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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一直被鎖,只能在這裏簡單交代下發生了什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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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關於高衍有何心魔,高義已經得到了一些情報,但他還是想聽高衍親口說出來:“我記得你一向清心寡欲,既然對朝堂失望,又為何還來攪這渾水?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還是你覺得,大哥一個人,撐不住?”

高衍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從眼中流露憂傷之意,再緩緩將視線下移,落在腰間一個陳舊的香囊上,用拇指磨了磨,幽幽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我既然是個男人,又怎麽會真的無欲無求?呵……想要從別人手中搶人,就必須先成為強者。”

“哈哈哈哈!——”高義大笑,“我聽說了,她喜歡陸南生。陸南生這次再退鮮卑,我正愁不知如何賞他,就收到了他送往京城的奏折——”

高義從案上取下一個折子,丟給了高衍。

高衍掃了一眼,問:“他的意思是,他想做兵部尚書?大哥……準了?此人二十出頭,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怎麽會甘願解下實在的兵權,來朝中做個不痛不癢的兵部尚書?這事恐怕有詐!”

高義見高衍對陸南生這般警惕,愈加信了他那“為女人重回朝堂”的鬼話,回道:“你有所不知,他這次被鮮卑圍了半個月,險些喪命。人是不禁嚇的,就像當年的蕭子釗,也是在冀州受了箭傷後,就無心用兵了。你放心,我許他兵部尚書,也不會虧待你。”

高衍眼中落寞之色更顯,回道:“我無功而有罪,有什麽理由加官進爵?”

高義笑說:“去年先皇駕崩,因關東喪亂,沒人願意去邙山修陵。之前任命了兩個山陵使,一個稱病辭官,一個幹脆半路消失,這事就一直耽擱著。我讓你去修陵,修成歸來,自可加官。”

高衍長揖高義,道:“多謝大哥。”

高義抓過他的手,將他拉到矮幾前坐下,親親熱熱地說:“正事談完,到你我兄弟喝酒的時候了!”

兩人一直對飲到深更半夜,高衍才晃晃悠悠地出了魏興太守府。他穿過寂靜的街道,向一家客棧走去。

因要改走陸路了,離容白天忙著買馬買車雇人,還要將船上的貨物卸下再裝好,累到日落方休。原本她也可在魏興太守府上白吃白住,但她實在不願與高義兄弟同處一個屋檐下,就執意包了兩間客棧,讓從揚州來的全部人馬都住了進去。

醉醺醺的高衍來到離容投宿的客棧中,向其隨從問了她的客房所在,然後就大搖大擺地上了樓。

離容開門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趕緊要將門關上,但高衍一只手已入內,輕松地掰開門,闖進了屋。

不是說好不再亂來的麽?離容的第一反應是去床頭取匕首,但人沒走到床前,就被高衍從身後推了一把,跌在了床上。

“求求你不要這樣。”離容哭求道。她悔死了自己竟相信高衍,悔死了此前還好意開解他,悔死了那天在船上沒拼死把他捅成篩子。

誰知這時高衍竟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他渾身酒氣不假,但眼中毫無醉意,嘴巴無聲地作出一個口型:“裝。”

高衍沒有碰她,只是站在原地用低啞的嗓音說:“你做的第一個香囊,是送給我的……”

離容心想我他媽什麽時候給你做過香囊,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高衍自己編的詞。

接下來的話更加不堪入耳。

“其實你也想要我,是嗎?……不用擔心,他不會知道的。……你我朝夕相處十數載,若不春風一度,豈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離容手裏已摸到匕首,但她不知該怎麽做。雖然高衍說的話很惡心,但他並沒有靠近她。她可以說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這時,高衍又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反、抗。”

離容會意,握著匕首指向高衍,大聲嚷道:“你這瘋子!你滾出去!!”

和船頭那次對峙不同,這回她的聲音不會被江風吹散,很快就驚到了隔壁的住戶。

孟戎聽到她慘烈的呼喊聲,也顧不上男女之別了,趕緊一個箭步闖入離容臥房。

“高、高公子?……”

孟戎沒想到逼得崔記室高盛呼救的歹人竟是高衍。

高衍作出奸行未及得逞就被人攔阻了的憤懣狀,拂袖離去。轉身之前,他不動聲色地往離容床上丟了一個紙條。

次日清晨,原本計劃再休整一天的離容,因高衍留下的紙條而改變了主意。她逐個去敲同行衛兵的房門,命眾人即刻出發。

高衍的後半夜是在妓館度過的,待他返回客棧時,已是人去樓空。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魏興太守府,迎面撞上高義,也無心問候。

“怎麽了?”高義看他如此頹喪,問了一句。

“沒、沒什麽……”高衍無可如何地一笑,回道,“大哥……我,我什麽時候赴山陵使之任?”

高義答:“我已遣人送信到京城,想來三五日後你就能收到聖旨。”

果然,高義政自己出,哪怕人不在皇城中也依然控制著蕭旸。

什麽都沒變。

高衍沒有回話,好像在發呆。高義喚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你、你說什麽?大哥,我昨夜沒睡好……”高衍尷尬地笑了笑。

“她人走了?”高義笑說,“想追就追上去吧,既然要演兄弟不和,你就沒必要老跟我呆一塊兒。”

高衍眼中的欣喜一閃而過,隨即又陷入愁悶中。他看似煩惱地問:“大哥,你平時是如何哄大嫂的?”

“呵。”高義輕蔑一笑,回道,“你大嫂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從來無需討好,討好了也沒用。說到底,不過是女人而已。待你有權有勢,她們自然趨之若鶩,何必費那心力?”

高義見高衍劍眉深鎖,便知跟他沒有共同語言了,揮手道:“得了,沒想到你還是個情種。你閑著也是閑著,追你的女人去吧。”

☆、且行且盤算

夏天要結束了,枝頭搖搖欲墜的葉子已呈現出紅黃綠相間的繽紛,這是離容記憶中的北方。

原本擔心運糧的馬車難行山道,好在關中一馬平川,路很好走。偶爾有上坡,坡度也極為和緩。掠過平原的涼風帶著早來的秋意溜進馬車,使其中頭暈目眩的人兒呼吸順暢了些。

離容已盯著手中的玉佩盯了一路,不暈才怪。

車轔轔,馬蕭蕭,雖是走在坦途上,但運糧大隊畢竟負擔承重,因而很難疾行,發出的雜音也不緊不慢。這時馬車中的離容隱約聽得後方有一快騎由遠及近,她探出車窗向外看去,只見凈無纖塵的晴空下,墨藍衣飾的男子策馬而來,眉宇間的勃勃英氣讓周圍層林漸染的自然風光都失了顏色。

離容看到他,臉上原本因睹物思人而殘留的淺笑消失了,換作與秋日一般蕭索的愁容。

高衍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前幾日她曾經心無芥蒂地叫過幾聲三哥,但昨夜發生的事——雖然只是演戲——卻把她對高衍的畏懼與警惕全勾了起來。她必須承認他們二人和平相處的前提是高衍心存慈悲,一旦他想要翻臉,想要亂來,自己根本就沒有招架之力。

其實她此前開導他,除了出自一片好意之外,也是想要強化高衍對她的慈悲心。不指望他知恩圖報,至少不要恩將仇報。但她現在懷疑,自己的勸慰或許未必能起到她所期望的作用,畢竟高衍的思考方式與常人不同,換言之就是有點變態。

