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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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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全都楞住。

姜雲舒隔著人群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愕然道:“辛夷?”

沒等她疑惑拼湊成話語,丹崖已先一步開口:“還請道友詳述!”

辛夷抿抿唇,在所有人想要相信卻又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字一頓道:“既人間靈元耗盡,何不向幽冥求取?”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許多人面上剛顯出一絲絕處逢生的喜色,就被這個玩笑般的答案拉垮了臉,心情起落之間,倒比方才還頹然三分,一個站在她旁邊的老修家搖頭苦笑:“女娃娃太想當然了!如此顯見之事,我等豈會不知,可陰陽不通,便是那無名山中的‘黑塔’,也不過一條窄隙,如何能容納龐大靈元……”

“可不正是如此!”

“就算幽冥靈力充沛,也不是說引就能引得來的啊!”

老者之後,不少人也紛紛附和。

姜萚瞥過說話之人,眸光輕閃,似乎想到了什麽,他屈指撫弄了下納於袖中的靈寶,慢慢沈吟道:“辛夷道友所言確實不無可能,我手中冥君所賜令旗恰有通靈之能……但陣法所需靈元太過龐大,若無穩定通路,一旦陰陽界限崩潰,屆時只怕得不償失。”

眾人急切之下多半沒聽出言下之意,更不知對方近年來在幽冥中的詳盡經歷,只道他是在讚同前人,僅存的那點期冀不由愈發淡了下去,各自嘆息著將註意從這小小的波折上收了回來,準備聽從令主吩咐盡人事聽天命。

然而,丹崖卻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再下令。

辛夷擡頭對上丹崖鄭重審視的目光,嘴角勾了勾。

她像是剛從病榻上掙紮起來似的,氣色很不好看,鴉黑蓬亂的頭發遮掩下,面頰白得極不自然,也因此,這抹突然現出的笑意就顯得尤為古怪。她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向前攤開手掌,被硌得通紅的掌心中赫然是一塊形如小劍的獸骨。

獸骨並非純白,而是泛著些微的陳舊黃色,上面布滿了一道道細小的裂痕,似乎是蔔筮或是煉制帶來的痕跡。

辛夷朝姜雲舒的所在看了一眼,斂了笑,肅容說道:“有陸懷臻陸道友為證,當日我潛入幽冥之時曾偶見一座奇絕山峰自黃泉之下直聳入天際,如同擎天之柱,不見首尾!”

人群中的陸懷臻被點了名,雖不明所以,但猶豫了下,仍點頭確認了她的話。

姜雲舒輕輕“咦”了一聲,想起她出發去阻攔鐘浣時,辛夷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知她當時要說的,是不是就是這件事。

略一閃神的工夫,辛夷已三言兩語將幽冥中的異象簡述了一遍,道:“我那法器,本是萬年神龜背甲煉化,縱我淺薄、尚不能發揮其半成威能,然而此種聖物也不該懾於區區山勢而自毀,除非——”

除非什麽?

許多人從頭到尾都不明所以,全然不知在這樣火燒眉毛的時候,這些閑話究竟有什麽意義。

但與之相對的,各門各派的長者們卻驀然間想到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可能。

丹崖眼神微凝:“你是說……”

“鰲足!”

於辛夷再次啟唇的同時,幾人異口同聲說道。

姜萚凝眉:“媧神斷鰲足立於四極,若辛夷道友所見‘山峰’確實是神螯之一足,那麽她的龜甲蔔出‘極’之卦象、之後又不堪承受先祖威勢而自毀,便是順理成章之事了。”

神鰲之足本就是支撐天地貫通陰陽的存在,若以此為憑借疏導靈元……

“可那只是……傳說啊?”

不知是誰一時沒忍住,驚愕地叫出了聲來,待到發現旁邊的人都在瞧自己,最後的幾個字便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姜萚微微一笑:“曾幾何時,閻羅冥君,十界鎮將,甚至我們姜氏一族傳承的神血禁術,難道不也只是傳說麽?”

