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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跑起來吧,少年!(一)~(四)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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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醫生, 裴醫生。”一到了上班的點,護士站裏午休的護士、醫生便盡數醒了過來,準備迎接下午的工作,坐在那整理病歷的護士接到了樓下門診打來的電話, 這才發現午休時進了獨立辦公間休息的裴鬧春,並沒有按時醒來,到樓下坐診,“門診那在喊呢, 說已經掛出去十幾個號了!您可能得盡快下去了”

她遲疑地看了看裴鬧春的臉色,對方向來守時, 此刻好像是剛被她叫醒:“裴醫生, 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讓護長先找人替你一會?”

“沒事, 我就是忘了調鬧鐘, 睡過了。”裴鬧春擺擺手,站了起來, 把披在後頭椅子上的白大褂穿上了身,“謝謝你了,我這就下去。”他腳步匆匆,幸好護士站就位於電梯旁邊,也沒多等,一下進了電梯, 等等到樓下,走到門診樓即可。

事實上剛剛,他並不是在休息, 而是閉著眼睛,在接收原身的記憶,還好009這回是難得的人道,連帶著原身自己具備的醫學技能都一並給予、傳輸,否則下午的門診恐怕還真只能請假開天窗。

A縣醫院,是整座縣城最大的醫院,評級雖然只是二甲,不過等同三級醫院管理,每個工作日,都能大排長龍,時不時地還得為等待過久、看不上病能吵上幾句,甚至往上舉報,它類屬綜合型醫院,科室齊全。

裴鬧春便是A縣醫院的一名消化內科醫師,他在整個內科裏,都算得上是一二把手,四十出頭的年紀,已經頂著個副主任醫師的職稱,這兩年夠了年限,已經報送材料,準備接著往上考主任醫師。

他打出名號可不只是因為他考的職稱,還因為他本人優秀的專業素養、良好的醫德醫風。身處縣城,免不了要接待些上了年紀、病情都說不清楚的中老年人,可他向來也是溫柔接待,認真聽其講述病情,而後悉心為對方把問題解決,盡可能地以病人為主,從醫十幾年,還未被投訴過。

他是個優秀的醫生,受無數人的尊敬和愛戴,事業上可謂順風順水,在家庭上——大概,也能算得上圓滿吧?

如果不是在臨終重病的那段時間,聽到兒子說的那些話,他還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好爸爸、兒子也過得很幸福。

裴鬧春能清楚地回憶起,自己在黑暗空間裏看到的那個男人,許是因為從醫、多年讀書的經歷,對方很有些氣質,看起來格外讓人想親近,他先同自己打了招呼,而後慢慢地說起,他自己曾以為還算是圓滿的一生。

……

這一回,裴鬧春要進入的考核世界,是基於一本紀實性文學建立的,這本書的名字叫做《我和體育的那些年——記錄我曾遇到的那些少年和少女》,作者是南方的一位知名省隊教練,在退休後,根據自己多年來的從業經歷、再輔以一些春秋筆法、藝術擴寫創作而成的,以一人一篇章的方法,講述了他曾經遇到的,錯過或是成功挖掘的體育苗子,這本書名氣不算太廣,可裏頭出現的少年、少女描述卻個個鮮活。

其中有一篇,格外的叫人印象深刻,講述的是教練在某市中學生運動會時一眼相中的少年阿東,對方天賦橫溢,明明沒有接受過相關的培訓,卻已經能突破市中學生運動會的記錄,甚至和省中學生運動會的記錄都距離極盡,他試著挖掘對方進入省隊,甚至三顧茅廬,多次勸說,最後卻還是沒能說動,書裏這樣寫道——

我去找過阿東的父親很多回,我曾以為最大的困難,是阿東的成績太過優秀,放棄學業選擇田徑,在很多人看來著實荒唐,這也是從前,隊裏錯失不少苗子的原因。可我萬萬沒想到,阿東的父親用一句話就差點將我趕跑,他坐在那,輕描淡寫地開了口:“我的兒子不行,他沒這個能力”,縱使我千萬次努力試著說服,拿著破紀錄的成績要和對方解說,可對方卻充耳不聞,甚至覺得好笑,他堅持地告訴我,阿東不行,我不明白,這份堅持,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一直到那天,我實在沒辦法,邀請著對方一定來學校裏看一次阿東跑步,我準備了很多,特地請來了市隊的孩子作為阿東的搭檔,可足足一個半小時,對方都沒有出現,打電話去問,阿東爸爸卻還是那句話。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他顯然不會來了,阿東站到了我的面前,先是道歉,然後他沖我鞠了個躬,告訴我,教練,也許我是真的不行。看著少年阿東眼神裏的失落和難過,我想,我帶不走阿東了。