很快,高衍便追到了馬車前,離容的胡思亂想就此中止。

在前駕車的孟戎用佩劍擋了高衍一下,顯然是介懷夜裏的事。但孟戎只是小小的軍府衛兵,論官階或門第都不足以威懾高衍。好在高衍自認理虧,對他抱了個拳,道:“昨夜高某酒醉鬧事,還望孟老弟包容一二。高某這就上車與崔記室道個歉。”

孟戎見高家三公子竟然對自己賠罪,一時有些進退兩難。一來他不能代崔記室原諒高衍,二來他也不敢真的責罵之。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高衍侵犯崔記室侵犯到了什麽程度……

沒等他做出反應,高衍已輕捷地跨上馬車,鉆進了簾子裏。

高衍的臉皮有多厚,離容是見識過的。她想好了,如果高衍執意坐車裏,她就把車廂讓給他,自己騎他的馬。

孰料高衍進來後二話不說,抓起離容的腳就在自己胸口印了個腳印,然後慘叫一聲,向後跌出了馬車。

好演技。

離容不能不想起去年洛陽城郊的春宴上,高衍是怎麽作出一副不情不願的假樣勾引蕭子釗上鉤的。看來他真的精於此道。

高衍身手不錯,雖從行進的馬車中摔倒了硬路上,但半途已調整落地的姿勢,因而沒有傷到筋骨。但離容回想了一下他離她很近時那張發青的臉,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他大概是胃疾犯了。也難怪,昨夜他喝了那麽多酒。

假裝被離容踢出馬車的高衍,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己的坐騎上。隨車輪顛簸而躍動的車簾,偶爾能讓離容從縫隙中瞧見他的背影。離容心中天人交戰,理智告訴她對高衍仁慈可能就是對自己殘忍,但她終究受不了一個有陳年胃疾的人一直在她眼皮底下騎馬行進,好像她也時時能感到那種疼痛一般。

算了,還是相信“好人有好報”吧。

終於,離容沒忍住,喊了一聲:“停車!”

她下了車,走到高衍的馬前,表情好像一個操碎心的老母親面對著自己不成器的兒子,欲發怒又懶得發怒。她沒好氣地對他說:“你下來!”

這下輪到高衍覺得莫名其妙了。他下馬的時候胃部又是一陣抽痛,但強忍著不肯表現出來。

離容沒有正眼看高衍,只是用不容反駁的語氣命令道:“你去車裏。”

隨即她跨上了高衍的馬。

高衍有些失神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眼前人是最清楚他的老毛病的。有那麽一瞬,他忘了作戲,忘了此去京城的諸多盤算,腦海中只剩下黃門侍郎府中那個不起眼的院落,院子裏枯榮交替的榆樹,與榆樹蔭下一年一年成長的女孩。

他轉身進了馬車,坐定後,心中默默對車簾外離容的背影說道:“這輩子,我會好好做你的三哥。”

誰說他把別人對他的好視為理所當然?身為貴胄子弟,他更懂得人情冷暖。

離容跨進長安城門的那一刻,第一反應是失望。

好舊的一座城。

從前的王城氣象早已消磨在平淡歲月中,那斑駁的城墻看上去好像用指甲刮一刮就能掉一層土。這裏比不上建康,遑論從前的洛陽。

奇怪,蕭旸作為皇帝,敢下旨不讓高義回京,竟然無力調動軍隊修一修這些有裂口的爛墻面嗎?匈奴、氐、羌,外加有亂心的漢人聯軍可就快打過來了。

蕭旸到底是信心十足,還是就想等死?或者說這是什麽安民之策,目的在於讓老百姓感受到當局者的成竹在胸?如果是的話,那蕭旸的目的倒是達到了。從魏興郡到長安城的一路上,確實沒見有什麽攜家逃亡的長安城民。

離容恍恍惚惚地在長安城的大街上走馬觀花,忽然,高衍那句“反過來想想”又闖進她腦中。她直覺覺得高衍的思路是對的,應當反過來想想,但又不知該怎麽反過來。

向當地官員說明來意後,揚州運糧隊被接引到了專供外官住宿的別館中。

別館倒是新修的。正正方方的一圈矮房,樸素而雅致。每個房間的門都開向中心的庭院,庭院中沒有其他花木,唯有翠竹。庭院邊緣還有與屋宇相連的圍廊,幹凈到初來者不敢將鞋底的風塵印上去。

按照慣例,代表各州刺史前來進貢的官員,都有面聖的機會。離容沒有再寫什麽密信,她覺得帶那玩意兒在身邊純屬怕自己死得不夠快。不過她決定至少要實施計劃的第一步,那就是做一盒糕點送進宮,反正蕭旸從前確實愛吃她做的東西。

“廚房在南面。”高衍突然從圍廊盡頭冒出來,對離容說,“你去看看有沒有什麽缺的,我叫人去買。”

高衍讀過密信,知道離容的原計劃是將密信放進食盒中,若蕭旸看了密信上的內容後同意參與行動,就以想吃糕點為由再傳離容入宮。現在他們不敢冒然暴露真實的目的,但送糕點卻是個好的由頭。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興許能喚起蕭旸心中的幾分故舊之誼,增加他對二人的親近感。

離容“哦”了一聲,轉頭向南面行去,高衍緊跟其後。

“你回房休息休息吧,我需要的東西很簡單,廚房肯定有。就算沒有,我也可以自己請人去買。”離容懷中揣著早就準備好的自制佐料,剩下只需雞蛋、面粉、水和茶粉即可。

高衍沒出聲,也沒離開。

他有充足的理由跟在離容身後——他得讓高義的耳目相信他此行的目的確實是騷擾離容。不過他內心更真實的願望是,想看看這個丫頭到底是怎麽做飯的。

離容只能任由他跟到竈臺前,覺得他就像炎夏廚房裏揮之不去的一只大蒼蠅。

剛要動手,卻聽高衍一聲喝止:“慢著!”

高衍抓著她的手腕,問:“你這怎麽?——!”

離容握了一路的韁繩,手心血紅一片,皮都磨破了。

離容趕緊把手抽回來,笑道:“太久沒幹活,嬌氣了,這都能破皮。沒什麽。”

高衍沖不遠處一個正在打掃的廚娘道:“你過來,幫崔參軍打下手。”然後回頭對離容說:“你別動手了,指揮她就行。”

說罷,他接過廚娘手中的笤帚,幹起了掃地的活兒。

離容正要怪他多此一舉,但見他竟然在掃地,又禁不住有點想笑。

好吧,就聽他一回。

遙想當年她每天起早貪黑,曾帶著月事在洛陽街頭跪到頭昏眼花,也曾帶病做飯,幾乎要在廚房暈倒。那時高衍何曾管過她的死活?現在手心破了點皮他就這樣緊張——

他可真會演戲。離容心想。

☆、似是故人來

禦書房裏伺候蕭旸的小宮女名叫瑞兒,她見執掌宮中禁衛的郎中令引來一位面生的姑娘,還以為皇帝終於開竅了,空虛的後宮之中終於要有美人了,卻聽郎中令說這是揚州來的記室參軍,頓時驚得睜大了眼睛。

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必是個愛穿女裝的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見離容脖頸線條順滑無凸起,唇上只有細微的絨毛,骨架纖細,胸脯豐滿,才確認她是女人,還是個長得挺好看的女人。

“參軍大人請在此稍候,聖上龍體欠安,正在午休,這個時辰還沒起呢。”瑞兒一邊招呼離容,一邊興致勃勃地盯著她的臉仔細端詳,“奴婢叫瑞兒,有什麽事,大人吩咐瑞兒就行。”

離容原本精神高度緊張,但因郎中令和小宮女看著都很面善,腦中繃緊的弦稍稍松了兩分。

“龍體欠安?敢問皇上是……染病了麽?”

