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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大半靠的是直覺。直覺,固然是識人的重要途徑,但若是自己的直覺錯了,會不會就是害了江東父老呢?

“你跟王爺見一面,如何?”離容想,只能看看王爺的直覺與自己是否一致了,“我來安排。不用你去建康,也不必讓王爺來廣陵。就在江心,輕舟相會。”

“好!”陸南生對這個回答雖感到意外,但同意得卻很爽快。他又盯了離容片刻,問道:“待我與王爺見面,我便向他提親,你覺得如何?”

☆、人皆有心魔

“提什麽親?”離容好心對陸南生介紹道,“王爺沒有女兒,只有兩個兒子,雙胞胎。”

“他雖沒有女兒,但他不是你的姨丈嗎?”陸南生道,“你嫁給我,我便不是‘沒有家屬’、孑然一身的亡命之徒了。從此我與王爺沾親帶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爺也不必再對我如此猜忌。”

“陸公子說笑了。”離容幹笑兩聲,顯然她覺得並不好笑。

她的婚姻大事,當然不能由她自己做主。崔夫人既收了她做女兒,她就得聽從幹娘的安排。至於幹娘給她選定的門戶,肯定得有利於崔氏或高氏。或許對方會是癡愚小人,遠不及陸南生的相貌人品,但這是她的義務所在,她不能連這點孝心都沒有。

“陸某沒有說笑。”

“陸公子,我早跟你說了,我原是高衍府上的廚娘,因崔夫人看得起我,才認我做女兒。對王爺來說,我不是真的血親近戚。”離容低著頭說。

陸南生回:“自古漢匈和親,又何曾嫁過真公主?”

離容能提出的反駁理由太多,一時也不知該從哪個開始說起。

她擡頭道:“你想贏得王爺的信任,還得想想別的方法。或許他有其他的侄女、外甥女,那都比我可靠。不過就算娶了真的外甥女,恐怕也是沒用的。戰國時有吳起殺妻取信,王爺如果真覺得你是虎狼之輩,哪會因為姻親關系就對你放心?”

“殺妻取信?”陸南生重覆了離容的話,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道,“你把我當什麽人?”

陸南生是土匪,且做土匪做得十分出色。但他最介意的,卻正是自己土匪的身份。

他的初心是做清白聖賢,誰知被時局逼得落草為寇?他不怕被人看不起,他怕的是有一天他會無法接受手染鮮血的自己。

初見離容那次,離容那番“要惠澤蒼生必先殺人放火”的謬論,曾給他很大的安慰。但如果眼前人也把他當做了絕禮義、無廉恥的卑鄙之徒呢?

“提親的事,只當在下沒說。”陸南生沈下臉,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參軍請去客營休息吧。”

離容如蒙大赦,道了一聲“告辭”,便匆匆拿了傘、退出了陸南生的營帳。

陸南生沒有目送她出去,他有些失神。

頹然坐倒在虎皮墊上,視線恰好對著矮幾——他發現原本那張空白的紙上,有了墨跡。

原來離容低頭那會兒,幾乎是無意識地,隨手默了兩句詩。

“知君不留眄,銜花空自飛。”

這是從前她還在洛陽時,看梁王蕭旸作的詩,題為《詠蜂》。

蕭旸現在已經是皇帝了,但他做皇帝純屬意外。從小他是被忽略的,就像他筆下的蜜蜂,知道不會像蝴蝶一樣被人多加顧盼,便銜花空自飛舞,可謂逍遙,也可謂落寞。

離容之所以不自覺地想到這兩句詩,原因很簡單——陸南生提到了婚嫁之事,這勾起了離容骨子裏的不自信。

她就是小蜜蜂啊。

其實不是因為要等崔夫人的首肯,也不是擔心陸南生與王爺結親無用,而是她覺得,沒有人會真的對她動情。

比如從前的高衍,與她相處近十載,後來竟願意把她當做親妹妹一般看待,但就是不能娶她。

比如邢量遠,他直言不諱地說,如果離容是崔家嫡女,一定盡力求之,但既是幹女兒,兩人就絕無可能。

那陸南生呢?如果他發現與王爺結親沒用,那自己在他身邊還有什麽意義?她不敢面對這樣的人生。

她寧可無人顧眄,銜花自飛。

陰雨天的日與夜,沒有明顯的過渡。離容在自己的小帳中躺下,卻輾轉難眠。

她來之前,沒有想到陸南生堅決不去長安。她以為自己這是最後一次督運糧草了,於是帶來一包建康城中有名的點心,想請陸南生吃,算是提前為他餞行。

現在點心沒送出去,還弄得陸南生很生氣。

她在想,她說錯了什麽嗎?她又沒說陸南生就是吳起,她不過是想說明王爺可能會這麽覺得而已。

“算了,我自己吃吧。”

離容撕開油紙,抓起了一塊糕餅。正在此時,她餘光瞥見帳外有一個黑影。

黑影在門前徘徊了兩步,剛要轉身離去,卻聽裏面的人說:“請進!”

陸南生進來了,顯得有些局促。

“剛才我——”他想到自己提出要離容嫁給他時,用的理由是他想“跟王爺沾親帶故”,好像這樁婚事與男女之情全無關系,這難道不混賬麽?難怪對方斷然拒絕了。此時想補兩句真心話,卻又說不出口。

離容招呼他坐下,把還未入口的糕餅遞到他眼前,說:“本以為你要去長安就職,所以帶了點東西給你吃,你不要嫌棄。”

“你做的?”陸南生接過糕餅,咬了一口。

離容搖搖頭,伸了個懶腰,道:“很久沒做,手生了,唉。南北水土不同,做出來的東西味道也不一樣。這是我在酒樓買的。”

她想,既然陸南生說“提親的事,只當在下沒說”,那她就真的當做沒聽過好了。找點其他話題隨便聊聊吧。

離容:“對了,青州自古豪俠地,你卻喜歡讀書,小時候沒少被人嘲笑吧?”

陸南生:“我像是怕被嘲笑的人嗎?”

離容:“不像,但我覺得你是那種、那種……”

陸南生:“哪種?”

離容:“那種會跟自己過不去的人。”

陸南生:“哈,崔小姐怎麽看出來的?”

離容瞇著眼,故作高深地說:“就是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問我的那些問題,讓我覺得,你好像有點……有點自我懷疑的傾向。”

陸南生:“崔小姐真是目光如炬。”

離容:“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人們的心魔都太明顯了。那都是自己困於其中暈三倒四,而他人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的東西。”

陸南生:“我倒想聽聽,別人有什麽心魔。”

離容:“嘿嘿,別人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說了,我不能出賣朋友。”

陸南生:“那你呢,你有心魔嗎?說來聽聽。”

離容:“我才不告訴你。”

陸南生:“我的心魔被你看透了,你的卻不說給我聽,豈不是很不公平?”

離容聳聳肩,道:“你的心魔是我憑本事看出來的,又不是你跟我說的,有什麽不公平?”

陸南生:“既然如此,陸某倒要猜一猜了。”

離容:“請說。”

陸南生:“你總說你是崔夫人的幹女兒而非親女兒,聽起來,你似乎從沒把自己真的當做過小姐。你怕他人與你結交是因為你的身份,你寧可別人把你看作廚娘。”

離容聽了,覺得仿佛被人看穿了,笑道:“沒錯。”

陸南生:“並不是所有人接近你都是因為你姓崔,可你無法分辨。你無法分辨,誰覬覦你背後的勢力,誰喜歡你的為人,是麽?”

離容笑著默認。

陸南生:“那你想不想知道,如果你不是崔夫人的幹女兒,而只是高衍府上的廚娘,在下會怎麽對你?”