很多年後,我時常還是掛念著這個孩子,他是我見過最有天賦、同時也對田徑充滿熱愛的人,可我哪怕和他說一萬句,你行!都敵不過他父親的那句不行吧?

文章裏的這個少年阿東,便是原身的兒子裴向東。

原身是A縣的土著居民,他的父母是吃商品糧的工人,家裏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也給了他還算優厚的生活條件,他和大多數同齡朋友一樣,認真讀書,後來,出於現實的想法——想找個有分配工作的單位,便考入了C省的醫科學院,畢業後,便被分配回A縣醫院,成為了一名內科醫生。

他和同樣就讀C省醫科學校臨床醫學專業的同學情投意合,走到了一起,兩人婚後感情很好,可隨著時間流逝,卻也漸漸產生了裂痕,原因其實很簡單,妻子本是個北方姑娘,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到了南方定居,平日裏回趟家,就得做個一天的車,也不能陪在父母膝下,兩夫妻又都是醫生,剛工作那兩年,又是在科室輪轉、又是三不五時夜班的,時間總對不上,聚少離多,漸漸地再多感情,也變得有些疏離,在妻子懷孕期間,原身正好被醫院安排著到了北方進修,條件不允許經常回來,只得讓妻子邊工作邊照顧自己。

等到裴向東出生後不久,妻子便出現了產後抑郁癥狀,由於兩人都是學醫的,多少都了解過相關病癥,可即使試著調整,卻沒那麽容易解決。妻子猶豫之下,同原身促膝長談,她意識到,當年那股愛的沖動,隨著時間的流逝,已經漸漸地被磨平,剩下的則是越發多的不滿和憤怒。

她想念自己的家人、也不習慣這兒的生活條件、同時對丈夫也失去了感情,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理狀態已經出了問題,她不希望勉強自己留下來,結果反倒是傷害了孩子和原身。

原身痛苦、掙紮了許久,還是選擇了同意,他送走了妻子,並和妻子承諾,只要她願意,他會永遠等她,當然,妻子並沒與答應,只是鄭重地告訴他,希望他好好照顧孩子,她回了家,也會自己好好生活。

於是,這個實際相處時間很短的三口之家,才剛湊成,又很快散了,在裴向東一歲那年,這個家只剩下了爺倆,相依為命。

原身雖然有比一般人更多的醫療知識儲備,可在照顧孩子上還是個十足的楞頭青,只能摸石頭過河,小心翼翼,生怕出點什麽嚴重問題,幸運的是,裴向東在這樣的環境下仍舊健健康康的長大了,甚至比大多數孩子更優秀、更乖巧。

可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家缺失了母親的角色,有很多的問題,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漸漸浮現。

裴鬧春是個人人誇讚的溫柔醫生,病人們那是又送錦旗、又到處誇讚,直誇他從不發火、態度專業。在同事那,他醫學水平高,又格外謙遜,哪怕是新來的實習生,他也待人和煦。他是個沒什麽脾氣的人,從醫、工作經歷中,幾乎從沒和人發過火,不少人時不時地還會搖頭感嘆,直說不知道到哪能找到這麽個人。

可大家都想象不到,在家裏,他卻是個,永遠都不會誇獎人的父親,這也是裴向東所有痛苦的來源。

裴鬧春的教育方式,嚴格來說,就是傳統的打擊型教育,他的嘴上從來不會有兒子的一句好話——

“爸,我今天特別乖,一直坐在這裏看動畫片,沒有亂動其他東西呢!”小小的蘿蔔頭,一見爸爸進門,便匆匆忙忙地跑過去抱住了他的腳,等著爸爸誇獎,他單純的小腦袋裏,只知道爸爸說了,不能亂動家裏的東西。