姜雲舒本也打算出聲,卻在聽到他開口的時候把話咽了回去。雖然都是一樣的內容,然而,與她相比,這番話由家學淵源的姜萚說來,無疑更令人信服。

果然,許多人不由自主地沈默下來,開始狐疑地打量起從容而立的姜萚,似乎在默默權衡這位曾經的古神後裔究竟知曉與確信多少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就在這片寂靜的審視之中,懷疑與反對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消失殆盡,漸漸地,被沈郁氣氛籠罩著的人群中好似重新燃起了一星細小的火光,微弱的騷動如同水波,從每個人的心底漫上來,最終匯成了一股無法忽視的洪流。

丹崖環視過眾人,將前後變化盡收眼底,而後閉攏眼簾,將右手用力按在軒轅鼎上,尚未完全剝離的銅銹粗糙冰冷,帶來細微的刺痛感,他默然片刻,沈聲道:“可行。”

又回身向姜萚二人鄭重施了一禮,道:“勞煩先生與辛夷道友了。”

辛夷側身不肯受禮,而姜萚則坦然道:“固所願也。”

姜雲舒憋在胸中的一口氣終於吐了出來。

可這口氣剛松下去,她就突然覺出了一絲別樣的意味,這種感覺來得太過莫名,一時分不清喜憂,卻讓她的心頭不安地抽緊了一下,還沒等她想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便聽丹崖問道:“辛夷道友,雖有姜先生相助,但親眼見過鰲足者,唯你與懷臻二人,懷臻不擅蔔筮陣法,所以此番成敗全取決於你能否蔔出鰲足所在,你可明白?”

辛夷頷首,再次攥緊了手中骨劍:“明白。我……”她的聲音裏有細微的抖動,但立刻就回覆了平靜:“我必不辱命。”

丹崖望著她,似乎想說些什麽,卻並未開口,只下令道:“距離祭鼎僅餘不足一刻,諸位,開始罷!”

山巔諸人皆是精神一振。

雖無更多調配指令,但預定結陣之人都已身經百戰,自有默契,聞言毫不遲疑,彼此間僅相視一笑,便在短短數息之間各自歸位,一道道法術勾連之下,飛快地結成了個嶄新而又繁覆莫測的引靈陣法。

辛夷擡眸最後看了一眼姜雲舒,如同多年前她還是個小女孩時那般,帶著安撫意味地微笑起來,隨即轉身入陣。

姜雲舒乍一楞,方才的異樣感尚未完全消褪下去,她又隱約覺得眼前場景也似乎莫名熟悉。

“怪了……”她忍不住喃喃自語,雙手略有些發涼,目光下意識地在眾人中追隨著辛夷與姜萚的身影。

姜萚右手並指夾著那枚白色的令旗,素白的錦緞泛著幽光,在明亮的陽光下仿若流水,隨著他低聲念動咒訣,這道流水極快地展成了小溪、河川……沈厚而森冷的靈氣隨著令旗的擴展,也一圈圈擴散開來,從虛空之中並不存在的通路歸回到它的來處。

姜雲舒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心,目不轉睛地盯著半空。

就在這個時候,她眼前忽然飄過了一抹黑色,遮蔽了其他一切色彩與景象,她剛要讓開,猝然間,分明無聲卻又似乎極為清亮的鈴鐺聲在她耳畔“叮鈴”響起,讓她心神陡然一凜。

她愕然循聲望過去,只見月暝祭司身後,谷一茗拄著長杖,懶洋洋地擡起頭,從黑漆漆的風帽底下沖她勾了勾殷紅的嘴角,露出了個寒意沁人的笑容。

姜雲舒楞了楞,發覺了不對。

巫者的黑袍與似真似幻的鈴聲不停地交替著飄來蕩去,幾乎要在她腦子裏糾纏成一團亂麻,可漸漸地,就在這團亂麻之間,又好似有一條曾被忽略了的線頭清晰地顯露了出來。

她只覺心跳一頓,猛地倒吸了口冷氣,突然想明白一直以來那種朦朧的熟悉感是從哪來的了。

是巫地的那場訣別。

當年,葉清桓便是如此輕描淡寫卻又義無反顧地動用了本該封存的禁法,而就在片刻之前,她又在辛夷和姜萚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神情。

又或者不止是他們兩個,還有入陣的所有修者……

姜雲舒腦中“嗡”地一陣轟響,一股難以言說的憤怒突然從心底油然而生。

不及思考,她慌忙撥開身前的人,擠到了陣法邊緣,但下一刻,卻硬生生剎住腳步,臉色鐵青地瞪向丹崖:“師叔祖,你知道?!”

丹崖瞥一眼笑得瘆人的谷一茗,然後平靜地回視過來:“是。”

“可是!”