離容:“會很糟糕嗎?”

陸南生:“很糟糕。”

離容:“有多糟?”

陸南生:“我想做君子,但畢竟眼下是土匪。你若是高門小姐,我自當以禮求之。你若只是高府廚娘,我就要用土匪的辦法了。”

離容:“啊?”

陸南生:“一個字,搶。”

☆、胡馬飲長江

“搶、搶我?我有什麽好搶的?……”

離容突然覺得臉頰熱,脖子熱,兩耳冒煙。她莫名開始擔心自己此刻儀容不整,很想拿面鏡子照照,看自己究竟有什麽可愛之處。不過眼下再可愛,也彌補不了她第一次運糧來此時吐得昏天黑地,眼腫臉青頭發油,渾身又臟又臭,一定是醜到極點了。

其實她對陸南生,隱隱有一種仰視的情結。雖然她女先生也當過,女參軍也正做著,但在內心深處,她還是難免將自己當做一個普通的丫頭。面對不學無術的貴游子弟時,她可以不卑不亢。但遇到識見勝過自己的人,卑微感就開始作祟。

她懷疑自己讀書不夠,見識太短,待人接物不老練,為人處世不成熟……總之就是,毛病太多。

“你……可能對我有些誤解。”離容不敢看陸南生的眼睛,摸摸脖子,搓搓大腿,手腳都不知該往何處放,“我只是讀過幾句書,讀得也不多……我做參軍,純屬機緣巧合,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麽特別的才幹。你看,王爺一天到晚讓我運糧食,我的時間都花在這件事上了,根本沒幹什麽正經的活兒。還有,你不知道,以前幹娘打算把我嫁給高衍的,但我在他府上呆了九年,他還是不待見我。最後幹娘拿他沒辦法,才認我做了幹女兒。我有幾斤幾兩,他最清楚。連他都覺得我不足為妻,像你這樣的人物,更該配真正有才學、有賢德的小姐才是。”

“我連廚娘都照搶不誤,還在乎什麽才學或賢德?我覺得你和別人不同,並不是因為你讀書。讀書,固然使你更為有趣,但卻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對身不由己的亡命之徒仍存悲憫之念。有人欲對你斧鉞相加,你依然稱其為社稷良輔。這不是釋家一味的慈悲為懷,而是你對人對事的觀點,不取決於你的自身利害或處境之逆順。你能跳脫喜怒去判斷是非,這叫‘用心若鏡’。你‘勝物而不傷’,幾乎有幾分至人的境界……天下紛擾,人心思變。亂世不缺能人,不缺戾氣,更不缺朝三暮四、反覆小人,缺的是平和之氣,是可相終始之心。我原本覺得來日方長,不想操之過急。但既然王爺想要將我趕去長安,我在廣陵,就未必呆得下去了。所以我要問你一句,不管是去長安當閑官,還是北上做回大盜,你,願不願跟我同去?”

陸南生久經喪亂,就算是面對鮮卑鐵騎,也沒有像此刻這般緊張過。他急切地等待回覆,又怕聽到的答案不能如己所願。人說情場如戰場,果真如此。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實在很普通。那個……幹娘對我有恩……我、我……”離容突然把心一橫,停止扭捏,擡頭看向陸南生,鼓足勇氣道,“幹娘對我有恩,不管我去哪裏,都得先跟她說一聲。”

陸南生聽到這話喜形於色,把克制的念頭拋到了九霄雲外。可接下來要怎麽做,卻讓他犯了難。誰也想不到,陸公子雖然沙場稱雄,但在男女親熱方面是個新手。

“我……”陸南生拉起離容的手。這手上有做廚娘時燙傷、割傷的細小疤痕,也有執筆作書留下的陳年老繭。指甲修剪得很幹凈,但從沒染過色。離容看著自己這雙遠不如富家小姐嬌嫩的手,自慚形穢,想縮回去,卻被對方握得緊緊的,無力掙脫。

陸南生看她如此害羞,自己反而放松了些,笑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在下就不客氣了。”

……

(此處省略五六七八百字。)

離容在廣陵呆了三日,才逆江而上,回到建康城中。這一趟,她打算自解參軍之職,不是因為她急著去嫁人,而是她這下十分明確了自己心中偏向陸南生,蕭、陸兩邊的立場又不盡相同,那麽她繼續身在曹營心向漢,就容易裏外不是人了。

她會跟王爺坦白兩人的私情,說明自己的去意,至於王爺會瀟灑地放她走,還是留她做人質,一切但聽處置。

一走進刺史府,就感到氣氛不對。果然,長史蘇穎見到她時神情嚴肅,急急招呼她入內。王爺看到她,沒說別的,只是遞來一張字條。

“久聞長江水好,欲以所騎飲之。”

落款:段長秋。

“段長秋?!”離容驚呼,“鮮卑單於?”

段長秋一箭射到駛於長江下游的一艘民船上,上面帶著這張紙條。

繼錢茂山被廢黜後,剛被提拔成司馬的王姓將官接話道:“崔記室,這鮮卑單於口氣如此狂妄,該如何回覆,就看你的手筆了!”

“索虜陵縱,常在秋冬。春夏天暖草長,正是放牧之際,何必南來?何況江南這樣的天氣,對鮮卑作戰頗為不利。”離容歪頭皺眉道,“更奇怪的是鮮卑從來都是突發襲擊,什麽時候給人下過戰書?這實在太不尋常了。”

“你想的,跟蘇長史一樣。”蕭馥也是眉頭緊鎖,“雨季將至,江水上漲,他們未必敢來。……他們未必敢來,我們卻不敢不作準備。”

諮議參軍韓謨道:“州郡兵總數七千,恐怕不足以抵禦鮮卑。”

司馬王瑾之對離容說:“崔記室,我們正在商議,是否要征發三吳地區世家大族的僮客為兵。”

僮客即富人家的奴仆。其實這些僮客大多是零散而來的北方流民,因已依附當地世家大族,便於籍錄征發。可他們中男女老弱皆有,平時幹的是家務,還有大半在種田,跟農民沒什麽區別。

“僮客?”離容有些意外,“僮客雖然人數眾多,且容易控制,但他們有戰鬥力嗎?”

“沒有。”蘇長史答道,“我們已向上游的江州、荊州求援,不過……他們多半也怕鮮卑聲東擊西,繞道南下,肯定以自保為先,未必願意舉兵救遠火。征發僮客,加緊操練,是眼前唯一的辦法。”

離容知道自己的提議多半會被駁回,但她還是決定試一試:“江北豪俠所統流民,習戰有素,且同仇敵愾,憎恨鮮卑。如今王爺養了一支囤戍廣陵,這是近水而非遠水,何不派他們上前線去?段長秋飲馬長江之語是虛是實,或許……不必由州兵去探。”

語音落,廳裏一片沈默。

離容將陸南生的回函遞與蕭馥,並向廳中諸人解釋道:“陸南生不打算接受兵部尚書之任,他想在江淮間建功。”

韓謨笑了笑,說:“這是天降救兵,還是引狼入室,還真不好說。”

離容接話:“如果他有不臣之意,那麽趁鮮卑南下,他正好坐山觀虎鬥,最後出面收拾殘局,撿了大便宜。但若以王命驅之,使其守在江淮第一線,逼他與鮮卑交手,那麽他若畏縮不前,就是他的罪,朝廷可以秋後算賬。”

蕭馥對離容道:“你這樣盤算,是料定與鮮卑一戰中,我軍必敗。”

離容無言。她確實是這麽以為的。

王瑾之無奈地說:“我倒覺得崔記室說得有理。反正陸南生手中有兩萬精兵,連兵部尚書這麽大的餌都釣不走他,我們還能拿他怎麽辦?讓他按兵不動,賭的是他自矜忠臣之後的身份,賭的是他還不願做反賊,不敢拒王命。如果他真有反心,就算最後造反不成功,在他兵敗身死之前,將我等一鍋端,還是綽綽有餘的。”

蘇長史道:“記室叫他上前線,他也可以暗自保存實力,故意敗給鮮卑,然後名正言順地退守江南。”

又是一陣沈默。

蕭馥陷入兩難,半晌之後,他終於開口說道:“總之,這是最後的辦法,暫時不能用。”

離容見蕭馥很猶豫,試探性地問了一句:“王爺……想不想見見他?”