找不到人托付帶孩子,只得將孩子鎖在家裏。原身便會隨意地來上一句:“嗯,可是你為什麽不去看看書呢?或是看我給你買的影碟,爸爸不是給你買了成語故事大全的影碟嗎?去學學成語,別玩物喪志。”他隨心而說,絲毫沒發覺,兒子忽然黯淡的眼神。

五六歲的孩子,在幼兒園學到了很多,笨手笨腳地捧著洗腳盆出來,可由於力氣不夠,卻灑了一地板的水:“爸爸!老師和我們說,要孝順父母!今天是父親節,我給你洗腳!”水盆能裝下一整個他,明明累得滿臉通紅,可卻還是很激動。

原身心裏有感動,可脫口而出的卻還是數落:“你看看,怎麽這麽不小心?灑了一地板的水,等等還得去拖地板,平時家裏的環境要及時維護,否則肯定一團亂。”

“我等等就去擦。”剛剛還滿臉興奮的小臉,像是在這一刻冷卻,低著頭蹲下,眼睛有眼淚在打轉。

上了小學之後,開始要註意的東西多了。九歲出頭的裴向東,剛當上了班上的班長,他坐在飯桌上,低頭扒飯,猶豫地開了口:“爸,我現在是班上的班長了……”

話音還沒落,原身的話就到了:“嗯,班長,班長後頭不還有什麽中隊長之類的嗎?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上回去給你們班開家長會,優秀的同學可不少,有樂器考級的、會跳舞的……你要不要也學點什麽。”

裴向東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卻還是會難過,他低下頭吃著飯,悶悶地回答:“……我想想。”

縣實驗中學是通過入學考試試卷分配班級的,中考僅僅是第一道門檻,裴向東很擅長讀書,考得一貫很好,進了實驗班後的第一次月考,便考了年段第一,他拿著成績條回了家,等著爸爸下班,對方一進門,他便遞了過去:“爸,這是月考的成績。”他情不自禁地往下說,“這回我是年段第一。”

“我看看。”原身扶了扶眼鏡,認真確認,“這才一次月考,沒什麽可驕傲的,之後還有三年了!況且你要知道,你以為你的競爭對手是學校裏的學生,可以後高中呢?你能考到市裏嗎?大學呢?現在還早著呢!”

“嗯,我知道了。”他早就知道,會得到這樣的答覆。

原身一直以為,他是在替裴向東查漏補缺,替他找到問題——卻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個孩子,需要的只不過是一句誇獎,他的那些“箴言”反倒成了孩子肩膀上的枷鎖,要他漸漸地懷疑起了自己。

——我有這麽差勁嗎?

——有,你就這麽差勁。

裴向東和原身一起出門過很多回,縣城不大,住久了,認識的人也多,他們逢年過節時,也時常去拜訪原身的朋友,每一次拜訪,對於裴向東而言,都像是在心裏差一刀。

認識的阿姨言笑晏晏:“我們家小芳,最近幼兒園畢業匯報演出了,來,我給你看照片。”她開開心心地拿出了一整本的相冊,翻找著裏面孩子的圖片。

“小芳一看就出挑,沒準以後還能成個藝術家呢!”原身很捧場,完全不知身後的兒子,聽到這話的刺痛。

“哎,別說我們家小芳,哪裏比得上向東,我都聽人說啦,向東現在考得好,很優秀!沒準以後就成了什麽尖端人才了!”

原身立刻擺頭:“哪有,他啊,不行!這孩子驕傲的,又粗心、偏科,他有好幾門課程拉後腿得厲害,現在就是占別人綜合平均比他差點的便宜,若是不自己註意點,準保被人壓過去。”

……嗯,他知道,他也懂。小時候的他,還會立刻為自己辯駁——然後迎接爸爸狂風暴雨般地批評自己的不禮貌、不知社交禮儀,而現在他已經習慣於接受。總之,任何人,在爸爸的心裏,任何人都比他更好。

在初中的時候,家長們時常開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們打聽著種種加分的方法,便督促著孩子去做,其中,運動,便是很受歡迎的一項,哪怕真不成,也可以當做是鍛煉身體。

