷聽。

只聽月老夫人道:“綠珠,這麽長時間你才回,人呢?”歐陽綠珠道:“那夜行人輕功極高,竟憑借對地形的熟悉逃了,孩兒追了好一陣也沒追上。”月老夫人道:“哦?那就算了,以後多加小心就是了。”花濺淚疑心又起,師姑分明沒去追那夜行人,而是去了月師叔府上,她為何要撒謊?月老夫人何等精明,必定也生了疑心,卻為何又故作不知?

月幾明道:“綠珠,你沒瞧見秋兒麽?”歐陽綠珠道:“我們追散了,秋兒輕功之高已遠勝於我。”蕭雨飛忍不住道:“這麽晚了,她一個人缺乏經驗,她出去這麽久了,別遇上什麽危險,我去看看。”花濺淚心中一驚,沒想到蕭雨飛也在裏面。那月老夫人定是什麽都知道了。那她究竟同意退婚沒有?她會是怎樣一種態度?心下緊張,竟不敢進去。

月老夫人道:“蕭公子,你對你師妹倒真是關心得緊哪!”蕭雨飛面上一紅,卻不否認,道:“晚輩告退。”花濺淚無可奈何,只得推門道:“不用找了,我已回來了。”低頭走過去,在月老夫人面前盈盈拜倒:“晚輩給老夫人請安。”

月老夫人不知怎的,竟渾身一顫,雙手扶起花濺淚:“好孩子,快起來,坐這邊來,讓老身好好看看你。”語聲中竟夾著一絲顫抖。她不知何意,只得順坐地坐下。只見月老夫人的眼光隔著面紗停留在她臉上,一只手輕輕撫著她的頭發,指尖微微發顫。她心中頓時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從小到大,還從未有人這樣溫存、慈愛地待過她。月幾明轉過身去,目中已有淚光。他知道月老夫人為何會如此,只因花濺淚也是她老人家的親孫女啊!如果月老夫人顧念骨肉之情,蕭雨飛退親之事就有了指望。

月老夫人仔細端詳了花濺淚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向蕭雨飛。他眼中滿含求懇之意,而花濺淚滿面羞慚,惶恐得不敢擡起頭來。她眼中頓時露出憐愛之意。佛閣中一片沈寂,誰都沒有說話。月老夫人忽然向蕭雨飛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坐到自己身邊來。他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月老夫人會做何決定。

月老夫人什麽話也沒說,只緩緩拉起了花濺淚的一只手,又拉起了蕭雨飛的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將二人的手疊放在了一起。月幾明神情一震,心中的石頭已落地,未料這件原以為難於上青天的事竟會如此順利。

月老夫人眼神覆雜已極,緩緩道:“從今後,月家和蕭家的親事再也休題。待明日,我便親自去對圓兒說。”蕭雨飛欣喜若狂,只覺從知曉花濺淚身患隱疾以來,從未有今日之樂。心中暗道這真是上天給他二人最大的補償。兩人跪在一起,給月老夫人叩了三個頭。月老夫人澀聲道:“你們不必謝我——其實,你們的痛苦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欠你們的已太多,今天不過是給你們一點點的償還罷了。”

蕭雨飛不知她此言何意,心道自己和月麗人的親事是父親和月幾圓訂下的,怎會和月老夫人有關系,莫非當年月幾圓向父親提親,出於她的意思?他在一旁胡思亂想,花濺淚也暗自揣測,只有月幾明和歐陽綠珠明白月老夫人話中的含意。

月老夫人嘆了口氣,道:“天已不早了,你們歇息去吧。”頓了頓又道:“明兒留下。”月幾明止住腳步,回頭望著已有點失態的母親。待歐陽綠珠等三人出了佛閣,月老夫人激動地一把拉住兒子的手:“明兒,她,她當真是你和葉姑娘的女兒?”