☆、難過美人關

“不見也知是英雄人物,怕見了就跟崔記室似的,難以忘懷了,呵呵。”蕭馥調侃道。看來離容的心思,蕭馥並不是完全看不出來。或者跟隨離容去廣陵查探的手下,早已將某些閑事跟王爺報告了。

離容刷地紅了臉,噗通跪倒在王爺面前,叩首道:“王爺,我——”

“跪下做什麽?起來。”蕭馥笑著說,“既然是敵是友還說不準,那麽與其劍拔弩張,不如暗通款曲。所謂疑人不用,本王是相信你的。你也不必自責,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或許有朝一日,我等的性命,還得靠你來救。”

廳中其餘幾人也跟著笑了笑,唯有離容汗如瀑下。

“崔記室,你現在就起草文書,招臨海郡太守崔子胤前來建康,以其為揚州別駕,代本王主持州政。”蕭馥已放過了之前的話題,轉而道,“本王得去找萬、周、顧、沈氏的人聊聊了。蘇長史,你與本王同去。”

蘇穎與離容各自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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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今年北方大旱,但長江一帶卻是淫雨霏霏。萬弗萱是在元宵節以看燈為名出逃的。

背著特制背簍逆江而上,萬弗萱走走停停,抵達江州時,已是二月底了。很快,她住進了牢房。

沒錯,就是牢房!

原來她在背簍上支起一塊幡,上寫“算命”二字,一路靠賣嘴皮子為生。誰知尋陽太守季伯卿平生最恨巫醫術士,萬弗萱一踏進尋陽境內,就遭遇了路人異樣的目光。沒等她問清楚是怎麽回事,兩個衙役已不由分說地把她拖走了。

因天氣陰濕,牢房裏充滿了體臭和黴味。不過,萬弗萱或許得感謝這陰雨不歇的鬼天氣,因為地方官員為了祈禱天晴,不得不做一些善行,例如減少刑囚,放掉一些罪行不重的犯人——於是離容口中那個文武雙全的尋陽太守季伯卿,終於來到了牢中。

“季伯卿你給我站住!”萬弗萱在牢房中呆得快憋死了,她把自己悲慘的遭遇全歸咎到了季伯卿身上,眼看季伯卿隨意點了幾個囚犯就走人,她急得抱著牢門對他的背影大吼,“你憑什麽抓我!?你濫用刑罰,亂抓好人,當的什麽破官!”

遇到這種情況,獄卒們一般都會在季大人做出反應之前,先給冒犯他的囚犯一點顏色看看。無奈萬弗萱早跟獄卒們打成一片,有人聽從她的建議娶到了鄰居美婦,有人靠她的分析抓到了妻子偷情。有人剛生了兒子,還是萬弗萱算了八字取的名。此刻見她突然發飆,諸人也不願打罵她,只是一個勁地“噓”、“噓”、“噓”,讓她安靜。

獄卒甲輕聲道:“你再過兩天就出獄了,喊什麽,再喊可能要加刑!”

牢獄中的鬼吼鬼叫季伯卿聽多了,敢直呼他的名字的倒不多見。

更稀奇的是,還是個女囚犯。

更更稀奇的是,獄卒竟然不教訓她。

季伯卿遲疑了一下,退了兩步,來到萬弗萱跟前,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一個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能犯什麽罪?季伯卿問:“憑什麽抓你?你來告訴本官,你是偷東西了,還是紅杏出墻?”

“什麽紅杏出墻,我——等等!”萬弗萱踮著腳道,“你們這裏紅杏出墻也得坐牢啊?我看你年紀輕輕,怎麽這麽變態!搞這些嚴刑峻法,你當你是秦始皇麽?”

季伯卿淡淡道:“所以你就是紅杏出墻?”

萬弗萱急了:“我、我沒有紅杏出墻!我是算命先生,憑本事賺錢,你為什麽抓我?!”

“原來是女騙子。”季伯卿說罷,扭頭就走。誰料牢房中伸出一只細細的胳膊,拽住了他的寬袖。

“誰說我是騙子!不懂你就別亂說!”萬弗萱死死揪著季伯卿的袖子不放,“這他媽的什麽世道!當□□合法,算命卻要被抓?我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子行走江湖——說句難聽的——我想要發財還不容易?去青樓我就是頭牌,嫁高官富商我就是寵姬。可我沒有墮入風塵,也不曾攀附權貴。我自己摸索算命的門道,賺錢養活自己,多自強,多勵志,多有氣節!”

季伯卿劍眉微揚,不屑地問:“呵,算命的門道?什麽門道?”

萬弗萱見他停步轉身,知道自己有希望了,笑嘻嘻地說:“很多事情的發生之前都有預兆,發生之後都留有痕跡,只不過大多數人看不出來。我幫人看出來了,叫他們趨吉避兇,追本溯源,怎麽算是騙?不信你問問這兒的獄卒大哥,我說的靈不靈。”

季伯卿環顧四周,見獄卒們都羞愧地低下了頭,便知這些人真的咨詢過這位騙子女囚。

“打開牢門。”季伯卿對身邊的獄卒說。

獄卒慌忙掏出鑰匙,開了鎖。

季伯卿走入萬弗萱的牢房,在一方草團上坐定,對她說道:“那你就替本官算算,隨便說些什麽都行。說對了,本官就放你出去。”

萬弗萱蹲在季伯卿面前,就著鐵窗透進來的光,仔仔細細地觀察季伯卿——不是在看他的面相,純屬欣賞男色。

“看夠了沒有!”季伯卿有些惱地閉上了眼睛,大概是不習慣與女子如此近地對視。

“你喜歡上西邊的茅廁。”萬弗萱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看起來是個一本正經的儒生,早上起來就讀《尚書》,其實晚上偷偷看《淮南子》,嘻嘻。”

這些當然是她走之前從離容那兒問出來的。

季伯卿睜開眼,問:“你是什麽人?”

“我是離容的朋友。”萬弗萱道明身份,指著季伯卿的鼻子說,“我來江州,就是來找你的。”

季伯卿一聽是離容遣來的人,立刻沒了脾氣。

“她不是應該在青霜堡中麽?聽你口音是江南人士,你們怎麽認識的?”季伯卿起身,推開牢房門。萬弗萱隨之而出。

“我是江左萬家的小姐。”萬弗萱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我逃婚逃到了冀州,不巧遇上戰亂,就跟人躲進了塢堡,在那裏結識的離容。後來她把我送回江東老家。……嗯,現在她在揚州刺史府,做會稽王手底下的記室參軍。”

“你讓她送你回江東?就你們兩個人?!”季伯卿看上去有點生氣,“還有什麽記室參軍,是怎麽回事?”

“誒你別生氣嘛!我知道錯了。我們一路有驚無險,你放心,她沒事,好好的。”萬弗萱笑說,“記室參軍的事我可以慢慢告訴你。這次我來找你,有兩件事。”

季伯卿將萬弗萱引到太守府前廳,屏退了下人後,他問:“什麽事?”