“哦,是的。”瑞兒回道,“大約是受了風寒,嗓子不舒服,天天咳嗽。不過皇上不肯見太醫,也不肯吃藥……一點小病從年初拖到如今。”

離容心中暗自揣測,想著或許蕭旸是不信任宮中的大夫,怕他們都是高義的人。

“長安城中多的是有名的醫館,若皇上覺得太醫醫術不精,為什麽不出宮去瞧瞧呢?”

離容真正想探聽的是,蕭旸是否有出宮的自由。

“回參軍大人,皇上倒確實訪求了民間的高人,但不是大夫,而是兩個江湖術士。”瑞兒輕聲道,“那兩個術士現在就住宮裏吶!他們常把皇上帶去西山游玩,說吸取天地精華便可不藥而愈。唉~明明就一直沒好。”

其實瑞兒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告訴離容這些,只因見離容是個女子,她就忍不住想多說幾句。離容聽了,首先明確了蕭旸沒有被限制自由,這是個好消息。不過蕭旸從前就愛與江湖術士廝混,當上皇帝後依然如此,這倒真讓人擔心他會不會是個昏君。

“參軍大人、參軍大人——”瑞兒見離容正出神,不得不輕喚數聲,“參軍大人,皇上下朝後從來不見外臣的,您是第一個來到禦書房的官兒。婢子鬥膽說一句,既然皇上對參軍大人另眼相待,參軍大人不妨勸勸皇上,該吃藥吃藥,別耽誤了病情。”

離容點頭稱是。不過她之所以能來到後宮單獨與蕭旸會面,並不是因為蕭旸對她高看一眼,而是她以女流的身份為借口,自稱不便上朝,懇請於禦書房一睹龍顏。

她代表蕭旸的堂叔蕭馥而來,帶的東西實在是不少,外加千裏奔波,誠意感人,蕭旸怎麽都得給這個面子。

“皇上駕到!——”

小黃門尖銳的嗓音打斷了離容與瑞兒的交談,離容趕緊轉身跪向門口。

她不敢擡頭看,盡管印象中的蕭旸是個十分平易近人的親王,但今時不同往日了,她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獻上十二萬分的恭敬。她可是讀過史書的,深知伴君如伴虎,古來不知有多少臣子因仗著舊日與皇帝的交情而忘了君臣之別,結果是身首異處。離容不想步他們的後塵。

一陣香風從跟前拂過,那是故都洛陽特有的香料,聞得離容一陣恍惚。有那麽一瞬,離容覺得仿佛回到了那個車水馬龍的街口,她因高衍責罰而跪在眾目睽睽之下。不遠處,年輕的王爺出了黃門侍郎府,走過來,給了她一盒糕點。

蕭旸突然回身,用帕子半捂著臉,湊近離容瞧了瞧,然後直起腰道:“你這丫頭倒是沒變。”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臉色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蠟黃——從前蕭旸的氣色也沒好過,但從前看著只是挑食所致的體虛,如今則仿佛已入棺木的死人,強敷了一層□□以掩飾灰敗枯槁的實質。

離容不禁想,這樣的人,還有必要偷去江東嗎?回程路上的艱難與危險可想而知,恐怕蕭旸的身子骨根本撐不住。唉。

她邊想著這些大逆不道的事,邊把食盒舉過頭頂,道:“皇上既然記得微臣,應當也記得微臣的手藝吧。”

蕭旸笑了笑,示意小黃門接過食盒。

好吃。

試毒的小黃門從每塊糕點上切下一個角,挨個兒吞下肚。面上的表情似是回味無窮,真希望皇帝把餘下的也賞賜給他。

離容依然低眉跪於階下。入宮之前,高衍曾千叮萬囑,讓她徹底忘記蕭馥的圖謀,切勿在蕭旸面前洩露分毫,她應了。此刻見蕭旸身邊的只有一個太監和一個宮女,且兩人看著都不過十三四歲,好像蕭旸並沒有被任何人控制,她心裏又有一些動搖。

“不錯。”蕭旸讚了一句。這不是客套話,他把糕點一塊接一塊地往嘴裏送,使禦書房中只剩嘰咕嘰咕的咀嚼聲。

片刻後,蕭旸擦了擦嘴,示意黃門與宮女都退下,等禦書房中只剩他與離容二人,方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是高義的人吧?路上遇到他了?他有什麽話讓你帶給朕嗎?”

蕭旸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是高義的人?離容一頭霧水,趕忙否認道:“微臣只在魏興郡與大都督打了個照面。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除了聖上,微臣不是任何人的私僚。”

蕭旸揚眉,臉上一副頗可玩味的表情,離容擡頭看了一眼,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那你為何非要見朕?”蕭旸問,“莫非你是來替別人傳話的?”

此時四下沒有旁人,真真是離容道明來意的好機會。但一種強烈的直覺阻止了她把真話說出口。她回道:“微臣只是……呃……想趁此機會,給皇上做幾日糕點。還有……聽說皇上聖體欠安——”

蕭旸忽然走到近前,用食指勾了一下離容的下巴,嚇得她沒再說下去。

“難得你有這份心。不過朕對你沒興趣,吃一次就夠了,你退下吧。”

離容沒料到那句話能讓蕭旸想歪,禁不住面紅耳赤。她也想不出什麽多留的理由了,只得告退。

此次面聖,不只喚醒了離容對洛陽的記憶,連當時在黃門侍郎府中的怪異感覺也被勾了起來。

她抱著食盒走出宮門,坐上馬車,心亂如麻卻又不知因何而亂。

待回到別館中時,離容已是饑腸轆轆。她直接去到廚房,一看,竈頭上還擺著一盤糕點。

吃飽肚子才有力氣煩惱,離容抓了一塊塞進嘴中。嗯,那位幫手的廚娘果然得力,做出來的糕點完全符合預期。也多虧她多弄了一盤,此刻的離容才有東西充饑。

“哎呀,大人!”廚娘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跑上前來,道,“大人要是餓了,我做別的東西給您吃。”

離容擺擺手道:“沒事,我吃這個就行。”

廚娘皺眉道:“哎唷,這盤我忘了放糖,吃起來沒味兒。”

簡單的一句話,讓離容剛咽了一半的糕點卡在喉間不動了,背上沁出大片的冷汗。

離容穩住自己的情緒,小聲問道:“你是說,你交給我的那盤,是你重新做的,加了糖的?”

☆、一脈相承之

“見到皇上了?”