裴向東非常喜歡跑步,從很小開始,他便總是自己上下學的——縣城的治安挺好,鑰匙小孩從來不少,他喜歡一路狂奔回家,也喜歡在開心時,撒歡地跑,不開心時,跑到自己流汗。體育課出挑的測試成績,讓體育老師向他伸出了橄欖枝,A縣實驗中學是出了名的長短腿,學生會考試,可體育、藝術類比賽拿不出手,連每年的縣級、市級運動會,都是吊車尾,體育老師找苗子找得火急火燎,一見裴向東天賦好,便拉著他入了校隊。

進入校隊後,他如魚得水,雖然體育老師不算很專業,給予的相關針對性培訓,在專業人士看來,都是班門弄斧、胡搞一通,可卻也讓裴向東的成績一日千裏,他在縣中學生運動會中,直接拿了個大滿貫,50米、100米、200米、400米冠軍全包,帶著學校一路闖到市中學生運動會,也因此,被省隊下來巡視的王教練,一眼看中,然後便像書裏說的一樣,王教練使勁渾身解數,裴向東屢屢向爸爸乞求,卻都沒能說服對方。

原身那時,和裴向東說了那麽一段話:“你知道國內有多少人嗎?十幾億人,那麽多年,才出一個飛人,剩下的,全沒了。你別聽那老師唬你,哪有這麽多有天賦的人?你不行的,到時候去什麽市隊、省隊了,想出來,就難了!”

“可是爸,我真的很喜歡跑步,而且王教練也告訴我,我很有天賦。”他頭一次,為了自己心裏的想法,在父親面前,堅定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喜歡有什麽用,你沒有這個能力。”原身語重心長,“你見過咱們身邊,出一個奧運冠軍的嗎?連一個全運會冠軍都沒,你再看看電視上,跑步的大部分都是黑皮膚的人,不是人家說你行就行的,你不行,你就聽爸的,按部就班好好讀書,以後找個工作就是了,跑步這事情,和我們八竿子打不著!什麽天賦,都是說笑的騙人的。”

他並不是覺得世界上只有讀書這一條路,要知道,他們科室裏的護士,還有中專出身的,出來還不照樣拿個幾千塊不成問題,可跑步,太虛無縹緲了!他怎麽看,都不覺得自家兒子有什麽出人之處,怎麽可能呢?原身認定了,便也沒打算修改自己的想法,他甚至沒打算去看兒子跑一次步——不就是跑步嗎?有什麽好看的?沒這個必要!

在他的堅定面前,王教練和裴向東不得不地都選擇了放棄,畢竟裴向東還是未成年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再者他也並不是那麽有主見、或是叛逆的少年,從小和父親相依為命的他,下意識地聽從了爸爸的話。

然後裴向東就是像爸爸說的那樣,按部就班的活著,他考到了市裏的學校,又以優良的成績考到了C省醫科大學,延著爸爸畫好的路,成為了一名醫生,當然,即使是如此,他的生活中,還是免不了爸爸的殷勤督促。

“你得再加把勁啊!職稱什麽的都得跟上,否則你拿什麽和別人競爭?你別以為自己現在還不錯,世界上優秀的人多了去了!”、“你新登的論文?我看過了,不過你發的這個期刊還不夠權威,積分不高,你下回再試試別的好期刊,還有,這選題還是不行,下回再斟酌斟酌。”、“你要去做講座,也得從別人身上吸取好的,以最好的狀態去準備,別以為人家請你去做講座,就是認可你了,這只不過是你現在名氣大罷了!人沒準還不認可你的想法呢。”

原身總是這樣說著,哪怕兒子都已經成家立業、又有了孩子,也依舊如此,看著兒子在自己的鞭策下不斷進步,他頗是滿足。

原身對自己的一生算得上滿意,事業上,聲名斐然,對待醫學的追求,也算是有圓滿的結果。家庭上,雖然和妻子離婚後,守著兒子過完了後半生,可倒也不怎麽寂寞,兒子繼承了他的衣缽,成為了一個優秀的醫生,後來也有了幸福的家庭,他哪有什麽遺憾?他很幸福。