月幾明心中一陣酸楚,無言地點了點頭。月老夫人渾身顫抖,猶如風中的枯葉,顫聲道:“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你在騙我,你是在騙我——”月幾明忽地擡起頭來,一字字道:“不,我沒騙你,她,是我的女兒,是我和秋煙的孩子。你看她的臉,就和當年的秋煙一模一樣。”

這每一個字都如刀般刺在了月老夫人心上,她似已沒有半分力氣,扶住香案一角:“好,好,好——你,也走吧!”她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似已用盡全身力氣。伏在案角,低聲喃喃道:“不,這不可能!難道,難道明兒真的沒有騙我?是滿樓騙了我?”她猛地一掌拂落了案上香燭:“好,好!月滿樓,你竟騙了我,你竟騙了我三十多年!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你臨死前說那句話的含意了。”

她自從嫁給月滿樓後,已三十多年未曾流淚,此時卻已淚如雨下。她瘋狂地撕裂了身上的黑紗,又一掌將供桌擊得粉碎,再一掌將那神像擊倒在地,嘶聲叫道:“哈哈——你如此不公,我供你作甚?哈哈——冷碧衫啊冷碧衫,你好糊塗啊——”忽地吐出一口血來,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月幾明奔回樓來,點起燈燭,將母親扶到禪床上,月老夫人迷茫地睜開眼,喃喃道:“滿樓,你為何騙我?——滿樓,我錯了,我不該殺你,我對不起你,碧衫錯怪了你——”月幾明嚇了一跳,叫道:“娘,你怎麽了?我是明兒,你的兒子啊!”

月老夫人盯著兒子半晌,終於認出他來,卻大笑道:“明兒,你知不知道,你和圓兒不是我的親生兒子?秋煙才是我的女兒?你爹是被我殺死的?”月幾明臉都駭白了:“娘,你,你在說些什麽?娘,你怎麽了?”

月老夫人卻又已暈了過去。歐陽綠珠和蕭雨飛三人也聞聲趕了過來。歐陽綠珠道:“明哥,我馬上去請大夫來。”月幾明道:“娘神志不清,一般的大夫又怎能治她這心病?”他一籌莫展,皺眉道:“娘剛和還說了許多奇怪嚇人的話——唉,我不明白,她老人家心中倒底有些什麽隱痛?”蕭雨飛把了把月老夫人的脈,神色一變,失聲道:“不好,老夫人是走火入魔了!”

月幾明吃了一驚,這才想到母親一直在佛閣中修行,一邊念佛一邊修習一項深奧的內功,她剛才受到強烈刺激,竟致走火入魔了。月老夫人一生的內力修為極高,以月幾明等四人的內力都無法替她療傷,歐陽綠珠道:“我馬上飛鴿傳書,請我母親連夜從黃山趕來。”

燈火昏黃,夜已深。

月老夫人半躺床上,淚已幹。她已取下了面紗,臉上露出一條醒目而可怖的刀痕。這是當年仇家上門尋仇,為了保護一雙年幼的兒子時落下的。一代人間絕色,從此消失。也正因為如此,兩個兒子對他分外孝順。而如今,她已不在乎了。她現在對什麽都已不在乎了。

月幾明輕輕走進來,低聲道:“娘,你已幾天沒吃東西了,孩兒給你端點粥來如何?”月老夫人慢慢睜開失神的眼睛:“綠珠去接她母親去了?怎麽還不回來?”月幾明道:“今晚若再不回來,明兒一早準到。娘,你不要擔心。”月老夫人忽地打起了精神,道:“好,你去給我準備點粥來,再拿點參片過來。等她們來了,我才有精神。”