姜雲舒張了張嘴,卻驀然驚覺丹崖眉間的刻痕比以往更深了,幾乎有了堅硬而凜冽的意味,讓人想起生生剔去了血肉之後凸顯出來的支離白骨——並非不疼,但疼過之後,所能餘下的也就只有這樣近乎殘忍的冷硬了。她不由倒退了半步,突然發現已無話可說,就連胸中的憤怒也不知究竟是針對旁人又或是僅僅是因為無能為力的自己。

陣法中央,空氣中的擾動一點點變得明顯起來,就連修為最低的小修士也能夠感覺得到了,驀地,也不知是從哪裏爆出“噗”的一聲輕響,像是什麽東西漏了氣,在場的許多年輕修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一股不知來處也不知去處的森然寒意幽幽地浸透了每個人的脊梁骨,又或者是原本存於丹田之中的煦暖真元在不知不覺中被令旗的力量抽走了一般,一時間仿佛有無數條冰冷而滑膩的蛇在四肢百骸之中瘋狂地游走。

縱使姜雲舒境界已不輸任何一個元嬰大修,也仍然被這股難以形容的寒意激得頭皮一炸,猛地回過神來。

對於種種異象,陣眼處的辛夷與姜萚首當其沖,此時已是面色死白,活像是兩尊了無生機的石雕,只有鬢邊滲出的幾點冷汗還昭顯出一點生命的跡象,而在他們周圍,越來越濃郁的死氣也不曾放過任何一個入陣之人。

“不……”姜雲舒終於找回了聲音,“不該這樣的,這太……” 她剛說半句話,就發覺自己聽起來像是一只快被掐死的鴨子,忙清了清緊繃的喉嚨,在震驚之中試圖讓自己的話顯得更有條理一些:“我不是說這法子不對,但是太倉促了,這陣法涉及幽冥之事,那時弟子等人曾有種種際遇,也對此有許多猜測,只要再有一點時間,說不定能找到別的辦法……”

她努力地搜腸刮肚,想要說服對方,可丹崖面上卻始終不見喜怒,平平截斷道:“但是沒有時間了。”

姜雲舒的話音戛然而止。

丹崖看了眼面前的晚輩,嘆息一聲:“我知道你想要讓我做什麽,但你想過沒有,若是平常,傷十指與斷一指,自然會選前者,但如今……”

如今這本該理所當然的選擇卻並不明智。

祭鼎不過是開始,後面還……

姜雲舒倏然睜大了雙眼,死死咬住嘴唇。

確實,舍生取義已不是什麽陌生的事情,尤其在這樣的時候……可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姜雲舒卻始終無法說服自己,她緊攥的雙手上,骨節漸漸泛起青白。

終於,她猛地仰起頭,註視著丹崖,極艱難也極沈重地念出一個個名字,有些她無比熟悉,還有些與她僅有一面之交,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都並沒有任何不同:“……左師,黃朗,左紹元……杜商,虞停雲,盧質,綠綺真人,懷淵師叔祖,還有……清桓。”

丹崖神色微變。

姜雲舒的身體開始無法自控地顫抖,卻不肯停下話語:“已經有太多人離開了,是啊,求仁得仁,如果一人死能換千百人生,那麽死何足惜!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是,師叔祖,你我也同樣明白,他們執戈披甲絕不是為了求死,更不是為了讓我們在今天也步上他們的後塵,若說他們的犧牲有什麽意義,那唯一的答案就只是為了守護與挽救,是為了讓我們、讓更多人還能夠擁有活下去的機會!而這樣的機會,明明還有可能抓住,為什麽您要主動放棄呢!”

最後一句話如同利刃,在丹崖波瀾不驚的表情上猝然劃開了一道口子,在一瞬間清晰地顯露出了底下深埋的悲意,他瞳孔驟縮,猛地轉過身去。

“……天地之大德曰生。”不知為何,他無來由地想起了這句話。

又或者,他們一輩子都在證實著這句話,每一個人都不例外,無論是用孕育維護,用拯救,還是用犧牲。

姜雲舒眼前有些模糊,從許多年前開始就一直糾纏著她的挫敗與無力感再度蔓延上來,帶著讓人窒息的眩暈,她咬牙道:“我知道並非明智之舉,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我想要試一試,並非是為我自己安心,而是為了死去的同袍,也為了他們拼死挽救下來的生命!”

