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癥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 葉蓁蓁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覆雜感受。

奶奶生病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就像她記得姥姥會得腦溢血, 記得舅爺會得肺癌一樣。

不過和提醒姥姥按時吃藥、催促舅爺去醫院不同的是, 對於奶奶的病，葉蓁蓁完全無能為力，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麽。

因為奶奶的身體一直都不好。她有定期去醫院檢查身體, 也有按時吃藥，可是這些都沒用。

媽媽早就悄悄告訴過她，奶奶的身體是外強中幹。老太太看著精神，實際上身體特別差。

終於，在炎熱的七月裏, 老太太的病發作了。

打車去醫院的路上葉蓁蓁就在想，她和奶奶之間這種說不清的羈絆到底是怎麽回事呢？為什麽奶奶總是在她中考、高考這樣的大考後進醫院？

不過今時不同往時, 葉家現在條件好了, 葉壯志的思想也改變了不少，他這回完全沒有起過讓女兒去照顧媽媽的想法。

老太太一進醫院，他和趙秋月就立馬請了一個護工，全天照顧老太太。

葉蓁蓁趕到醫院的時候, 老太太已經搶救過來了，只是還很虛弱。

葉家一大家子人, 包括即將升入高三的葉鵬, 全都聚在了病房外。

葉蓁蓁悄悄拉過葉鵬，低聲問：“奶奶怎麽樣了？”

葉鵬搖搖頭說：“剛醒沒多久，精神狀態很不好。”

“查出來是什麽病了麽？”

葉鵬還是搖頭：“還沒。才搶救過來, 得入院慢慢做檢查。”

葉蓁蓁點點頭。其實她心中大概有數，奶奶得的應該是不治之癥。只是在診斷結果沒有出來之前，她什麽都不能說。

一家人輪流去醫院食堂吃了午飯之後，下午金老太太的精神狀態好了不少，可以讓家屬一個一個進去探視了。

葉蓁蓁是最後一個進去的。

“奶奶。”老實說，葉蓁蓁和金老太太雖然是祖孫，可她們之間並不親昵。冷不丁單獨相處，還有些無話可說的尷尬。

“您感覺好些了麽？”

老太太點點頭，眼睛緊緊地盯住葉蓁蓁：“坐。”

“不了，護士說了，您現在還很虛弱，我只能陪您五分鐘。”

金老太太聞言露出不舍的表情來，“蓁蓁，我聽你媽說，你考上北京的大學啦？”

葉蓁蓁頷首道：“是啊，就是過年那時候和你們提過的學校。”

“好、好、好。”金老太太一臉說了三個好字。

葉家文化水平最低的人，其實就是這位老太太了。她家是農村的，小學畢業之後就沒繼續念書了。後來還是因為和葉老爺子結了婚，戶口才轉到城市。“蓁蓁，你有出息啊！你可是咱們家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葉老爺子當年雖然考上了大學，但是沒畢業就肄業了。趙秋月這個兒媳婦雖說也是大本文憑，不過她是通過成人高考後來才考上的師範大學。到了葉蓁蓁這一輩，她有幾個堂兄弟、堂姐妹已經高考了，不過他們之中最好的也只考上了大專。說葉蓁蓁是老葉家第一個大學生，還真沒說錯。

葉蓁蓁以前還以為自己家勉強能算個書香門第呢，後來發現他家人的平均學歷還真是不高，難怪爺爺有心讓她讀到博士了。

“前幾天我和樓下的老太太嘮嗑，他們家也有孫子、孫女今年參加高考的，沒有一個考得過你。剛開始我說出你的分數時，她們還不信呢！我說你在省重點高中上學，她們才相信！”

看著奶奶臉上自豪的神情，葉蓁蓁笑了笑，心底五味雜陳。

她從小和奶奶的關系就很微妙。小的時候，奶奶總是誇獎弟弟，看不上她，所以一味地打壓她。可是隨著葉蓁蓁漸漸長大，奶奶看到她的優秀，對她的態度也漸漸地轉變了。

到了現在，葉蓁蓁甚至能感覺到，奶奶對她的態度，甚至有點巴結的意思在。

可是……這又怎麽樣呢？

雖說她們是血脈相連的親人，看到奶奶生病遭罪，葉蓁蓁心裏也會不忍……可她知道，那種難過並沒有深入骨髓。她和奶奶之間，根本就沒辦法做到像奶奶和弟弟那麽親昵。

有些感情一旦缺失，就是永遠都彌補不了的。

奶奶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麽？

還是說，即使她明白，也要在臨終前竭力一試？

葉蓁蓁心情覆雜地走出了病房。

幾天後，奶奶的診斷結果出來了。

是肝癌。

聽說這個消息之後，叔叔和弟弟一連哭了幾天幾夜。聽嬸嬸說，叔叔是吃飯也哭，睡覺也哭，只有白天去看老太太的時候，總是滿臉笑容。

相比之下，葉蓁蓁家裏要平靜得多。

與葉偉志連續請假、不去上班的狀態相比，葉壯志每天該幹啥幹啥。他該上班上班，該去買菜該去買菜。

他只有在下班的時候把葉老爺子拉去醫院，父子倆一起在金老太太的病床前坐上一會兒，頂多幫忙洗點水果就走。

趙秋月說了他好幾次：“雖說咱請了護工，但那是你親媽，你怎麽不多上點心呢？前幾天我還在醫院幫你媽洗了次腳，倒了回痰盂呢。你這個親生兒子，不盡點心怎麽能行？”