月老夫人喝下燕窩粥,精神似已好了許多。她倚著床欄,靜靜地閉目養神。門外更鼓聲傳來,已近三更。月幾明守候在床前,看母親憔悴不堪的臉上似慢慢有了些許血色,心中稍定。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傳來,月幾圓走了進來。他與月幾明長得有幾分相似,但穿著打扮與神態氣質差別很大,低聲問道:“大哥,娘好些了麽?”月幾明道:“好多了,剛剛吃了一碗燕窩粥。”月老夫人緩緩睜開眼:“是圓兒來了麽?”月幾圓道:“娘,是我,我來看你。你吩咐過,不想見淩峰和麗人他們,我就沒帶他們來。”

月老夫人凝視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似忽然下了很大的決心,道:“好,竟然你們兩個都在,趁現在綠珠還未回來。我要告訴你們一些秘密。你們過來,到我身邊來,聽我給你們講一個我用一生幸福為代價換來的教訓。”兩兄弟面面相覷,依言走過來在她床前坐下。

月老夫人輕嘆一聲,黯然道:“該說了——是該說的時候了,不然就來不及了——”她的神色異樣平靜,緩緩道:“在四十年前,正是江湖平靜,武林中人才輩出的昌泰時期。江湖上好手如雲,而聲名最盛的只有四個人。”

“一個是第二代幻月宮主宋問心,一個是歐陽世家的歐陽俊生,一個是蘇州月家的長公子月滿樓,也就是你們的爹。還有一個便是天山派掌門的女兒冷碧衫,那就是為娘我。當時我正青春年少,是天下公認的第一美人——”

“當時我行走江湖,艷名遠播,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可惜我一個也瞧不上眼。我只喜歡孤傲的歐陽俊生。歐陽俊生卻偏偏已與宋問心相愛。我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來沒有人敢違拗我半點兒,可自己這一輩子最想得到的人卻偏偏正眼兒也不瞧我。我想,不可能有男人會對我不動心,宋問心雖然武功、地位比我高,模樣兒可不如我,只不過她比我更早認識歐陽俊生。我要怎樣才能後來居上呢?我左思右想,最後決定以‘木以成舟,生米成熟飯’的手段來強迫他——你們不要笑我,當時的我早已情迷心竅,只要能得到自己所愛的人,我什麽都不惜犧牲。”

“我修書一封,托你們的父親、月滿樓轉交歐陽俊生。那時他正苦苦追求我,我從來也沒理過他,突然得到我軟語相求,托他做事,他自是求之不得。他卻不知道,我這封信中寫的是,約歐陽俊生在八月十五之夜到杭州西子湖畔賞月,有要事相商,我在有兩棵歪脖柳樹下的畫舫中等他——我當時想的是,只要歐陽俊生來了,我自有辦法讓他就範,我甚至連迷情散都準備好了——”月老夫人的聲音中夾著一絲掩不住地痛悔,道:“唉,我這真是一著走錯,步步皆失啊!”

“那一夜,果有人上了我的畫舫,他敲了十下我的艙門,一次一下,兩次兩下,三次三下,四次四下。這是我們約好的暗號,我知道他已來了,心頭狂跳,不及多問,一下子就開了門。果然看見歐陽俊生穿著他最愛穿的緋色衣衫站在門外,只是卻用香扇遮面,也不多說,一閃身鉆了進來。進來就一下子將燈吹滅了。我很奇怪,就問,歐陽大哥,是你麽?你吹燈幹什麽?這人笑著說,碧衫,是我。我這次來會你,實是擔著很大的風險,一路上我都怕人看見。這燈如此明亮,將你我身影全都映在了窗上,若是被好事之人看見,必會生出許多言語。”

“那夜月色本極明亮,無奈我心存異念,早已將窗戶緊閉。黑暗之中,我只能依稀看到他的臉,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那張臉。而他的聲音,也正是我最喜歡的那充滿磁性、略帶沙啞的聲音。因為我一心迫他就範,而他似也對我有意,後來我們在艙中相對小酌,連喝了十八壺酒,後來——我終於達成了自己的目的——”月老夫人講到這裏已有淚流下。

月幾圓叫道:“來人一定是假冒的,否則,他又怎會如此輕浮?”