萬弗萱豎起一個手指,道:“第一,你是不是離容的哥哥?”

季伯卿楞住了,沈默片刻後,他微微點了點頭。

“真是啊!”萬弗萱高興得蹦起來,“你怎麽不早告訴她?她悶在心裏很久了都不敢問!”

季伯卿不說,是因為當年他隨父母丟下了離容。雖然當時不是年幼的他做的決定,但如今父母已不在人世,他便覺得所有的罪過都落在了他身上,面對離容難免愧疚。

他想著,最好能做出一點成績來,等有能力為妹妹提供安逸的環境,置辦豐厚的嫁妝,再去相認。

“第二件事呢?”季伯卿問。

萬弗萱還替離容沈浸在“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長”的喜悅中,渾然沒聽到季伯卿的發問。

季伯卿只得再問了一遍。

“哦、哦。”萬弗萱回過神來,道,“你妹妹把你介紹給我了。反正我未嫁君未娶,我就來這裏跟你處處試試。”

“你、你這……胡鬧!”季伯卿聽得臉色發白,愈顯得耳根紅得像血。

萬弗萱卻不覺得這有什麽奇怪,她說:“沒必要這麽不情願吧?!都說了相處試試,又不是逼婚。我是你妹妹的好姐妹,四舍五入也算你的妹妹。你不讓我上街算命,就得收留我!”

季伯卿:“……”

☆、隔水待鮮卑

“不行。”季伯卿斷然拒絕道,“眼下是非常時刻,本官有軍機要務要處理,不方便留你在府上。你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

“什麽軍機要務?”萬弗萱瞪大眼睛望著季伯卿,“我都聽說了,鮮卑人要打江東,你會不會領郡兵去支援他們啊?”

“郡兵需聽刺史調度。”季伯卿答道,“刺史說不去,就不去。”

“江州刺史是誰來著,譚容舟?我記得他年紀一大把了吧!他有兒子嗎?”萬弗萱見季伯卿邁步向後堂走去,也急忙跟上,“餵,問你呢,他有兒子嗎?有侄子嗎?外甥有沒有?”

“你也要相處試試?”季伯卿語氣很冷,腳步很快,走向府邸深處。

“我跟你說正事呢。譚容舟要是有得力的子侄幫他,那還好說。如果他就是孤老頭一個,眼下時局這麽亂,他怎麽搞得定?”萬弗萱幾乎是小跑著跟在季伯卿後頭,有點氣喘籲籲,“我不管,你一定發兵救建康,離容還在那兒呢!”

她心裏想道:還有我全家也在那兒呢,你可能的未來的泰山大人也在那兒呢!

“那還不是拜你所賜!”季伯卿一腳踏進臥房,轉身面對萬弗萱,把她堵在門口。

“唉,這也怪我?!現在江東是危險,但難道冀州的塢堡裏就安全麽?天下大亂啦,不管在哪兒,都是活一天是一天。娶媳婦,嫁老公,也不能挑三揀四了,得抓緊時間生孩子,否則一不小心就是斷子絕孫!不孝不孝,非常不孝!——哎唷!”萬弗萱痛得直叫,原來季伯卿忽然合上房門,夾到了她的手指。

季伯卿只得又把門打開,低頭看到蔥白玉指紅了半截,又氣又無奈。他走進房裏拿了一罐藥油,丟給萬弗萱,道:“你再不走,我叫家丁趕你走。”

剛剛出獄的萬弗萱本就頭發蓬亂,見季伯卿軟硬不吃,她只好把無賴耍到極致,忽地扯松領口,大叫道:“季伯卿你始亂終棄!我已經有你的孩子了!你趕我走!就是讓我們母子去死!”

季伯卿趕緊一手捫住萬弗萱的後腦勺,一手捂住她的嘴:“你這個瘋女人你胡說什麽!”

“誒你別動手動腳!”萬弗萱一陣拳打腳踢,掙脫了季伯卿。

“知道怕了?一個姑娘家闖進男子臥房,還以為自己能清白地出去嗎?”季伯卿裝出兇惡的模樣俯身湊近萬弗萱。

然而萬弗萱卻不吃這一套,她不退反進,紅唇差點碰到眼前人的鼻尖,用食指輕輕點了點季伯卿的臉頰,嬉皮笑臉地說:“別裝了,你不會對我怎麽樣。你臉皮薄到連妹妹都不敢認,哪敢對妹妹的朋友無禮?我看你這太守府挺大的,人卻很少,就讓我在這兒住一陣,給你熱鬧熱鬧。”

季伯卿剛要拒絕,卻聽萬弗萱說:“要我走也可以,我跟你說,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誰也不認識我,我不怕丟臉的。小心我把你季大人始亂終棄的布告貼滿尋陽城……”

“我妹妹怎麽會結交你這樣的朋友!——”季伯卿邊說邊轉身,去書房中取了什麽東西,然後又大步跨出門外。

“欸,好問題!你再跟我相處相處就知道啦。”萬弗萱緊跟不舍。

“你隨便找個房間住。我有公事,別跟來。”季伯卿道。

萬弗萱見好就收,立刻立地停步,對季伯卿揮揮手道:“那你去忙吧,我等你回家。”

季伯卿一出府就上了馬,身後只有一名親隨跟從。兩騎飛奔四十裏,到達了彭澤西面深入陸地一個湖灣。

周邊沒有民居,荒草之中,堆積著剛剛做好的百面旌旗。而湖灣裏,是整整齊齊的百艘戰船。

季伯卿下了馬,徒步走向為首的戰船。船艙中出來一個老頭兒。

“刺史大人。”季伯卿拱手行禮。

譚容舟看了他一眼,灰白的須發在斜風細雨中一顫一顫。他慢悠悠地說:“咱們的船造得差不多了……卻不知,他們什麽時候來。”

等。譚容舟在等人,蕭馥也在等人。

揚州境內的數萬僮客已在蘇長史的號令下聚集到建康城外,加緊操練,而州兵則有一半戍守長江南岸,一半留在建康城內。

一連十五日,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長江之水只漲不退,戰船的木頭都發出黴味了,但州兵連鮮卑的人影都沒見到。

終於,在三月底的這一天,哨兵來報:

段長秋帶兵飛騎至長江北岸,全軍臨江長歌,響聲震天!

江南的守兵趕緊列隊操戈,長江上的戰船也將旗幡次第揚起,只等對岸的鮮卑下水一戰。

然而天公不作美,從早上到午後都是灰雲壓頂,江上一片水汽彌漫,濃霧中誰也看不見誰,這不得不使士兵們更為緊張。

等了半天,沒有動靜。一直到濃霧散去,眾人才發現,沒人。

原來鮮卑的軍隊還真是飲了長江水就走了。

蕭馥急召軍府官員議事。船艙中,剛剛經歷了虛驚一場的蘇穎、韓謨、王瑾之等人,此刻都是眉頭緊鎖。

“他們走了。”蕭馥說,微微嘆了口氣,“不知什麽時候會再來。”

顯然,臨江待敵的戰略太被動,對方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來長江飲馬,弄得州兵一驚一乍,那麽再訓練有素的軍隊也會士氣衰竭。

“不如……”長史蘇穎說,“我們分一部分人去江北設伏,若是索虜故技重施,我們就趁其後撤時擊之。”

“州兵人數本就不多。”韓謨說出了之前的顧慮,“鮮卑長於陸戰,分去江北的人若是少了,就等於羊入虎口。多了,建康城便守衛薄弱。”

蘇穎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說:“既如此,只得——”

所有人心中都同時出現了三個字:

陸南生!

這其實就是離容早先說的,讓陸南生的兩萬流民守在江北第一線。於是問題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一點上——能信他們嗎?