高衍與離容在別館中心的庭院相遇,四下無風,夕陽將靜止的竹影投到二人身上。離容眼神呆滯,像是久久未從震驚與恐懼中緩過勁來。

半晌後,她眼中分散的光芒重新匯聚,視線焦點落在了高衍身上。

“皇上……很好,他身邊只有一個小宮女伺候,清靜得很。雖然患了風寒,嗓音有些沙啞,但目光清炯,步伐雄健,想來沒有大礙。……對了,皇上是記得我的,聽宮女說,皇上下朝後從不見外臣,算是為我破例了。皇上與我敘舊時,還特意屏退了下人。唉,原本我想再送幾回糕點的,皇上卻說不必了。也罷。我此行的任務已經達成,明日便啟程回揚州。……”

聽了離容的話,高衍心中浮現四個字:這不可能。

讓蕭旸來去自由,無人監管,這不是他認識的高義。目光清炯,步伐雄健,也不是他認識的蕭旸。

離容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聽懂了。

當廚娘告知她送進皇宮的糕點中加了蜂糖時,所有怪異的、模糊的直覺終於連綴到一塊,變得清晰起來。

蕭旸是最挑食的,曾說花糕和蔬餅裏不可放糖,因鮮花時蔬中自有甜味,加三分酪漿調味足以。

她今日見到的皇帝雖然面色枯槁,但隱藏於皮膚之下的肌肉卻沒有呈現與之相協調的下垮之勢,反而有一種向上飛揚的神采。

他不是蕭旸。

他身邊的宮女太監年紀都很輕,想來入宮不久,根本就不認識真正的蕭旸。

他上朝時有冕旒遮面,與朝臣的距離又大,自然無人看出端倪。

他下朝後不見外臣,大概也是怕露出馬腳。

他裝病而不肯吃藥,是想用沙啞的嗓音蒙混過關。

至於出神入化的易容術出自誰手,答案恐怕就在那兩個養於宮中的江湖術士身上。

她原來根本就想不到用糕點的甜度去測試皇帝的真假,沒想到廚娘誤打誤撞,讓她發現了這個險些使她小命不保的真相。

所以問題來了:他是誰?

他一見離容,就說“你這丫頭倒是沒變”,這是否說明他從前認識離容?離容在洛陽的時候並沒有結交什麽人,與高義相關的,更是五個手指數得過來。

他以為離容是來幫高義傳話的,或許正因如此,他才破例私下見了離容。可他為什麽這麽覺得?就因為離容從前是高衍府上的丫頭嗎?高衍與高義兄弟失和又不是什麽秘密。離容既曾是高衍的下人,理當更被提防才對。

容貌可以偽裝,身材卻是真實的。這樣的身長,這樣的骨架,這樣駕輕就熟的演技,外加沙啞嗓音中隱現的一絲熟悉感,讓離容想到了一個人:

卞敏之!

是的,就是那曾化妝成侍婢居於高衍府中的卞敏之。他當然認得離容,並且這也解釋了他為什麽覺得離容是高義的人——當時高義阻止了他對離容下殺手。他顯然以為,離容的命是高義救的,不管她是知恩圖報也好,被高義脅迫也罷,總之多半會成為高義的手下。

“這下便通了。”高衍站在陰影中,發出了一聲極輕的冷笑,“呵,反過來想想,終於可以想通了。”

不是蕭旸下了聖旨不讓高義回京,而是高義不想回去。

不是皇帝覺得三分之二的中軍可以守住長安,而是高義認為全部的中軍也不足以抵擋匈奴。

不是通過不修城墻來安定民心,而是長安城將像洛陽一樣被丟棄——當然也就不必費那功夫了。

但是棄都而逃的恥辱卻不能記在高義賬上,背鍋的人得是當今聖上。所以高義弄了個假皇帝在宮中,演一出皇帝忌憚權臣使之無法歸京,最終因禦寇無力不得不棄城而逃、投奔權臣的好戲。

當然,沒有人能想到,這個下旨把高義擋在六百裏外的皇帝,會是高義的人假扮的。

不僅如此,這段時間裏還會有很多人上書,請皇帝進一步貶抑乃至誅殺高義,這就是讓朝中反對高義的勢力打破沈默而浮出水面,使高義看得一清二楚。

這步棋,極陰險,極罪惡,足夠高氏族滅一百次。但只要成功了,高義的地位就再也無法撼動!

這,才是高衍認識的高義,也符合離容從他身上嗅到的野心與瘋狂的味道。

她還有什麽可做的呢?真正的蕭旸生死未蔔,就算他還沒去西天報道,想必也不在長安。

她今天私下與假皇帝會面了,還否認了自己與高義有牽連。如果卞敏之疑心自己暴露了,她肯定不能活著走出長安!

卞敏之打發了離容後,立即動身去到城外的西山。

這裏有一間名為“無淵”的道觀,是高義與他互傳消息的地方。畢竟,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大都督與皇帝的聯系如此頻繁密切。

正殿當中元始天尊像的腕關節可以活動,卞敏之照例使隨從候在觀外,自己則徑直向前,欲查看神像手中的密匣。機關還未打開,餘光便瞥見空蕩蕩黑漆漆的大殿深處走來一個人。

“大……都督?您怎麽來了?”

高義立於神像的暗影中,回道:“子衡來京,呵,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麽。”

“三公子並未求見。”卞敏之回道,“但我見了那個丫頭,大都督可記得?曾經被您救下的丫頭,叫離容。我還以為她是來替您傳話的?”

“那個丫頭不簡單。”高義眉頭一皺,問道,“你平時也是這幅精神抖擻的模樣嗎?”

“大都督放心,小的平時——咳咳咳……”卞敏之立即假裝有輕微的駝背,並掏出帕子,捂嘴咳了幾聲。

“呵,差強人意。若是我,一眼便能看穿。子衡也一樣。至於那個丫頭……”高義有些猶疑。

卞敏之回道:“大都督,恕我多言,不過是一個丫頭,就算她看出來了,她又能如何?一刀結果了她,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呵,你有所不知,這丫頭看似普通,卻有兩個男人在爭。”高義面露輕蔑,笑道,“一個新任兵部尚書,一個正要改遷的冀州別駕。對了,她還有個哥哥,是曾帶兵守住洛陽、現任尋陽太守的季伯卿。這些人,將來可都是朝中股肱,社稷之臣。倘若她已發覺你的身份,必定會告知子衡。這樣她再有個三長兩短,就得算到我頭上來了。”

卞敏之真後悔沒趁離容回到別館之前取了她的小命。現在想殺她,卻是投鼠忌器。

“那大都督……可是要想辦法收買她?”

“收買?呵,不必。”,高義稍稍回想了當日地道中發生的事,臉上輕松地一笑,安撫緊張不已的卞敏之道,“這丫頭頭腦很清楚,這件事,她敢告訴高衍,卻不敢告訴蕭馥。別忘了,她是我母親認的幹女兒,這必要抄家滅門的罪行一旦暴露,難道她會有活路嗎?聰明人都是最會裝傻的。”

“……大都督,小的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卞敏之拱了拱手,恭敬地問。

“別來這套,想問便問。”

“大都督有容人之量,且善於兵行險著,卻可曾想過養虎為患的道理?”卞敏之還是對離容的存在耿耿於懷,“小的以為,行非常事,當如履薄冰,寧枉而勿縱!”

高義似乎對卞敏之的建議絲毫不感到意外,他拍了拍卞的肩道:“你說得沒錯,從前蕭子釗就是這麽做的。不敢信人,不敢用人,不敢不殺人。他將宮中禁衛全換作自己的親信,把朝中反對他的人打壓得半句話都不敢說。他猜忌能臣,剛愎自用,結果是為他做事的人盡是謹小慎微的庸碌之輩。若身在太平盛世,他或許還能再折騰個十數年。但如今世道不同了。北方我們呆不住,這是大勢所趨,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巴蜀、荊楚、江南一定要守住。在虎狼環飼之中,如何退敵,如何安國?靠那些在我面前大氣不敢出的犬彘一般的小人嗎?呵,不行。我要讓這朝堂上有龍爭虎鬥,若蒼天佑我,我必能險中求勝。若哪天我無法駕馭這些我親手提拔的人,終於死在兄弟之手,命喪故舊刀下,哈哈,那我也認了!”