可沒想到,臨老了的一場病,卻叫他所有的想法都被打破。年紀大的人,身體不可避免的到處都是毛病,他意外的一摔,直接把自己摔到了醫院,上了年紀又沒法手術,雖然勉強能自理,可也只得麻煩兒子、兒媳多加照顧,幸運的是,兒子就在醫院工作,每天下了班,就能直接到病房休息、順便也能陪他說說話,白天的時候,則托付護士多照看一下,不用太麻煩別人。

他在病房裏百無聊賴——醫院的智能電視臺數不多,他便也時常看體育臺,看各種比賽,權當打發時間。他意外地發現,每回只要是播到跑步類別的比賽,兒子總是眼神一動不動,盯著電視,連眨眼都不舍得。

他想起從前,開玩笑地說:“你瞧瞧,現在國內能跑的,也就這麽一兩個,我當年說你不能跑,沒說錯吧?”

原身卻不想,他隨口這一句,卻要得兒子的心裏差點失控,裴向東看著他,忽然開了口:“萬一我行呢?”

他笑了:“哪有萬一?不行就是不行。”

裴向東沒吭聲,只是難堪地笑了——萬一真的有呢?他關註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國內各項賽事成績,信息時代後,網絡很發達,大部分信息都能搜索到,他真的就那麽不行嗎?一直到此刻,看著電視上盡情奔跑的人,他依舊會懷念——跑步的時候,真的很快樂。

當醫生確實是個好的選擇,他現在做的也挺好,可這並不是他最想要的,他夜深人靜,最大的遺憾,是自己沒能在當年,有主見地堅持,告訴爸爸,就算你說我不行,我也想試試,最起碼,我想要個試試的機會。

那天晚上,裴向東的醫院聚會,他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回到了病房,他坐在原身床頭的椅子上,楞楞地看著父親,忽然笑著笑著哭了,都說酒後吐真言、酒壯慫人膽,大概就是這個道理,曾經憋在心裏的話,忍不住想傾瀉,他搖搖晃晃地坐不穩,一句一句地說著:

“爸,我在你心裏,就這麽沒用嗎?從小到大,你一直在告訴我,我錯了、我不行,哪怕是我再努力,都得不到誇獎,我真的已經夠拼了,可然後呢?”他笑得要人難受,“然後你還是會看著我,對我說,裴向東,你是個沒用的兒子,你做什麽都做不好的。”

“從有記憶開始,一直到現在,我沒聽過你誇我一句,在外人面前,我從來是沒有面子的,你總會告訴他們,看,我的兒子根本不優秀。關上了門呢?還是一樣,無論我做什麽,你永遠都能挑出錯誤。”

他看著老去的爸爸,四十多年了,他都是當人爸爸的人了,可他卻還是耿耿於懷:“朋友、同學、老師、親戚……那麽多人都說我沒那麽糟,可在你心裏,我永遠都是最差勁的那個。爸,我喜歡跑步,王教練他沒騙我,後來大學時,我又遇到他一回,我跑給他看了!他還是說我能行!”

原身躺在床上,楞楞地看著兒子,一句話說不出,他一直覺得,孩子就是該罵、該管教的,哪能誇呢?誇多了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可怎麽就至於這樣了呢?裴向東當然是個好孩子,只不過他沒誇出口罷了。

怎麽就這樣了呢?他給不了自己的答案。

“這輩子,我就算功成名就,在我老子眼裏,就特麽是個廢物。”裴向東很少哭,他坐在那,淌著淚,模樣狼狽。

“我……”原身想開口,卻見著兒子打起了鼾,酒勁一來,整個人昏睡過去,他平躺著,腦中的思緒越來越亂,只想著等明天再說,卻沒想到,這世界上哪有這麽多明天呢?不知是冬天氣候不好,還是當晚受到太大刺激,他腦出血,第二天直接離開人世。

裴向東認為是自己氣死了父親,痛不欲生,在和父親遺體告別時,他靠近父親的棺木,聲嘶力竭地說:“爸,你沒說錯,我這輩子,算是個什麽玩意。”他到父親走的那一刻,依舊沒能得到那一句誇獎。