離容的觀點不變,但她沒有吭聲。船艙中氣氛凝固,諸人埋頭沈思,真希望靈光一閃,就能想出不需要陸南生便可自行退敵的妙計。可大家都一天沒吃東西了,雖然不覺得餓,但頭昏眼花,也心煩意亂。什麽都想不出。

突然,蕭馥擡頭,對離容說了一句:“本王要見他,就在今夜。”

韓謨問:“讓陸南生來這裏?帶兵來肯定不行,孤身來恐怕他不敢。”

蕭馥道:“關於如何相見,崔記室應該早就想好了,是麽?”

離容回道:“王爺是否願意與陸南生在江心相會?就在建康與廣陵之間的中點,有一個小島,叫磊磊島。眼下水位高,磊磊島不過十丈見方,無處設伏。在兩城的中點輕舟相會,省時又安全。”

蕭馥點點頭,說:“寅時三刻,江心相見。以三舉火把為號。你這就去廣陵報信吧。”

離容應了一聲,速速退出了船艙。

☆、死生無所懼

“誒,多吃點。”萬弗萱將一筷子肉夾到季伯卿碗中。

季伯卿板著臉,不知該吃還是不該吃。他應酬少,平時都是一人一菜,三餐都很簡單。現在府裏供著個大小姐,不得不加個菜。雖然萬弗萱從未挑三揀四,但她吃飯的時候總不停地嘮叨,真煩。

萬弗萱習慣了自說自話,也不嫌季伯卿總悶聲不吭。她看看周邊沒人,小聲在季伯卿耳邊道:“我知道,你會發兵去建康的。打仗很累,你多吃點肉。”

季伯卿擡頭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不要胡說。”

“誰胡說啦!”萬弗萱又做賊似地看看周圍,確認沒人,才小聲說,“你每天騎馬從東城門出去,回來頭發上、馬蹄上都沾著蘆葦屑,身上還有水草的腥氣,肯定是去鄱陽湖的什麽小灣灣裏了吧!我打聽了,周圍郡縣的船工都被人招走了,嘖嘖,瞞我?也不想想我這一路來靠什麽賺錢!”

季伯卿短嘆一聲,也夾了一塊肉擱在萬弗萱碗裏。萬弗萱欲開口,他就再夾一筷。總之想堵住她的嘴就對了。

萬弗萱老實不客氣地吃了,邊吃邊用油乎乎的嘴說:“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哎呀,我居然知道了這麽重要的機密,看來除了殺人滅口,你就只能、只能……那、那什麽了。”

季伯卿瞥了她一眼,問:“什麽?”

萬弗萱風卷殘雲似地掃完碗裏的食物,說了聲“沒什麽”,蹦蹦跳跳地出了門去。

她走街串巷,問了一路,方向搞錯了五六次,才在傍晚時分找到城西的山神廟。

在門口的神婆手中買下平安符,大步進殿,跪在菩薩面前,萬弗萱小聲禱告道:“菩薩菩薩,求你保佑離容的哥哥出征得勝,不要斷手斷腳。他們兄妹相見時,兩個人都要平平安安……”

菩薩的塑像莊嚴而和藹,仿佛在對這個善良的姑娘露出慈笑。

蕭馥是讓離容去廣陵報信的,但離容不會忘了另一件事——運糧。距離上次運糧已隔了十五天。照理說,她前天就該出發。

其實自去年陸南生率軍屯駐廣陵後,那兩萬流民就在當地開墾荒田,種下小麥。因去年冬天暖熱,小麥長勢喜人,眼看就要有收成了。考慮到流民無需納糧,廣陵一帶又土壤肥沃,過了今年春天後,廣陵軍自給自足應該不是問題。

離容想著江東要打仗,接下來的日子未必有時間抽身去廣陵,於是自作主張,調集了比平時多三倍的糧船,一口氣把小麥豐收前所需的糧食全送過去。

船隊浩浩蕩蕩地出發,順江東下,疾行如風,不出半天,就到了目的地。

“這!……你在造船?”離容人還沒跑到陸南生跟前,就遠遠地大聲問道。

她舉目眺望,但見一大隊輕舟小船躲在深入陸地的運河中隨波輕晃,一眼看不到邊。以她目力所及的估算,至少能運五千人渡江。

陸南生跟蕭馥的約定是不可渡江,私造船艦,無疑是□□裸的毀約之舉——

這不是一件小事。

大概因為離容來的日子跟約定的不同,所以廣陵軍的船艦沒來得及全部藏起來。

陸南生大步向離容迎去。他想過了,如果離容因此事而無法向蕭馥交代,那麽幹脆就不讓她走了。反正每個月這兩地分隔的十幾天,他也等得心焦。

只是,比起跟蕭馥反目,他更怕自己失去離容的信任。心中略有些忐忑,正準備跟她解釋,卻聽她發了第二問:“你聽說鮮卑的異動了?”

離容語氣中似乎沒有責怪的意味。陸南生點點頭。

見陸南生神色凝重,離容反倒笑了。她嘆了口氣,說:“唉,你私造船艦,我擅運軍糧。雌雄大盜的名分,我倆是要坐實了。”

陸南生這才發現離容帶來的運糧船比平時多三倍。

“走。”離容拉起陸南生的手,“王爺要見你,就今晚。”

從離容下船到再帶陸南生上船,除了招呼兩個親信同行,陸南生一個字都沒說。直到在船艙中坐定,一片漆黑之中,陸南生方開口道:“你看到這麽多船艦,不讓我解釋一下麽?”

“不用說了,聽天由命吧。”離容道,“如果這次的危機,王爺能靠自己安然度過,你就別想再呆在廣陵了。若是他自己搞不定,得靠你,那麽等他讓你造船,黃花菜都涼了。是吧?”

三言兩語,明白通透。陸南生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用解釋。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此刻他心中的感覺。

“你不怕……不怕我連累你麽?”陸南生問。

要逆流行船到約定的河段,還需兩三個時辰。船艙裏沒準備油燈,只有從外照進來的一點月輝。

“說實話,我不知道你做得對不對。”離容腦袋後仰,靠在艙壁上,先是若有所思,後又語氣輕松地說,“但我想,兩個人要在一起一輩子,那麽長的時間裏,做那麽多決定,總會有出錯的時候。將來誰害死誰還說不定呢!哈哈……之所以要找個伴兒,不就是怕自己搞砸的時候,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嘛。”

小船在平靜的江水中奮力向前,時而遇到一點風浪,船艙裏的兩人不得不跟著左搖右晃,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起。陸南生順勢將離容緊緊攬在懷中。

手掌原本揉著她的肩頭,漸漸向下往更柔軟處移去。淺吻離容額頭的唇不知何時下滑到了她的頸部,陸南生的呼吸聲變得有些粗重。

“你說得對……”唇從離容頸間又上滑到她耳畔的位置,陸南生的眼角竟有些微濕潤。

他將離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有些話,要說出來真不容易,不過在處處烽煙的年代,大家過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世道逼得人不能含蓄,陸南生也不敢把所有情緒都藏在心底。

沈默了一會兒後,他說:“我前半生手握書卷,後半生提起屠刀。雖是為世情所迫,但午夜夢回時,還是禁不住懷疑,自己究竟是人是魔……而你,你讓我相信,不上法場者無知苦海,欲證菩提者先入地獄。我,可以是更好的人。”

“你不是說我‘用心若鏡’嗎?我只是照出了你原本的模樣而已。”離容從陸南生懷裏鉆出來,湊到他臉頰旁印了一個吻。然後又幫他整整衣冠,阻止了他在船艙裏繼續上下其手。

“有知己如此,死生何懼?”陸南生笑道,“不管這次的事情結果如何,你都別回去了。”

離容點點頭。

兩人剛恢覆了一尺的距離,卻又逢一陣浪打船,離容的腦袋撞到了陸南生胸口上。

“一會兒要見王爺,嗯,確實不太合適。”陸南生一本正經地把離容的腦袋捧回去,“但在船中……倒也別有趣味,你說呢?”