說罷,高義轉身,大步離去。

卞敏之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不禁對這份霸者之氣肅然起敬,同時又不得不為高義這種賭徒一般的瘋狂深感憂慮。

誰說高義、高衍兄弟不像?

☆、有假也有真

“皇上已下旨讓我去邙山修陵,我不能送你回江東了。此番別過,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見……說起來,你也是難得來一趟長安,何不多住幾日?”高衍央求道,“這一路舟車勞頓,都沒有好好歇過。”

離容不知高衍的請求是否別有所圖,不敢立刻回絕,只是說:“起風了,屋裏聊。”

不但秋風漸肅,風裏還開始夾帶綿綿細雨,嗅起來有冰冰涼涼的味道。

離容拉上門,將風雨屏蔽在外。

其實她並不確定是否隔墻有耳,但小心點總是沒錯的。跪在案前,手指蘸水,她寫道:“何意?”

高衍嘴唇動了動,離容猜到他說的是“拒絕便是”,於是回道:“長安城太舊了,我覺得沒趣。修陵可是個苦活,你不求令兄給你換份差事嗎?”

“修陵有什麽苦?”高衍的後半句說得很輕,“……修陵怎比相思苦。”

“呵,自討苦吃更是吃不盡的苦。”離容不願聽這些惡心又沒意義的話,不識趣地說,“三哥若覺得相思太苦,等我回到江東後,就叫人把嫂子和利兒給你送去邙山。”

高衍卻好像沒聽到有關自己妻子的字眼,兀自道:“母親認你做幹女兒,所以你稱我為‘三哥’。我既是三哥,我的大哥便也是你的大哥,為什麽你一口一個‘令兄’?這是不是因為,在你心中,覺得我與你更為親近?……我是自討苦吃,你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這四個字聽得離容心頭一凜。

她想過,自己是否是“自欺欺人”。好在,她已有了答案。

“我記得有一回,也是像今天這樣的秋日。管家還沒有給我新的秋衣,舊的又太小了,我只好繼續穿著夏天的衣服。”離容看向窗外已交織成一片迷霧的秋雨,容色平靜地說道,“那天中午來了一個貴客,貴客對羊奶過敏,我卻端上了羊酪餅。你很生氣,讓我去府外跪著。……

“跪了沒多久,就下雨了。好冷啊……我祈禱雨快停,雨卻越下越大。頭發吃了水,變得好重,壓得我直不起脖子。我又半天沒吃東西了,胃餓得難受。更倒黴的是,我正逢月事將盡,腰酸背疼得很。當時我想,完了,明天肯定要發燒,發燒了會更難受,可再難受也還得幹活。

“……我存了小半年的銅板——銅板是幫家丁做針線活賺來的——本想用來裁布買棉花,給自己添一件深冬穿的厚襖,這下又只能拿去買藥。我好不甘心。我想哭又沒力氣哭,只覺得這一天天的日子真是太苦了。

“我會不會就這麽死在街頭?死了也好,死了以後也許很輕松,像莊生說得那樣。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高衍一直以為自己與離容最大的心結,是地道中的那個“殺”字。沒想到,九年裏日積月累的傷害,才是使他對離容來說毫無“親近”可言的根本原因。他也更懂了為什麽陸南生與離容相識不久,就在她心中有了遠超過自己的地位——一個沒被人疼過的妙齡女子,難免有對溫暖的極度渴望,你不能怪她擇偶不慎。

離容還沒說完。

“……等我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不是在泥濘的大街上,也不在我的房間裏,而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我穿著幹凈的衣服,蓋著最暖和的被子。我簡直懷疑自己是重新投胎了……這時,有一個很好看的姑娘過來告訴我說,我身在高義的府邸。大哥……他叫人給我抓了藥,還替我向你說了情。

“也許對他來說,我什麽都不是,救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他讓我在那個冬天有厚棉襖穿,我的命實實在在地被他撿了兩回。只是我一個女流之輩,沒什麽可報答他的。……三哥,如果你願意聽我一句勸,我希望你將來不要再跟大哥對著幹了。帝王無情,但大哥是疼你的。這世上沒有什麽一心為公的人。孰親孰疏,你要分得清楚……”

“我知道。”高衍來不及感傷,心中暗笑這丫頭連演戲都學得這麽快,“蕭旸根本就不是什麽當皇帝的材料,我聽人說他天天去西山游玩,還結交什麽江湖術士。江山社稷落在這樣的人手中,恐怕禦花園遲早要成為匈奴的馬廄。你放心吧,我幫大哥,不只是為私,也算是為公。……過去這些年,你只當我是個傻子,是個混賬。我什麽都沒做好,沒做好公事,也沒做好私事。但我現在不一樣了。我會讓你刮目相看。答應我,先別急著嫁給陸南生,待我做出一番業績,你再考慮如何選擇。”

離容一時不知該怎麽接話,卻見高衍又無聲地做出“拒絕”二字的口型。

“你、你別再想這個了!你有妻有子!而我……我、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離容紅著臉說出實情,但其實高衍並不意外,甚至不大介意。不過他還是作出十分氣惱的樣子,抓起離容的前襟,怒道:“你!……你是誰的,你說了不算,陸南生說了也不算!今後誰有本事,誰說了算!”

說罷,他猛地起身,大步走出房門,走進了冰涼的秋雨中。

探子將隔墻所聞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高義。那一番唱和有假也有真,可說是毫無破綻,因此高義聽了很高興。

不久之後,他又收到消息,說離容已動身回揚州,沒有異動。而高衍則又在他此前常常光顧的妓館中流連了數日,最後幹脆買下了兩個看著不過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帶著一起出發去邙山。

去到邙山的路上,天氣越來越冷。高衍在半路放走了一個丫頭,所以此刻顛簸的馬車中,只有兩個人。

“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高衍對身邊豆蔻年華的少女說。

“莫說辛苦,若無表兄這般安排,我未必能活到今日。”少女的目光好像結了霜,冷而利。因他沒有再費心偽裝嗓音,一開口,便暴露了男兒身。

過了會兒後,他又補了一句:“多謝表兄。”

蕭氏子孫雕零,蕭旸又無子嗣。如今最有資格成為皇儲的人,就是在去年宮廷政變中受到牽連而被貶為庶人、高義翻遍長安城都沒有找到的蕭旸的三弟——蕭旻。

☆、金風迎人歸

沒有了糧草的負擔,揚州使團的回程之路走得輕松且飛快。

雖然入秋漸深,但因一路向南,旅途中的人並沒覺得氣溫在降低,沿路看到的風景反而有了越來越多的綠意。

重新棄馬乘船,風一般地順流東下,離容心中的情緒是興奮與仿徨的交織。興奮在於長達三個月的相思之苦總算要熬到頭了,仿徨是因憂慮這蕭氏王朝的命運——或者說,漢人王朝的命運。

江南好,江南當然有說不盡的好。

江南的冬天也能吃到新鮮的蔬菜,江南的春天有比北方品類更多的花紅草綠。只要朝廷願意下令開官倉賑濟百姓,江南就沒有挨不過去的饑年。

人人皆知江南好,但如果只剩下江南呢?

失去了黃河流經的中原大地,失去了“皇居帝裏”的古都長安,失去了“天下之中”的舊京洛陽,失去了封天祭地的東岳泰山,這樣的漢人王朝,還敢自稱是正朔所在嗎?