月老夫人道:“不錯,我當時心中也隱隱閃過這個疑念,但來人暗號全對,衣著,身形,面貌,聲音都對,而我心中本就——我素來自信,以我的絕世容光,難道還真有毫不動心的鐵石男人?只要宋問心不在,歐陽俊生還不是一樣會為我神魂顛倒,我當時整個心思都在如何引他動情之上,根本未及細想——我好恨!”

“後來,天剛四更,來人對我說,碧衫,我歐陽俊生今生今世已非你不娶。你且先回天山,一年後,我定來天山求親,咱們在天山腳下見。我問他為什麽要等一年,他說‘我父母一心要我娶宋問心,我要讓他們改變主意自是要費極大周折。我此去要想辦法先斷了和宋問心的關系,這中間需要一些時間和手段,我同你之事若是早早被人看破,就不妙了。日後我再娶你也會被人非議。何必連累你天山派和冷香宮結仇?我們若這一年毫不往來,等我把這邊的關系斷了,日後再娶你,別人也不會猜疑。碧衫,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一年時間說長也不長,彈指可過啊!’”

“我想想也有道理,只好答應。他又說天亮了被人撞見不好,匆匆穿好衣服辭去。我在艙內瞧見他的背影,恍惚間覺得似乎比以往要單薄一些。但我以為,我寫信之事只有月滿樓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兼之對我從來都言聽計從,又怎會出差錯?來人必是歐陽俊生無疑。因此,心中只覺十分甜蜜,只當大功告成,並未起疑。”

“沒想到那一夜他竟在我身上種下了孽根。回到天山後不久,我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我心想這樣更好,有了孩子,歐陽俊生更是非我莫娶。因此一直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我父母氣得半死,一直追問我孩子是誰的,我就是不肯說。這是我和歐陽的秘密,我怎能告訴他人?過了十個月,我生下了一個很可愛的女兒。就在這時,我聽到父母在準備重禮,說是要下山朝賀冷香宮幻月宮主大婚,我一問,新郎竟正是歐陽俊生,當即氣得昏倒在地。我父母敏感到其中必有隱情,再次追問,我就哭著把一切都說了。我父母又驚又怒又是傷心,他們計議良久,覺得事已至此,如果再去找歐陽俊生討公道,只能是自取其辱,遭來天下人的恥笑,而且還會與冷香宮結下仇怨。於是勸我打下牙齒和血吞,不要聲張。我哪裏聽得,執意要下山去擾了兩人的婚禮。我父母一向對我百依百順,不料竟在這件事上毫不讓步,為防我下山生事,竟將我和孩兒囚在了天山之巔。等我費盡心機抱著孩子逃下山去,歐陽俊生早已和宋問心成了親,那場親事轟動了整個江湖。我聽說兩人要到杭州西子湖邊游玩,就抱著孩子日夜兼程趕去,一路上皆聽得江湖中人津津樂道兩人婚禮細節,心如刀絞。那段痛苦的行程,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趕到西湖,我打聽到了兩人包下的畫舫。可巧這畫舫就正停在那晚那兩棵歪脖柳樹下。我趕到船邊,迫不及待地高叫他的名字。艙門開了,他神采飄逸地走了出來。一年多了,我終於又見著他了,我朝思暮想、魂牽夢引、愛之入骨又恨之入骨的人!”