“你瘋啦!什麽有趣,你、你神經病!”

“哈,我說賞月有趣,有什麽不對?”

……

船到約定江段時是寅時整,船上除了離容和陸南生,還有兩個陸南生的親隨,和四個船夫。

離容已經乘船乘得暈乎乎了,外加時值深夜,困得要命,便在陸南生懷中睡了一路。

陸南生的親隨之一叫朱邁,他舉著火把在船頭張望。另一個叫郭儉,他剛指揮船夫把船固定在磊磊島邊。這島果然是十丈見方,一覽無餘,坦坦蕩蕩,磊磊落落。

江霧依然濃重,月色亦是清冷。幾人在涼颼颼的風中等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這種被無邊夜色裹得緊緊的感覺,就好像飄蕩在鬼境,周遭渾然不似人間。

朱邁張望了半天,恨不得把四周的黑霧盯出個窟窿來,但還是一無所獲。他忍不住問陸南生:“陸公子,這周圍什麽都看不見,王爺的船會不會劃錯方向?”

陸南生回說:“江南多的是經驗老道的船公,不會出這樣的錯。”

時間繼續流逝,朱邁火把上的油膏都快燃盡了,江上卻毫無動靜。

等到卯時一刻,江霧變薄,天色已有發白的跡象。

離容感到情況不妙……三人都望向陸南生,等他發話。

閉目養神的陸南生終於睜開眼睛,說了一句:“回廣陵,準備渡江!”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只能說陸南生的興奮點很奇怪。

☆、兵圍石頭城

蕭馥很累。

江霧就像他心頭的愁雲,隨著暮色低沈又開始聚攏。他望著江上黑蒙蒙的一片,除了長嘆還是長嘆。

他不是沒想過,幹脆就讓坐鎮城中的大舅子崔子胤代替他主持大局。但他怕被人恥笑,笑他離不開“孫宗明”。

他三十出頭,以政治經驗來說,他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老道。以精神與朝氣來說,他又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蓬勃。往好的方面說,他是個善良的、容易心軟的人。往壞的方面說,這樣的人也往往優柔寡斷,缺乏決斷力。

比如孫宗明,其實蕭馥曾有無數機會將其廢黜,可他沒有這麽做。

主簿,固然是刺史府中的重要佐吏,但地位低於別駕和治中。照理說,無論蕭馥是否年幼,都輪不到孫宗明代行州政。

孫宗明坐大,除了靠他自己的個人的才幹和野心,也離不開蕭馥的縱容——是蕭馥自己太顧念舊情,太依賴能人,才使他遭遇了那次的危機。

現在孫宗明不在了,難道他要扶立另一個孫宗明嗎?他不要。所以他的軍府中,只剩一些初出茅廬、尚易駕馭的年輕人。王瑾之二十三歲,蘇穎二十七歲,韓謨二十九歲。他的記室參軍,竟然還是個十六歲的姑娘!

坐在船頭晃晃悠悠,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建康城的命運,此時都像風中小船一樣隨波沈浮。他能做的只是緊握船舵,但翻不翻船卻無法由他決定。

他身邊的兩個士兵接連打了呵欠——經過白天的事情,大家都累了。離蕭馥近的兵士還在強打精神,遠一點的幹脆倚船假寐。

突然,靠近上游的江岸那邊發生騷動,一騎快馬踏著濤聲飛馳而來。馬上的副將甚至來不及行禮,就帶著喜色大聲報告道:“王爺,上游有船來了,江州的船!”

蕭馥大喜,蹭地站起身,趕緊下令士兵開船,將他送去迎接援兵。

船駛了沒多久,前面的騷動越來越厲害,有人大喊大叫,撕心裂肺,卻聽不清喊的什麽。原本整齊排列的船艦,也開始亂了隊形。

從上游吹來的江風隱隱捎帶著硝煙的味道。蕭馥以為自己眼花,但見遠處有被霧氣暈開的黃色星光——

這是蕭馥昏迷之前,最後記得的一幕。

即便是千蔔萬算,有些事情還是沒法提前設想。

一是鮮卑人憑江飲馬,居然旋即歸去,白白讓州兵驚了一把。

二是諸人以為鮮卑軍會隔幾日再來騷擾,待我方頹而不備再作攻擊,沒想到鮮卑人當晚就卷土重來了。

三是以為鮮卑人長於陸戰,應當會臨江挑釁,引州兵渡江上岸,殲之,再奪船而濟。沒想到鮮卑人竟不避短,直接趁江霧濃重從上游乘船而下,直抵建康門戶。

四是蕭馥等人早已向都督江州軍事的刺史譚容舟求援,但對方始終沒有回覆。夜裏撥開濃霧,見數百戰船上飄揚著江州旗幡,眾人大喜過望。孰料蕭馥正要駕船相迎,江州船隊突然齊發火箭,把泊在港口的州兵船艦都燒著了,也險些要了蕭馥的命。

船上的人,是鮮卑!

誰說鮮卑下江南是貪於財貨而一時興起?此番籌謀必費時良久。敵方苦心孤詣,誓要分隔大晉半壁江山。江左軍府卻是左顧右盼、瞻前顧後,以至於夜半狼狽應敵,且孤立無援。

所有幸存的船艦都立刻縮回建康北邊的江域,並以事先準備好的巨型鐵鎖沈江,以攔截敵船。州兵邊打邊退,跑得快的進城了,餘下的只能盡其所能與鮮卑同歸於盡。

陸南生等人回到廣陵時,天已大亮。

泊船附近的岸上通宵有人站崗,宿營地中的流民也已隨著軍鼓擂動而清醒。屯駐廣陵的半年中,這鼓聲響起的時刻分毫不差,不曾有一日松懈。

如果說建康城中的州兵有畏戰茍安之心,那麽被迫在廣陵吃著並不充盈的嗟來之食的流民軍團,則時刻都有沖出營地殺敵建功的熱血。

他們離鄉背井,顛沛流離,因為一無所有而無所畏懼。

他們曾跟鮮卑數度交手,早就偷學了胡騎的戰術。

他們從平原到丘陵,習慣了在不同的地形橫戈躍馬。

更重要的是,對他們來說,鮮卑固然是強敵,卻絕不是不可戰勝的神話。

離容剛上岸,走了兩步,只覺得腳下軟綿綿,好像地面也像江波那樣起伏晃動——她真想這輩子都別再坐船了,但她還是抓著陸南生的胳膊問:“現在就整兵渡江?”