她回想起當日與孤雲叟的問答,那時候她說,合久必分是天下大勢,這一代漢人或許再難在自己的國境內看到黃河入海,但當時她只覺得鮮卑太強,她沒有想到,如今手執政柄的當國宰臣認為,西邊也保不住。

對了,她手裏還有兩道聖旨,一道給陸南生,一道給桓翀。

直到在別館中接到聖旨,她才知陸南生又一次與鮮卑交手了,並因等不到蕭馥的援助而轉求桓翀。這一回,下達給陸南生的聖旨跟之前一樣——兵部尚書,外加遙領徐州刺史。桓翀則兼領冀、豫、兗、青四州刺史。

離容還不知道這個兵部尚書是陸南生自己求的,但她隱隱有了一些猜測。

高義以為陸南生會讓廣陵軍散居民間,如此,等有朝一日他那在鮮卑戰馬前嚇破的膽修覆了,意欲東山再起時,就可重回廣陵招舊部。他絕對想不到,陸南生已對手下曉以利害,勸服他們誠心歸附桓翀。

人們都善於以小肚雞腸揣度對手,於是襟懷廣闊者才常常出人意表。離容見過桓翀,且了解陸南生。高義想不到的事情,她能想到。

她想不到的是,時隔三個月,當她再度興沖沖地闖進陸南生的軍帳時,會看到一個女人。

震驚,讓她一時沒認出眼前泡在浴桶中的美人是桓燕。她迅速穩住心神,平視前方道:“陸將軍何在?本官有聖旨。”

裝腔作勢也好,沈著冷靜也罷,總之這一路,她倒真是跟高衍學了不少東西。

“崔記室、崔記室——”

軍帳外響起匆匆而來的郭儉的聲音。他闖將入內,卻見桓燕裸著香肩,趕緊又退回帳外,大聲道:“崔記室,陸公子在校場!……”

離容聽了這話,沖浴桶中的人淡淡一笑,丟下一句“打擾了”,便輕巧地一轉身,掀簾出帳。

這個時節的廣陵,有彌漫無際的濃烈的桂花香。金桂奶甜,銀桂清新,丹桂則以鮮亮的顏色取勝。在江風播散的香氣中,在廣陵軍招展的旗幡下,身著一襲秋香綠的離容迤迤然而來。

她鬢上無它點綴,唯有一朵白茶花。唇上抹了透明的香脂,呈現自然的粉紅色。雖然想見陸南生的心情十分急切,但她沒省去拾掇自己的工夫。人說近卿情更怯,只因剛才在軍帳中親眼見到那般香艷的一幕,離容的心情除了喜悅與羞澀之外,就又多了一重疑懼。

但她容色未變,步伐也沒有因此而飄忽。

要沈住氣,她對自己說。

陸南生正在督練秋季招募的新兵,餘光瞥見遠處走來一個簪花的美人,心中正奇怪手下為何不攔阻女眷來此。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媳婦兒。

媳婦兒——不管離容認不認,反正他是這麽想的。

“又有聖旨了——哎唷!”離容正要去袖中取聖旨,卻被陸南生在大庭廣眾下猛地一把舉了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朝離容專屬的營帳走去。

“你大膽,我還沒宣旨呢!”

離容被秋風吹得蒼白的臉蛋忽然泛起紅雲。她兩手剛好攀在陸南生肩膀上,雙腳離地,但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安全感。有那麽一瞬,她覺得,罷了,如果真的有人逼迫,那就不為難這男人了,平妻就平妻,做妾就做妾,她認。

“又想讓我當眾跪你?”陸南生輕笑道,“回房跪,不行嗎?”

兩人在新兵們嫉妒的眼光中穿過,廣陵的老軍人早已對此視而不見。

離容捧著陸南生的大腦袋,問:“你是不是知道聖旨寫了什麽?”

陸南生沈默片刻,才回道:“蕭馥是個庸人,你在他手下做事,恐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我要帶你離開這兒。”

燒糧草、逼離容,外加在鮮卑兵圍廣陵時遲遲沒有出手援救,蕭馥給陸南生留下的印象已差到極點。

平日裏倒還算一個體恤生民的好牧首,但一遇大事,便表現得無信無義,無勇無謀。

蕭馥不壞,他只是庸。不過,身居高位而沒有與之匹配的德與才,其實也是一種客觀的惡。

從前陸南生理解離容要報答什麽知遇之恩,可如果這恩會把她的小命給報沒,那就免談。

離容臉上的笑意淡去,輕聲道:“我有很多事要告訴你,什麽地方說話安全?”

陸南生剛將離容抱到帳前,聽她這樣一說,便沒有進去,而是放下她,調轉方向,牽來一匹馬。

離容在前,陸南生在後,二人一騎,縱馬奔至一座可俯瞰四周的小山坡坡頂。

他們躲過了所有可疑的耳目,只是躲不過桂花的香氣。南來的大雁成行從頭頂掠過,不遠處的校場上仍有新兵在整齊地操練。極目望去,那些縱橫交錯的溝渠,一半是天然,一半由人工鑿成,用於灌溉農田。流水在晴日下反射著白光,但不刺眼,一如這長江下游的秋景,是夏與冬之間溫柔的過渡。

“你招撫流民、考選武卒和訓練兵士的辦法施行數年,看來已十分完善。”離容輕觸陸南生握緊韁繩的手背,說,“桓將軍看似是個武夫,其實他膽大心細,十分善於用人。你把兩萬廣陵軍交到他手中,想必他能蕭規曹隨,沿用你的辦法,重用你的親信,不會辜負你的囑托。……只是他無心參與朝鬥,但又是朝廷忌諱的對象。若被執政盯上了,還需你在朝中多加照應。”

陸南生把腦袋的重量都壓在了離容左肩上,還故意用胡渣刺她的臉,見她皺眉躲閃,便跟個小孩似地偷樂。

“你什麽都知道。若朝中的人也像你一樣了解我,我就沒法兒混了。”

“你放心吧,他們是不敢把你想得太好的,所以他們猜不透你。”離容反手摸了摸陸南生的鬢角,笑說,“我們陸公子有豪俠之風。”

“這些話,在屋裏不也能說嗎?”陸南生貼著離容的面頰問,“帳子裏還更方便……”

離容深吸一口秋日涼風,左右看了看,確認周遭無人,才轉頭湊近陸南生的耳朵,低聲道:“蕭馥這次讓我去長安,是要我把皇帝偷到建康來。這事早被高衍發覺了,他半路調包了我的密信。等我進宮面聖後才發現,那個穿著龍袍的人,不是蕭旸!你放心,我沒有暴露。……”