“但,他的身後卻跟著肚子已高高隆起的新婚妻子——宋問心。我的心碎了。他一見是我,神情也很尷尬,訥訥地問我有什麽事。我抱著尚在牙牙學語的孩子,喉頭發熱,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恨恨地盯著他,淚水直流,可憐我懷中的孩兒還在笑,全不知她的母親正在面對一生中最痛苦的時刻——”月老夫人聲音哽咽,淚珠簌簌落下。

“他問我,冷姑娘,你怎麽哭了,有什麽事麽?他竟這樣明知故問,我又怎能回答得出來?他註意到我懷中的孩兒,吃驚地問我,冷姑娘,這是誰的孩子?我終於忍不住了,一年來的刻骨相思全都化作無比的憤恨爆發出來,我已失了常態,全不顧旁邊還有游人往來,大聲道,這是你的,是你我的孩兒!他嚇了一跳,道,冷姑娘,你胡說些什麽?我的孩兒還未出世呢!他竟似已根本不記得一年前發生在這兒的事了。”

“我看到宋問心在一旁驚疑地望著我們,心中更是怒火中燒,我已顧不上羞恥,道,你倒推了個幹凈!去年八月十五發生在這兒的事你全都忘了麽?你說過你今生今世非我不娶,可是你——你——‘,他更吃驚,說’去年八月十五我倒的確來過西湖賞月,可是並沒有碰上你呀?‘我氣極怒極,大罵他道,歐陽俊生,你這偽君子,你欺騙了我,我決不會放過你。他想了想道,冷姑娘,這一定是誤會,你聽我解釋。我冷笑著說,誤會?哼,你還想騙我。歐陽俊生,你簡直是個衣冠禽獸。此時湖邊的游客早已圍了過來看熱鬧,其中不乏武林中人。大家盯著歐陽俊生,眼中都露出驚奇之色。歐陽俊生紅了臉,似已動了怒,沈聲道’冷姑娘,你不要無理取鬧。我歐陽俊生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自問從未做過欺心之事。當時我已失了理智,哪有心情仔細想想他所說的話和整件事存在的疑點,他越是解釋,我就越認為他是虛偽奸詐之徒,騙得了天下第一美人的身子,卻又做了武林至尊幻月宮主的夫婿。”

“我當時已絕了生念,一心只想死在他手上,讓他背負一世的罵名,不再聽他解釋便向他痛下殺手。他起初只是避讓,到後來實在讓不開了,終於也還了一招,我已心存死念,竟沒有避讓,用背心硬受了他一掌,他未料我會如此,待要收住力道卻已晚了。我被一掌擊成重傷,心中只道他這一掌是想殺人滅口,反而突然絕了死念,心想若就此死了,豈不正遂了他的心願?我便勉強將翻騰的氣血壓下,掙紮著站起來,一字字道‘歐陽俊生,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

“他似乎當時就後悔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半晌無言,宋問心趕來扶我,我又怎肯讓她碰我?看她腹部高隆,裏面孕育的正是她和歐陽俊生的孩子,我真想一掌打在她的肚子上,可是宋問心身負絕世武功,縱在平時我也不是她的對手,何況此時我已身負重傷?我看到懷中的孩子,忽然計上心來,笑道‘好,虎毒不食子,你就算再狠心,總不會連你的親生骨肉都不要吧?’我奮力將懷中的孩子朝歐陽俊生拋去,轉身就跑。他不得不順手接住,高呼我的名字,我毫不理會,只是盡力狂奔。可憐我的孩子在身後大聲哭叫,聽在我心裏,我只覺心都碎了——”月老夫人已泣不成聲,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接著往下講。

“歐陽俊生一直追到天山,可是哪裏還找得到我?我根本就沒有回天山,我不敢再回去,我怕爹娘再次把我囚禁。我迷迷糊糊亂闖,闖進一座破廟裏,一病不起,不吃不喝,只求一死。這時,你們的爹、月滿樓來了。他把我抱回家中,百般安慰,悉心照料。半年之後,我病愈了。我已絕了尋死的念頭,對自己說,我要覆仇!覆仇!覆仇!我首先要絕了歐陽俊生尋我之念,我不能給他贖罪的機會。我讓人在江湖上假傳消息,說我已經傷重不治,屍骨都已無存。我爹娘痛哭了一場,給我在天山上造了一個假墓。為了能與歐陽俊生和宋問心抗衡,我嫁給了月滿樓、你們的父親!”