蕭馥爽約是否是因為鮮卑突至,陸南生等人還不清楚。如果建康那邊什麽都沒發生,而陸南生竟然率領流民渡江南下,那麽廣陵軍不但沒有救城之功,反倒成了亂賊暴民。

陸南生在江舟中時早已算定,他說:“走,但是不急。你留下。”

“你先……”離容才說了兩個字,就突然嘔吐起來——一夜乘船來來回回,已超出了她身體能承受的極限。

她很久沒吃東西了,因而吐出來的只是些黃綠色的酸水。吐完倒是神清氣爽,頭也沒那麽暈乎了。

“拿點吃的來!”陸南生對身旁的郭儉和朱邁吼道。

離容趕緊搖搖手,連說“不要不要”。她扶著陸南生的胳膊,直起腰身來,有氣無力地說:“你先告訴我,你打算怎麽做……”

“輕舟運人,糧船載馬,南渡到京口。”陸南生看著憔悴的離容,眉頭緊鎖,好像生怕一陣風把她吹折了,“休整之後,走陸路繞到建康後方,突襲鮮卑。”

“軍中有人熟悉那裏的地形嗎?”離容語音微弱,語氣卻很堅定,“我走過那條路,熟悉那裏的村寨。東黨村旁邊的閑龍山脈可以藏人,讓我一起去,我引路,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陸南生靜靜地看了離容一會兒,說:“我知道了。”

他將眼前這個臉色發青、嘴唇泛白的女子橫著抱起,邊向自己的營帳走去,邊說:“你喜歡逞強,我知道了。”

離容試圖下地,但掙紮無力,只得說:“我、我真的沒事……!”

陸南生回道:“南邊的地形,我早叫人探過了。你這次調了這麽多糧船來,已是幫了大忙。接下來,你只負責休息。我這一趟去,未必能很快回來。你千萬別擅自渡江,會有留守的兵士保障你的安全。你就在這兒等著,耐心等,聽明白了?”

情感的沖動讓離容想反抗,但理智告訴她這是最妥當的安排。終於,她點了點頭。

廣陵軍,賫五日之糧,向京口進發。

人還沒有上岸,陸南生就知道建康一定出了大事。因為原本囤戍在這裏嚴防廣陵軍南渡的州兵,全都不在了。

☆、一箭定乾坤

蕭馥左肩中了流矢,流矢上的火油還燒著了衣服,所幸被屬下及時撲滅。

性命無憂,但人昏了過去。

他身兼揚州大都督和揚州刺史,因而建康城中兩府並置。照理說,別駕、治中、主簿等人應呆在刺史府。長史、司馬、諮議參軍、記室參軍等則在都督府辦公,都督府又稱軍府。不過蕭馥到底分身乏術,不能同時出現在兩府中,因他從前將大半州政都委托於主簿孫宗明,現在他仍習慣住在刺史府裏。各位軍府要員,自然也就成了刺史府中的常客。

得到消息的蘇穎等人,立即趕到刺史府中。見蕭馥傷勢不算太重,只是因積勞、疼痛與驚嚇導致的昏厥,暫時放下心來。可在這非常時刻,城內不能一刻無主,於是諸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一旁的崔子胤。

崔子胤是會稽王妃崔道雅的長兄,他本來就是被王爺請來代行州事的,此時讓他兼主軍務,應該算是順理成章的吧?

長史蘇穎在會稽王病榻前跪倒,分別向崔道雅和崔子胤行了禮,懇求道:“王妃,太守,眼下情況危急,在王爺蘇醒之前,必須有人發號施令。下官資薄望輕,不敢擅定軍策,還望太守——”

崔子胤早前做過揚州刺史,因未及通報朝廷便開倉放糧,而被貶為臨海郡太守。這樣為行惠政不顧個人榮辱的父母官回來了,揚州百姓自然是高興的。他若能同意主持大局,軍中士氣都能提振幾分。蘇穎想到了許多逼崔子胤承擔重任的理由,但一個都沒派上用場——崔子胤當仁不讓,沒有半句推脫。

“我知道了。崔某雖德不如古人,但終不敢因避嫌而危殆大局。”崔子胤正色道,“傳我軍令,緊閉城門,堅守不出!”

之前被蕭馥派去江邊巡防的僮客兵,已大半作鳥獸散。廣陵軍從這些逃兵口中大致了解了建康的情形。

烏龜戰術也不失為一種戰術。州兵相較於鮮卑,力量已是偏弱,人數還不占優勢,怎敢不躲在城墻之內?如今鮮卑已確定攻打建康城,那麽與之相鄰的州郡不能不感到唇亡齒寒的危機。朝廷更不會坐視不理。

援兵會來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來得太早,援兵怕鮮卑銳氣難當。最好是靜觀其變,讓其他人先上前線去,待他們損兵折將,將鮮卑耗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出手。

經過之前天師道之戰中的血洗,東黨村附近已幾乎沒有人跡了。這方便了五千廣陵軍藏身閑龍山中,悄無聲息。

等。崔子胤在等,陸南生也在等。

崔子胤堅壁不出,是消極的等。陸南生蟄伏山坳,是積極的等。

等到鮮卑志得意滿,驕傲輕敵。等到蕭馥醒來,認識到單憑建康軍力不足以禦寇。等到城中乏食,州兵意志崩潰之際。等到在遠處觀望的援軍想來救火,但因猶豫而未至之前。等到鮮卑也恐江州兵下,急於攻城、忽略後方的時候——

打仗有時就像猛獸捕獵,潛伏時,要比兔子的腳步更輕。在靜默中蓄勢待發,才能一擊命中。

第一日,鮮卑軍容甚盛,先禮後兵,遞上勸降書。

五十歲的崔子胤身披甲胄,出現在城樓上。他穩如泰山的持重氣概,確實比那三十出頭的蕭馥更能壓住場面。

說起來,段長秋與崔子胤倒是年齡相當。他二人遙遙相望,臉上都寫著不服輸和不服老。

至於那勸降書,崔子胤壓根沒看,他直接在城樓上提筆揮毫,於勸降書背面寫上:“江州援兵不日將至,爾等速退!”

擱筆,彎弓搭箭,把“勸退書”嗖地射在了鮮卑士兵的甲盾上——看來鄉射之禮中的射箭游戲,也不是白玩的。

士兵慌忙取下被退回的“勸降書”,一路飛奔,將其遞到段長秋手中。

段長秋展開卷軸,看著其上龍翔鳳舞般的漢文墨跡,笑著說了一句:“彼有人焉,未可輕圖。”

第二日,蕭馥就醒了,聽說眼下領頭的人是崔子胤,他有幾分不高興,但沒有明說,更不敢在夫人面前有所表示。但他憋悶,總想做點什麽,來證明自己作為鎮禦一方的宗室方伯的威嚴。

兩日後,鮮卑軍生怕上游敵至,攻城之勢不斷加強,猛烈到數裏之外都能聽到隆隆聲。

於是蕭馥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東城門以南十丈處,一人高的雜草中,有一個非常不起眼的狗洞——這個離容和萬弗萱都鉆過的狗洞,前些日子才緊急填上。雖說是狗洞,但其實也不算太小,一彎腰,就能進去。

蕭馥先是命城中人趕制了一批鮮卑軍服,又在州兵中挑選了長相較為接近胡人的三十個死士,承諾為其安頓家屬,令他們穿上鮮卑軍服,趁亂出洞,混入敵軍中,刺殺段長秋!

這個時候,鮮卑軍正集中力量以巨石撞擊西面的城墻。建康城的城墻是出名的厚,不過據說西面這邊最薄,不足五丈。

從狗洞鉆出來的死士,一個個壓低頭盔,使人更加難以辨別胡漢。然而因為頭盔的成色太新,在陽光下顯得十分紮眼,他們出來沒多久,就被剛好巡邏到附近的鮮卑人發現了。

“你們在那兒幹嘛?”巡邏兵之一用鮮卑語問道。

死士只懂漢語,既聽不明白也答不出話,這立刻引起了巡邏兵的懷疑。

有一個巡邏兵突然叫道:“他們是漢兵!”