至於為何高義屯兵魏興不回長安,無需離容解釋,陸南生自己就能推測到。

他能想到的更多。

☆、一報還一報

他能想到的更多,包括高義預謀將新的都城定在何處。

陸氏三代文臣,陸南生之父陸純死於國難,憑借冢中枯骨的功業,陸家已可算是二流門第。

陸南生雖棄筆從戎,但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總想將他拉回文職。

自從他獲得徐州刺史的虛銜之後,從前與陸純有交情的朝中舊臣紛紛致書問候,他也一一予以回覆,並逐一了解了各地的人事任用情況。

原本秦州刺史叛變,吸取教訓的高義應當對關中一帶的地方長官來一次大換血,但他卻沒有這麽做,反而於荊楚一帶廣植恩幸,並派他最信任的裨將領兵入蜀,加強西南面的軍備。

需知當年大晉滅吳時便是從巴蜀入手,憑借順流之勢摧枯拉朽,一統江南。如果晉要成為像吳國一樣偏安南方的政權,當然就得吸取吳國的教訓,將重兵置於長江上游。

一切都說得通了。

如果陸南生沒有猜錯,新的都城當在地跨長江兩岸的荊州。進可遙制江東,退可避入蜀地,還有鄰近的江州提供糧谷,確實不失為較理想的國都所在。

“偷皇帝這種事,也虧蕭馥想得出來。不知他是太過忠心,還是自己想踵魏武之跡。”陸南生不客氣地評價道,“還好你不蠢。……你,別再去什麽揚州軍府了。反正你又不是天子任命的記室參軍,你來去自由,沒人會對你怎麽樣。……至於崔夫人,我已去臨海郡拜訪過一次。她同意了我們的婚事——真的!下回我們一起去。”

離容這次東歸,讓孟戎帶信給蕭馥覆命,自己直接到了廣陵,本就是不想再回去的意思。可帳子裏那個女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想起來了,那是桓燕。莫非這就是陸南生交出兩萬廣陵軍換來的東西?就像謝翰與萬弗萱的聯姻一樣?

她再回想了一下,那雖是陸南生的軍帳,卻不見他平日常用的東西,可見他這段時間並沒有住在那裏。

陸南生什麽時候懂得避嫌了?他若真對桓燕有意,難道不該抱著被子主動去她的營帳麽?他寧願讓桓燕鳩占鵲巢,也不跟她同帳而棲,已然說明了他的態度。

想到這裏,她松了半口氣。

“我是不想回去了。”離容從陸南生手中搶過馬繩,勒轉馬頭,向山坡下行去,“可你的軍帳好像有點擠,還住得下我嗎?”

馬蹄聲驚出了一只野兔,離容目送兔子消失在黃綠夾雜的草叢中。

“那是桓翀的妹妹。”陸南生不無緊張地解釋道,“她太兇了,非要住那兒。好男不跟女鬥,我總不能把她扔出去,只好把帳子讓給了她。”

“你把兩萬軍隊白送給了桓翀,你手上卻沒有他的把柄,這買賣不會太虧嗎?”離容違心地說,“娶了他的妹妹,你就多一點籌碼。”

“你真的這麽想麽?”陸南生的語氣好像有些不悅,“我記得有人跟我說過,戰國時有吳起殺妻取信……以姻婭作為盟約的保障,很多時候不過是一廂情願。”

“我當然不想。”秋高氣爽,離容擡頭看向朗天上一只自由翺翔的大鷹,十分感傷地說,“但天網彌四野,人在樊籠中,你若真的身不由己——”

“哪有那麽多‘身不由己’?領不好兵可以不領,當不好官可以不當,吃不了肉可以吃素。人生在世,只要不貪得,多的是選擇。”陸南生在離容腰上掐了一把,繼續道,“如果為了想做的事就可以不擇手段,那我跟高義又有什麽區別?……前幾日,你哥去江東,順道來看了我。他拒絕與江州刺史成為姻家,同時不怕被人譏笑攀附江左高門。他能做到的事,你為什麽覺得我做不到?”

離容算是聽明白了。陸南生為了她,放棄了實在的兵權,連送上門的便宜媳婦都不要。她心中有無限感動,回頭去看陸南生,卻又被他的胡渣紮了一下——他是故意的。

“我以為……”離容喉頭有輕微的哽咽,“陸氏不是世代儒學嗎?我以為你會覺得,一妻多妾是古制,我以為你……至少不會抗拒、多娶一個。”

“如果我不抗拒,如果我兩個都娶了……”陸南生的語氣稍稍嚴肅了些,問,“如果我不能一心對你,你還能一心對我嗎?”

陸南生看著離容一臉錯愕的神情,輕笑道:“你不能。……一報還一報,如果我不能一心對你,你又憑什麽一心對我?我知道這世上沒有那麽便宜的事。”

離容想了想,覺得好像是這麽個理。

就算男人三妻四妾不是什麽道德汙點,但也一定會使原本專一的情誼變質。凡事都有代價,那些自以為左擁右抱享盡齊人之福的傻瓜,指不定頭上有幾頂他自己沒看到的綠帽子呢。

“你真是個聰明的讀書人。”離容笑著誇讚道,“對聖賢書的教誨,有所取,有所不屑。”

“《禮記》曰,妻者,齊也。一與之齊,終生不改。夫妻的地位本是齊等的,有什麽道理讓丈夫可以納妾無數,而妻子必須忠貞節烈?……所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本也不是一者高貴,一者低賤的意思。尊為高遠,卑應解釋為近而柔順,絕非卑賤。”陸南生說得頭頭是道,“聖人之意並不以男子為貴,以女子為賤。後世文人出於私心,故作他解,讓什麽便宜都給男人占了,女子只有數不盡的義務,如此無恥之論,君子自然不屑。”

離容聽了這番歪理邪說,禁不住頻頻點頭,道:“陸公子應該寫一本書,就叫《儒學新解》。”

“這不只是儒學。”陸南生神色中多了幾分愴然,輕聲道,“這還是家學。”

陸南生之父陸純,是一個單車刺史,沒有兵權。他在鮮卑攻城前疏散了城中百姓,自己本可一起逃走,卻選擇守城而死。不為別的,只因城中有他已故妻子的墳塋。

這段往事,陸南生沒有告訴離容,但離容聽過傳聞。為了不讓陸南生在這蕭索的時節陷入懷念父母的悲傷之中,她趕緊轉移話題道:“你知道嗎,蕭馥也只有一個老婆!”

陸南生聽得這個“也”字,心想離容便是承認自己是他的老婆了,果然收起了蓼莪之思,笑道:“那他這個人,倒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揚州刺史府中等待已久的蕭馥,打聽到前段時間上書給皇帝要求嚴懲高義的朝官或地方官,不是被明升暗降,就是在雞毛蒜皮的小差錯中栽了跟頭,心裏越來越感到不安。

他懷疑皇城中的皇帝還在高義的嚴密控制之下,沒有半分自決政事的實權。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的密信一送出手,恐怕就等於送到了高義手中。如此,他就只有直接舉兵勤王這一條路了。而這條路,十有八九是死路。

他想派人去把離容追回來,但又來不及了。只得加緊招兵買馬,作為後手。

等來等去,既沒等到高義的暗算,也沒等到離容的人,只收到一封孟戎捎來的離容的信。

八個字:

君臣一心,勢不可行。

腦中繃了三個月的弦總算松弛了下來,雖然計劃成空,但總比滿門抄斬強。他不得不慶幸自己沒派錯人。

☆、野雀有其樂

“陸南生,你對這個女人倒是癡心一片,可知她未必如你以為的那樣——冰清玉潔?呵呵。”

桓燕繞山疾馳一周無所獲,終於在陸南生和離容回軍營的半途中逮找了人。

面對突如其來的指控,離容覺得有些好笑,她很客氣地回道:“桓小姐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解?”