“這樣,我們四個人無形中就分成了兩派。宋問心是知道此事的,但只瞞著歐陽俊生。她也怕他知道我還沒死,又來找我,生出不必要的事來。我沒有去要回我的女兒,我一心只想覆仇。而且我一直以為那孩子是歐陽俊生的,跟著他不會有什麽問題。我要讓歐陽俊生、宋問心一見到我的女兒心中就會歉疚,就會發疼,我要女兒學會冷香宮的絕頂武功。我的目的果然達到了。他們果然因為對我有愧而偏愛我的孩子,傳給她絕世的武功,並認她做了義女。她得到的寵愛比他們親生的女兒歐陽綠珠還要多。”

“在我與月滿樓的新婚之夜,月滿樓按我的意思沒有請任何客人,只有他的一位義兄葉護花證婚。洞房之夜,月滿樓喝得大醉,他忽然抱住了我,大笑道‘冷碧衫啊冷碧衫,我終於得到你了,我終於娶了天下第一美人為妻’,我臉上帶笑,心中卻是一陣絞痛。我多麽希望他是我的意中人,與我同飲交杯酒的是我的歐陽,可我知道,那是夢。想到這,我的心又是一陣刺痛。”

“我一想到我將與一個我不愛的人同床共枕,做一輩子夫妻,我就難受得幾欲瘋狂。我忽然又想起了歐陽俊生和宋問心,他們的成親之夜又是什麽情景呢?兩情相悅?幸福無比?不想則罷,這一想我心中又酸又妒,又氣又恨,一股怒火狂升而起。月滿樓已醉得不成樣子,他見我在一旁咬牙切齒,便笑道‘怎麽,碧衫,你還在恨他?哈哈,你錯怪他了,那天晚上,上你畫舫的是我不是他!’我猛地一驚,顫聲問他‘不可能,你的聲音和他不一樣,他的聲音那麽特別,我一聽就聽出來了’,他笑著說‘那有何難?我那義兄葉護花的口技之妙天下無雙,要學什麽就象什麽,我請他教我學說歐陽俊生的聲音又有何難?’我一霎時什麽都明白了。原來如此!若不是他,也許我的計謀早已得逞,若不是他,我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他害了我一輩子——”

“陡然明白了真相,狂怒之下,我一掌拍在他胸口上。他酒喝得太多,根本無力還擊,也無力閃避,倒飛出去,後腦重重撞在了墻邊的凳角上。他一下子醒了,口中吐血不止,想起自己酒後失言,臉色慘變,指著我顫聲道‘碧衫——你會後悔的——其實我——’”他話未說完,竟就此死去。我這才想起他練功的氣門正是在腦後‘玉枕’穴,我竟一掌殺了他。我嚇壞了,怒意頓消。

“第二天,我謊稱月滿樓是練功走火入魔而死。月滿樓的二弟雖有懷疑,可哪敢來質疑我?有誰會相信在新婚之夜,新娘竟會將新郎害死?我獨身一人,寂寞難耐,就想去把孩子接回來。可是一想到此去就必須承認當初之事全是我自己一手造成,我確是冤枉歐陽俊生和宋問心了,他們心上的枷鎖從此得以解脫,我又不甘心。雖然我也知道其實歐陽俊生和宋問心都沒有任何對不起我的地方,可我就是恨他們。我就一直隱瞞著沒去接孩子,也沒對任何人說出過真相。”