死士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巡邏兵已經飛速轉身,邊跑邊喊著什麽。片刻之後,大隊鮮卑軍蜂擁而至。他們四下掃視,很快,便在在踏折的雜草背後,發現了那個剛被扒開的狗洞。

要鉆嗎?鉆狗洞進去,恐怕城墻裏正有刀斧等著他們。然而建康城中美女財寶的吸引力實在太大,外加還有軍功的誘惑,鮮卑人只猶豫了一會兒,就端起長矛,俯身往裏沖。

負責重新填埋狗洞的幾個僮客兵,正在城墻裏側忙碌。見有黃毛賊進來,他們果斷丟下鏟子撒腿就跑。糟糕的是,看守南城門的兵卒中也雜有僮客,他們四散奔逃,沖亂了正經州兵的禦敵陣形。於是乎沒過多久,東城門附近的守兵被鮮卑全殲,城門大開。

所謂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建康城破,破於自亂陣腳!

段長秋自己都沒想到,喜訊來得如此突然。他勒馬回轉,率領餘下的鮮卑軍齊齊揮戈向東。

他們太興奮了,興奮到完全顧不上屁股後面有一朵報信的煙花升空,噗嗒一聲,使埋伏於山林中的廣陵軍得到了進軍的號令。

廣陵軍施展做劫匪時像捕獵的虎豹一般輕快無聲的疾行術,待他們趕到距南城門半裏處時,鮮卑軍還正在像洪水一樣,一股腦地往城門內湧去。

人太亂,兵太多,東城門太小。這個場面,仿佛節日中的城隍廟,險要被善男信女擠破門框。人聲鼎沸,群情激昂。數萬大軍前呼後擁,淹沒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嘈雜中——

無人發現身後密林裏的乾坤。

此次鮮卑西來,是坐的船。跟廣陵軍一樣,船只再多也容量有限,因而運來的馬匹數量並不可觀。騎在馬上的,多半是位階較高的將領。

“蹴蹴蹴蹴蹴蹴——!”

密林中無數飛箭一齊射來,瞄準的全是馬上的人物——

箭無虛發。

倒下一批後,弓/箭手迅速調整方向,再度發射。

又倒下一批。

又倒下一批……

短短一瞬間,死了三茬人。慌亂的鮮卑軍這才意識到真正的威脅來自何處。

但晚了,因為箭射中了一個最關鍵的人物。

鮮卑軍根本就不敢相信,他們的大單於段長秋,在快要進東城門的一刻,竟突然哀嚎一聲,身形僵在了馬背上。大家擡頭望去,但見利箭刺穿了他的後頸,鮮血向後噴射而出。

下一瞬,段長秋落馬了。

鮮卑大軍背後不遠處,叢林中堅毅的面龐略微放松了肌肉。

年輕的匪首騎著黑馬從陰影中出來,他再次取箭彎弓的動作,令所有剛剛回頭張望的鮮卑軍都感到膽寒。

☆、只愛闌珊處

亂。

蕭馥被東南西北前後矛盾的好消息壞消息弄昏了頭。有人說東城門被攻破了,有人說段長秋死了,有人說東面來了廣陵軍,有人說西面來了江州軍,還有人說西面來的不是江州軍,而是鮮卑的援軍。

事實是,最早進入東城門的鮮卑軍已開始在建康城中燒殺搶掠,跟城內守兵發生巷戰。較晚抵達東城門的鮮卑軍得知了大單於的死訊,有人後撤,有人想好歹搶一把再跑。潰逃者多被廣陵軍所殲,但廣陵軍只在東城門外呆了一個時辰左右,見鮮卑軍已亂作一團,便離開了。

蕭馥命蘇穎去東城門督戰,而自己則爬上北面的城樓眺望上游,但見遠處有樓船萬計,密密麻麻地向建康駛來。旗幡招展,但還看不清上面寫的什麽。

揚州州兵如臨大敵。

片刻之後,蕭馥等人都松了口氣。

原來此次順江而來的船艦上,沒有江州旗幟,卻有三分之一的江州軍。季伯卿再著戎服,立於船首。譚容舟因年老病重,並未同行。

剩下的,是來自江州上游的荊州的人馬,以及誰也沒有想到的——

中軍!

那個譚容舟奉命等待的人——急需殺敵立威的大都督高義——來了。

彼時他們還不知道,攻下江南的鮮卑段部因大單於段長秋中箭身亡,群龍無首,大勢已去。

不知道也好,免得輕敵。

最後,進入建康城中的鮮卑成了甕中之鱉,在揚、江、荊三州州兵與高義率領的部分中軍的圍剿下,無人活命。

折損最多的自然還是揚州兵,功勞卻大抵算在了高義頭上。

說起來,去年關東淪陷被歸咎於蕭子釗布局失當,高義在關鍵時刻殺蕭子釗,起用名不見經傳的季伯卿堅守洛陽,最後居然能逼得鮮卑兵退,可以說是他任人得力,因而他有功無罪。

但關東數州畢竟落入了鮮卑手中,朝野遲遲不見王師東進討賊,這不能不讓高義深感壓力。此番鮮卑段部攻打建康,打的算盤是漢人不會輕易相信鮮卑人會在春夏之時南侵,身在長安、不得人心的高義更不敢冒然離開京城。他們勉力攻城,攻下則守,這是最好的結果。攻不下,立刻轉侵三吳,大掠而歸,也應收獲頗豐。

他們沒想到高義是個大賭徒,直接調集部分中軍及兩州兵力順流東下,絲毫不顧關中空虛。

陸南生退軍退得十分幹脆利落,其部眾在當天日落之前已全部撤出戰區。

回程路上依然軍伍整肅,唯一不正經的是匪首陸公子在途徑閑龍山時看到杏花正開,抽出短劍割了一枝。

站在江北向南張望的離容,恨不得踏水飛過去。待陸南生上岸,見他神情自若,胳膊腿都還在,才放了心。

“回來啦……唉,打仗真讓人提心吊膽。”離容長籲一口氣,伸了個懶腰,轉過身去,好像沒有多麽激動。其實她早有淚花溢出眼眶,只是不好意思被人看到。這兩天,她可能還沒陸南生睡得踏實。

“只怪江南風物好,惹人垂涎。”陸南生趁離容背對自己,把捏了一路的杏花插進她鬢間,然後將她撥過來仔細端詳,卻見暮色中人面嬌花兩相映,於是愈懂了鮮卑人要不惜代價大舉南侵的理由。

漠河以北的民族需終年穿著大皮裘,眼中盡是茫茫雪色,臉上也早早被風刀霜劍刻下滄桑。聽聞江南一入春夏便輕紗曼舞,這裏的女人雙眸猶如春波流轉,這裏的男人不必四季操持生計,竟有時間乘車嘯詠遨游。這裏不管男女貧富,都能活到四五十歲而不顯老,怎不令人艷羨?

“江南風物好,你卻不流連麽?”離容笑問。雖然等待的過程中她度日如年,但陸南生回來得確實比她預想中的早。

“首領一死,鮮卑必亂,相信王爺能擺平。”陸南生還沒聽說朝廷援軍的事,“我等未聽號令便南下擒賊,終究是越俎代庖。”

“功成弗居,可謂善處危地。”離容笑著說。

她懂了,陸南生不等論功行賞就立刻撤軍,是不貪圖勝利果實。這樣既證明了廣陵軍的威力,又表明了陸南生不恃功倨傲的謙退態度,如此方能進一步贏得江左軍府的信任。

就蕭馥個人而言,只要他心照不宣地默認廣陵軍南下是授意於他,那麽這還能顯出他廣陵養寇之舉的正確性,有利於增長他的威望。這樣的默契一旦達成,蕭馥與陸南生,是可以互利共贏的。

陸南生道:“誰說我不邀功?我倒想問王爺要一樣東西。”

離容睜大好奇的眼睛問:“你想要什麽?”

陸南生神秘地笑了笑,回答說:“等王爺忙完這陣,我再命人送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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