桓燕取出兜裏揣了半天的一封信——這是前些日子她的屬下呈給她的——她將信舉到離容眼前,挑眉道:“鮮卑軍中有一個半胡半漢的叛將,好像叫什麽邢量遠?你可認得?——”

“邢量遠投靠慕容部了?!”離容沒管桓燕手中的信,只註意到了邢量遠叛晉這一消息,面上難掩震驚和失望。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得並不意外。

“果然,是你的情郎?呵。”桓燕眼中閃過鄙夷之色,她是真心覺得離容配不上陸南生。

甩手將信丟向黑馬上的一對男女,她接著道:“上次南下來打廣陵的賊將中就有他,退兵時,他丟下了這封信——給你的。”

邢量遠為什麽要給自己寫信?離容展開信後,皺起了眉頭。

信裏寫的竟然是要離容北上找他,還用許多篇幅問候了她的血虛之癥。

離容轉頭將信遞給陸南生,解釋道:“此人是邢氏庶子,母親為胡婢,雖然承擔了統禦青霜堡武裝的重任,但因出身‘不光彩’,被很多高門子弟看不起。不知有多少人曾戳著他的脊梁骨說,他將來必為亂階,這下好了,不幸言中。”

陸南生掃了一眼信中的內容,看向離容道:“可是,你並沒有血虛之癥。”

離容用手指點了點信中提到的五種調養血虛之癥的藥方,每個藥方最末一味藥材分別是:茱萸、烏梅、老姜、當歸、粳米。

諧音曰:予吾將,當歸晉。

“你相信他嗎?”陸南生問。

邢量遠的意思是他願意歸晉,但要一個軍銜。現在陸南生成了兵部尚書,有舉薦將才的權力與責任。如果離容能說服他邢量遠可用且可信,他或許可以促成這件事。

邢量遠在漢人高門中掙紮了二十年,都沒能獲得信任。如今投敵叛國,更是坐實了從前人的指摘。他如何回頭?他有什麽理由回頭?

離容是這麽想的。當然,如果有機會,她還是想去勸一勸。

“我不敢說這一定是圈套,但至少,我不信。”

離容這樣回答陸南生。

他二人的對話,桓燕完全沒聽明白。她見眼前人把自己當做空氣,舉起馬鞭就朝二人騎著的黑驪劈頭揮去——

好在陸南生眼疾手快,接住了馬鞭,才沒讓馬受驚。

“桓小姐,多謝你送信過來。”陸南生黑著臉說,“但你下手要知道輕重。我的阿容只是個姑娘,不比你那些手下扛打。”

“陸南生,你吃了什麽迷魂湯!”桓燕氣得美麗的容貌都變了形,指著離容罵道,“我打聽過,她不過是個丫鬟命,卻學了一副裝腔作勢的小姐模樣。北方那些塢堡中男女雜居,毫無避諱,要不是她趁那時在邢量遠面前賣弄風騷,怎麽會收到這種信?哼,說起來,她跟她那個高家三公子也是不清不楚。陸南生,你清醒一點,你留我在身邊,我哥才會聽你調度,而她不過是個姿色尋常又一心想要飛上枝頭的野雀,她今天跟你卿卿我我,明天就能——”

“還沒說夠?”陸南生打斷桓燕,“北方的塢堡中男女雜居,桓將軍的軍營中就不男女雜居?桓小姐真是健忘,自你住到廣陵營中後,或是書函、或是捎話,陸某收到過多少英雄好漢的挑戰?這些人為了桓小姐要跟陸某決一生死,是否也因為桓小姐曾對他們賣弄風騷?至於桓將軍,君子重諾,陸某相信他的為人,也希望桓小姐不要辱沒令兄的英名。”

離容知道陸南生並不喜歡桓燕之後,就對桓燕沒了敵意。剛才陸南生對自己的一番維護,反而讓她覺得那些話說得太重了些。她真不習慣這種與人針鋒相對的感覺,她想說點什麽,不是要反唇相譏,不是要奚落桓燕。她想讓桓燕知道,陸南生的選擇自有他的理由,他不是一個會被風騷的女人灌迷魂湯的傻瓜。

“野雀……野雀決起而飛,遇榆枋而止。鯤化為鵬,摶扶搖而上九萬裏。論飛得高低,野雀自然不及鯤鵬,但若在榆枋之下的咫尺天地內,便能得到逍遙自在的快樂,又有什麽必要羨慕九萬裏以上的鵬鳥?……我是野雀,我自得其樂,從來沒想過要變成別的東西。”離容說話的語氣輕柔而溫和,完全不像是在與情敵擡杠,“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是江淮間的一個土匪。桓小姐,你不是喜歡攀附權貴的人,你應該知道,他這樣的人,就算手下沒有一兵一卒,就算頭頂沒有朝廷賜予的官銜,只是他站在那兒,你便會喜歡他。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離容說的話,桓燕只聽懂了一半。好在對於那聽懂的一半,她是認同的。

“你說我跟高家三公子不清不楚,想必是聽過有關崔夫人安排的婚約的傳聞。傳聞是真的,崔夫人曾想讓我做她的兒媳,如果這樁婚事成了,用你的話說,這叫做飛上枝頭。但婚約最終作廢,因為高衍不情願。……再後來,崔夫人認我做了幹女兒,足見她對我的偏愛。如果當時不是我勸說崔夫人取消婚約,如果我堅持要嫁給高衍,恐怕高衍也無可奈何。……但我沒有這麽做,哪怕我一無所有,哪怕我那時候還不認識陸南生,還不知道此生歸宿何在。

“你見過高衍嗎?就算沒見過,應該也聽說過。有多少貴胄小姐因傾慕他的風度而央求父母登門求親。他清約簡素,忠直敢言,連一向憎惡他兄長的人,也不能不對他另眼相待。可我不想嫁給他。因為他看不起我,我就看不上他。他在別人眼中多好都沒用。……

“我這一生,不是一定要嫁人不可的。我有手藝,也讀過書,可以自謀生路。如果飛上枝頭卻得不到尊重,我寧願‘曳尾塗中’,做一個平凡的教書先生。我一個丫鬟都有不甘被人輕賤的自尊,桓小姐身為名門之後,更該有這樣的驕傲,更該要求專心一志的真情相待,而不是成為什麽盟約的籌碼,不是嗎?”

離容到底是做過夫子的,一番長篇大論說下來,桓燕根本插不上嘴。但她說話的中氣卻越來越弱,忽然覺得身下一熱而眼前一黑,暈倒在了陸南生懷中。

“阿容、阿容!?”陸南生喚了兩聲都沒見回應,正要驅馬前往營中求醫,卻被桓燕攔住了。

桓燕道:“馬太顛了,你快把她抱下來。營地不遠,走過去比較妥當。”

陸南生聽從了桓燕的建議,在其幫助下用最平穩的方式把離容馱下了馬。打橫一抱,才發現裙下都是血跡。

桓燕見血色偏黑,還有小的凝塊,安慰道:“別慌,多半只是月事,女人都有,要不了命的。”

☆、不打不相識

陸南生的帳子與普通兵卒的相比差不了太多,只是略大一圈。此刻有三個軍醫守在塌前緊鎖愁眉,而真正在離容身上探來探去的,卻是一個女眷營來的大嬸。

大嬸剛進帳子的時候也有幾分焦急,片刻之後,便換作氣定神閑的模樣。她緩緩起身,轉頭看向那三位年紀偏輕的軍醫,瞧著他們恭謹求教的神情,不禁有些想笑。

“沒事兒。”她說。

桓燕也覺得應該沒事兒,這一屋子的人真是小題大做,誰還沒個痛經了?她不耐煩地驅趕軍醫道:“月事有什麽好看的,回去吧回去吧。”

三位軍醫中年紀稍長的韓濟沒有理會桓燕,而是喜上眉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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