黑暗空間裏,那男人說完這些,眼睛已經有淚,他一點點地說出了自己的願望:“你替我誇誇他吧,他是個好孩子,已經做得夠優秀了。”他頓了頓,身體已經開始漸漸地要消失,“還有……如果他這麽喜歡跑步,讓他試試吧!沒準,他能行?”他忽然意識到什麽,苦笑出聲,到了最後一刻,他下意識地,還是對向東充滿懷疑,連一點信任,都不能給他。

……

南方的秋天,帶有自己的色彩,縱然課本上常寫秋來葉落,可在這地界,樹上卻依舊是郁郁蔥蔥,滿目都是綠意,若不是有大風天氣,地上也只會有幾片不多的落葉。

小縣城向來有自己的節奏,許是經濟沒那麽發達,總也慢悠悠的。

A縣實驗中學,算得上是縣城裏數一數二的學校,這幾年來數次擴招又改造,現下老校區被充做高中部,新入學的初中學子,則到城郊的初中部就讀。

初中部的中心位置,是一整圈的塑膠跑道,暑假時剛重新上了色,原本已經有些黯淡地跑道痕跡和數字變得清晰,一眼可見,現在是下午臨放學的最後一節課,操場上只有這麽十幾個學生,大多是校隊的,在總被老師征用的課外活動課中,依舊有特權能下來運動。

“向東,你怎麽了?”剛繞著操場跑圈完的男孩撐著腿喘氣,低頭看向夥伴,他的額頭上全是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白色的校服上,也因為汗水顯得深深淺淺。

“沒什麽。”裴向東平躺在地上,楞楞地看著天空出神,像是在想些事情。

何曉亮喘直了氣,向好友伸出了手:“起來吧,躺著等等衣服都臟了。”雖然看得出好友心情不好,可他沒有刨根揭底的習慣,“要不……我請你喝飲料?”只要喝點帶碳酸的飲料,煩惱便總能變少。

“走吧。”裴向東抓住了好友的手,被拉了一把,直接站起,兩個少年,一左一右,並肩地走在一起,往圍欄那去——

是的,圍欄,並不是門,A縣實驗中學這幾年管理越發嚴格,每天校門口那,都會有專門督導的學生和老師,用一雙鷹眼檢查學生的手、露出的背包,決計不許有漏網之魚,要學生偷偷帶違禁物品進校,當然,這違禁物品的種類就多了去了,飲料、零食均在其內。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曾經被學生們抱怨款式老舊、毫無時尚感的寬闊運動校服,現在就成了藏東西的利器,如果不是真的伸手去掏,沒人會知道,那一個褲兜,一件外套裏,可以放下好幾大包薯片。哪怕真“偷渡”不進來,還有“走私”的辦法,就像這樣——

學校的圍欄盡數漆成了白色,下半部分是平整的扁形棍、上頭則是帶著尖角的雕花,中間有縫隙,夠一個成年人的手臂款。

“老板娘。”何曉亮扯著嗓子,他頂著一頭小卷毛,不識貨的人以為是自然卷,可那實際上花了不少錢,他的手臂長又瘦,穿過了欄桿縫隙使勁招手,“兩瓶脈動!”手上還抓著一張十元鈔票,隨著風舞動。

這夾角的圍欄處,便是個巨型的“走私窩點”,正對面的是一排的雜貨店,裏頭上到文具、零食、飲料;下到玩具、生活用品,應有盡有,學校的政策,可以說是要他們的利潤直線下降,便也只得曲線救國,幫著學生們運送東西。

“來了。”頭一間雜貨店的老板娘最為眼尖,她搖了搖手,拿了個黑色塑料袋,把飲料往裏頭一裝,便迅速地穿過道路,走到圍墻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也不寒暄,直接回頭就走。

“拿去。”何曉亮把脈動遞了過去,事實上這東西他喝不出來好喝,只是聽多了宣傳語,運動完了當然得喝上一瓶運動飲料,“記住,今天是哥請你的。”他和裴向東是同齡人,兩人也就是前後兩個月份差,可他一直對自己哥哥的身份耿耿於懷,屢屢試圖說服裴向東喊他一句亮哥。

“什麽哥。”裴向東開了飲料就往嘴裏灌,剛從冰箱裏拿出來,帶著甜味的水中還夾雜著那股冰爽勁,要人一下涼到了心裏,“下回我請你。”