“恰在這時,我發現月滿樓的一個姿色出眾的女婢竟有喜了。原來月滿樓風流成性,她懷的竟是他的孩子。為解除我思女之苦,便決意好好待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由我來撫養。我將那女婢藏在內室,許她重金,要她不得透露消息。然後謊稱懷有月滿樓的遺腹子,需要靜養,不見外客。過了九個月,這女婢產下一個兒子。我欣喜若狂,自思是上天對我的補償。只是那女婢失血過多,生下兒子不到一個時辰就死了。這個孩子就是明兒你!你長得與月滿樓就如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自是沒有人生疑。你剛滿月,你二嬸也臨盆了。未料就在當晚,月家的仇家找上門來,我和你二叔拼命抗敵,但對手實在太強,有備而來,那晚血戰真是慘烈。雖然最終將仇敵殺退,但為娘臉上卻被砍了一刀,而你二叔也不幸傷重身死。你二嬸剛剛生下孩兒,就聽到了你二叔的死訊。她一滴淚也未流,趁我沒註意,舉劍自刎在你二叔身旁。她臨死前托付給我的那個孩兒,就是圓兒你!這些年來,我一直說你二人是雙胞兄弟,是為了你兄弟二人更加相親相愛,其實你二人是堂兄堂弟,明兒只長圓兒一個月。我對月滿樓有負罪之心,又著實喜歡你們兄弟,就留在了月家,不再改嫁,一心一意把你們兄弟養大,重振月家。你們雖都非我親生,但我一直視你們為我的命根子!”

月幾明、月幾圓聽得呆若木雞,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只聽月老夫人又道:“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女兒,往事又歷歷在目。女兒那哭叫的情形與聲音折磨著我。我忽發奇想,要報覆歐陽俊生與宋問心。雖然我知道他們並沒有錯,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報覆。我想,我的女兒在他家,我何不把他女兒弄到我家?我知道歐陽俊生並不知道月夫人便是我冷碧衫,而他與月滿樓是多年好友。我若遣人去提親,他必不會拒絕。而宋問心,她對我多少有些歉意,也應該不會反對。果然,此事我一提出,他二人便一口應允,給明兒你與他的女兒綠珠訂了親。那年明兒還不過五歲。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未料明兒長大後獨上斷魂崖,竟——”月老夫人又一次泣不成聲。

月幾明顫聲道:“秋煙她,她是——您的女兒?”

月老夫人口不能言,只點了點頭。

月幾明與月幾圓頓時什麽都明白了。月老夫人當年為何那樣堅決地阻止月幾明與葉秋煙成親,不是怕得罪宋問心,而是因為他與葉秋煙本是同父異母的姐弟,葉秋煙本該叫月秋煙。月老夫人為何會獨居佛閣,相伴青燈古佛,清修這一十七年,只因她心中有愧,葉秋煙之死給她的打擊實在太大。

月幾明一想到自己同葉秋煙竟有男女之親,臉色頓時慘白如紙,心道:“我竟和自己的親姐姐——我與禽獸何異?”頓時萌生自絕之念。

卻聽月老夫人顫聲道:“也許你們會奇怪,那些已過去幾十年的陳年舊事我為何仍記得那麽清楚?只因那些事我從來不曾忘記過,又有哪一天那些往事沒在折磨我?可我想不通,明兒,你與秋煙竟是同父異母的兄妹,生的孩子不是畸型怪胎就是殘廢,又怎會有秋兒那般美麗聰慧的女兒?”

月幾明無言以對,渾身顫抖,忽然刷地一聲抽出腰間佩劍,便往頸上抹去。月幾圓出手更快,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手捏住劍身,兄弟倆爭奪起來。忽聽門外有人驚叫道:“不可如此!”是歐陽綠珠的聲音。接緊著門被撞開,歐陽綠珠撲了過來,抱著月幾明哭道:“明哥,你,你怎可如此?你縱一死解脫了,卻要老夫人怎麽想啊!”月幾明想起母親尚在,自己豈能先死?松開握劍的手,頹然癱倒在地。

卻聽門外有人長聲嘆道:“月幾明,你不必尋死。其實,你和秋煙並非親生姐弟!”月老夫人叫道:“問心,是你麽?”門外人緩緩道:“不錯,碧衫,是我。我來看你了。”月老夫人久已未聽有人稱呼過自己的名字,此時禁不住全身一顫。如煙的往事又已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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