葉偉志：“哎呀，咱們不都花錢請了護工麽？現在護工這麽貴，咱都沒讓老二家掏錢，還想怎麽樣？”

趙秋月：“偉志一家也沒少花錢啊！你看他每次去醫院買的那些東西，那營養品和水果，你媽一個月都吃不完。”

“我看老二就是浪費！再說了，真要算起來，不還是咱們請護工花的錢更多？要我說，咱當初就不該負責請護工。花錢多不說吧，還不討好，搞得像咱們沒出錢買東西似的。”

“你媽都這樣了，你怎麽還這麽斤斤計較啊？”趙秋月很是不理解地說：“將來要是我老了，我可指望不上你照顧我了！”說著她還轉過頭來，囑咐女兒，“蓁蓁啊，將來媽媽要是老了不能動彈了，你就用媽媽的退休金把我送養老院去，別讓我留在家裏被你爸折磨。”

葉蓁蓁還沒來得及回話呢，就聽葉壯志生氣地說：“哎你怎麽說話呢！咱倆還先倒下還不一定呢！”

葉蓁蓁聽著他們倆的對話，真是哭笑不得。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葉蓁蓁能夠理解爸爸的心理。

從小到大，她已經聽葉壯志有意無意地說過很多次，他小時候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了。

金老太太對待小兒子，就像對待世間絕無僅有的珍寶一樣。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恨不得能把世間最好的一切都送給他。

可是對葉壯志這個老大呢，就像對待世上最仇恨的敵人一樣。除了打他、讓他幹一個小孩子難以承受的臟活、累活之外，最殘忍的是，她把葉壯志罵得體無完膚，讓他幾度懷疑自己為什麽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因為葉壯志小時候的事情，葉蓁蓁和趙秋月甚至偷偷懷疑過，她爸爸到底是不是奶奶親生的。

可是這個懷疑很快就打消了。因為葉壯志和金老太太長得特別像，和金老太太去世的父親、弟弟也都特別像。

但是……腦洞大開的趙秋月，又有了新的懷疑。

聽說當年金老太太和葉老爺子年輕時生活的那個村子，也就是金家村的治安特別不好。有很多農村姑娘走夜路的時候，都會被當地的地痞流氓拖到地裏強奸。

在那個年代，人們普遍認為被強奸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要是被人知道了，被糟蹋的姑娘就活不成了。就是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給淹死。

於是受害的姑娘們，都選擇了息事寧人，盡快找個老實人嫁了。

聽說當年金老太太嫁給葉老爺子的時候，才18歲。

而她19歲的時候，就生下了大兒子葉壯志。

這些都是趙秋月悄悄和葉蓁蓁說的。

周末的早上，趙秋月跑到葉蓁蓁的床上，摟住女兒說悄悄話時，不知怎麽談及了此事，“你想啊，你爺爺當年家裏面一窮二白，別說彩禮了，連結婚的錢都沒有。村裏沒有一家姑娘樂意嫁給他，為什麽你奶奶還要倒貼？說不定就是看你爺爺老實，又不懂男女之事，所以想讓他當這個冤大頭，把這件事糊弄過去。”

趙秋月還說：“你奶奶親口告訴咱們，當年她懷孕的時候特別想喝酒，一口氣能喝一瓶。你說就是再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是不是也該知道懷孕期間不能喝酒？我看你奶奶分明就是不想要這個孩子。”

葉蓁蓁剛開始還覺得媽媽的猜測匪夷所思，可是越聽越覺得，好像有點道理？

“你沒做媽媽不知道，等你做了媽媽就會明白，這世上沒有一個媽媽會不愛孩子的。就算她偏心眼，也沒有偏到你奶奶這個程度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麽可能一個當成眼珠子疼，一個卻恨不得他去死呢？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這麽一個解釋了。你想想看，你爺爺和你叔長得多像？都是大雙眼皮，高鼻梁，大臉盤。你爸哪兒有一點和他們像？”

葉蓁蓁怔怔地說：“爸爸不會真的有什麽身世之謎吧……可要是這樣的話，爺爺難道絲毫沒有察覺過麽？他為什麽還要這麽疼我，對我們一家這麽好？”

趙秋月突然笑了，“蓁蓁，媽媽剛才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你可別當真。這話也就咱倆之間說說，出去別亂說。你們老葉家，最明事理的就是你爺爺了。要是你爸爸和你爺爺沒有血緣關系，那咱們成什麽了？就算這事兒有可能是真的，咱們也沒有必要去查證。這對咱們家一點好處都沒有。”

葉蓁蓁點點頭，她也覺得媽媽的腦洞可能開得太大了，不去寫小說都可惜了。

不管怎麽說，爺爺對她那麽好，弟弟又是她這個獨生子女從小到大最親密的玩伴……

他們這輩子就是她的親人。

至於那些假設，不管可能性有多大，她都不想去想。

也不會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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