“切。”沒能騙到一聲哥,何曉亮還挺失落,可很快又振作起來,攬著裴向東的肩,邊走邊嘮,“別不開心了,是不是考差了?”他想不到別的煩心理由,可又覺得奇怪,裴向東可是天天被掛在光榮榜上的學霸級人物,初中認識兩年,就沒見他考失手過。

裴向東難得低落,找了個靠操場主席臺的地方坐到,這兒曬不到太陽:“不是因為成績。”

“那能有什麽煩心的。”何曉亮挺無憂無慮,他向來就考得很差,家裏早就和他說過了,等高中的時候,就去學語言,到時候去國外念書,說不好聽,他現在在初中就是混的,混個初中文憑罷了。他都不煩心,像裴向東這樣的,有什麽可不開心的。

“你說……”他今天的情緒格外低落。

“說什麽?”何曉亮挺搞怪,“給你說段相聲?”

“你說我是不是很差勁?”一句話能在心裏轉八百圈。

“哈?”何曉亮被嗆了一大口,下巴、脖子、身上全都是剛嗆出來的水,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等等,我耳朵壞了?你說什麽?”

“我是不是特別的差勁?一無是處?”

“……”何曉亮邊擦著身上的水,邊控制不住自己想吐槽的表情,“你是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像是空間裏常有人說的,學霸考完試了出來說他考砸了,學渣考完試了出來說他也考砸了,結果最後學霸還是第一,學渣還是倒數?”

“不是,我是說真的。”

何曉亮同裴向東的眼神對上,半晌,他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一步:“你真覺得自己差勁?”對方的神情很認真,眼底的傷心難受也不是作假的,“你是瘋了嗎?”

他語無倫次起來:“拜托,你是我親哥行嗎?你看看光榮榜吧,咱們初三年段總共一千來個學生,都在你底下,我媽每年來給我開家長會,路過的時候都得說我兩句,說要是我能像你一樣,她何必給我找出路?再說運動吧,雖然咱們同樣都是進校隊,你可是教練的心尖寶,被他放在手心裏珍惜,生怕你摔了痛了,我們這些混日子專業戶呢?則是連看都不看一眼……”

“你要是我媽的孩子,她估計能把你供起來了都!你居然還說自己差勁!”何曉亮扶額,“你要是差勁,我估計都不該被生下來!”

“……也許吧。”他低著頭,主席臺邊是綠樹,有影子映在臉上,“我沒事了。”

“真沒事?”何曉亮一屁股坐在裴向東旁,“別想了啊!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煩惱,我們凡人都不擔心自己差勁呢!就你們見天地擔心自己不夠優秀。”

裴向東擠著笑應,心裏的郁結卻絲毫沒得到舒緩:“嗯,我知道了。”

這並不是“天才的煩惱”,而是充斥在他生活中,每日、每日的困惑——就算拼盡全力,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那個人的認可,或許,不該用不一定這個詞,而是一定得不到。

“對了向東,你還去不去省隊呀?”何曉亮有些好奇,又替他擔心,“不過你考得這麽好,家裏應該不會同意吧?如果是我就不一樣了,我媽肯定恨不得把我送去。”

“再說吧。”裴向東輕聲地應,問題並不出在他考得好或者壞,而是爸爸從來都不覺得,他有能力能去參加比賽,“其實……我也沒什麽天賦。”

“你今天到底怎麽了?”何曉亮狐疑地打量著對方,“什麽叫沒什麽天賦?你這都連市裏的記錄都打破了!聽說和省裏的記錄都差不多了,這怎麽就算是沒天賦呢?再說了,人家王教練也沒找別人呀?就盯著你找,我們這種普通人,連人家的眼都夠不上。”

他聽著何曉亮的話,心裏卻只剩下苦笑——就連曉亮,也覺得他能行,可為什麽爸爸就不肯聽呢?是覺得他跑步不好,還是覺得……他根本沒有行的地方。

……

“裴醫生,那位王教練又來了。”分診護士探頭進來,一下午的門診已經結束,裴鬧春便像往常一樣,在診室內收拾著自己的東西。

王教練這段時間來幾乎是天天來,連分診護士一看他,都能叫出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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