她在他背後慢慢地跪下來:“求師叔祖讓我試一試。”

丹崖默然良久,就在姜雲舒以為永遠得不到回答了的時候,他終於長嘆了聲:“三成。”

他沈聲道:“到我靈元損耗三成為止,不可更多!否則後繼無力,則大局危矣!”

姜雲舒仰頭,驚喜還來不及在她臉上浮現,便轉為凜然:“弟子亦不敢要求更多。”

她說完,抹一把臉,轉身往山下疾沖而去,聽得丹崖在身後道:“諸位同道聽我號令!”

一聲令下,無人質疑,更無人反對,似乎所有人本來就都懷有著同樣的念頭一般,經過陣法層層削弱卻仍不可小覷的靈元在霎時間向陣內湧去,陣中之人本已搖搖欲墜的身形頓時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住了,人世的生機與幽冥的死氣在這一刻,在不過方寸之地的陣法之間現出了近乎荒謬的並行不悖的奇景。

姜雲舒卻無暇顧及,在看到谷一茗那個怪異的笑容時,她心中就模模糊糊地生出了個念頭,而此時她要做的,便是在眾人掙得的寶貴時間裏,將這個匪夷所思的念頭整理清晰。

她的目的地是山腰處的一間房舍。

跳下雲駕,姜雲舒擡手“砰”地推開緊閉的房門。

裏面打坐調息的人倏然驚醒,擡眼望來:“承明?”

連日以來,盧景琮在布置陣法與蔔算吉時上功不可沒,也正因此,到了此時已是疲憊不堪,甚至未去山巔。姜雲舒扶著門框,盯著他憔悴的面容,突然道:“景琮,我是個混蛋,明知道這事或許會連累你仙途斷絕,但我還是要求你幫我!”

盧景琮一怔,也不問緣由,起身笑道:“區區仙途而已。”

姜雲舒也楞住了,但不過一瞬,便釋然道:“是我失言。”隨即正色問:“你的星盤呢?”

盧景琮還沒答話,就聽她將山巔諸事飛快地說了一遍,又道:“你的星盤不是被鬼隱重新祭煉過麽?既然鬼隱是先冥君的神識投影,那麽他總該知道鰲足的所在,若如此,是否……”

“承明,”盧景琮在這一連串的追問裏大致摸清了姜雲舒的意圖,立刻打斷了她的話,皺眉道,“並非如此簡單。”

“那……”姜雲舒一窒。

盧景琮摸了下仍有些昏沈發熱的額頭,吞下一顆清心凝神的丹藥:“你可知山巔為何如此結陣?”他突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見對方不解,便緊接著自問自答:“此事前所未有,我姑且猜測,要成事必需靈元與通路,靈元可通過姜先生手中令旗自忘川匯攏而來,取之不盡,通路可依憑貫通三界支撐天地的鰲足開辟,辛夷所做的便是利用她自身與鰲足之間的些微聯系,將忘川靈元通過鰲足處的通路引入人間。”

姜雲舒剛要點頭,便聽他問:“你不覺得其中有何處怪異麽?”

姜雲舒一楞:“怪異?”

盧景琮沒料到她居然真是跟棒槌,一噎之下,無奈道:“辛夷身在人間,能牽連起來的自然是從幕山到鰲足結界的一段通路,又如何能夠指引幽冥之下的忘川靈元?”

——正如甲乙二人相約至甲家中,而某甲僅在某乙同樣從未去過的半途等候,準備帶其走完後半程,那麽前半程又當如何?

姜雲舒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盧景琮道:“若我沒猜錯,當她的氣機與鰲足牽連感應之後,人間的通路應當會由其他入陣之人協助穩定下來,到了那時,她便會施法自戕,身赴幽冥。而我,即便能夠用七星定靈盤蔔算出鰲足的所在,也只能……”

只能選擇與辛夷一樣的方法來完成接引。

自然,這些不過是猜測罷了,然而想起辛夷最後的那個眼神和笑容,姜雲舒覺得大概不會有另一種可能了。

前後不過片刻光景,可姜雲舒滿身沸騰的熱血好似在瞬間就涼了下來,註定的犧牲,非此即彼,她從未如此恨自己不曾精研陣法,一時間竟想不到任何兩全之道,最終也只能語無倫次道:“幽冥……那葉箏……對了,還有月暝祭司!谷一茗那般暗示我,定然是……”

盧景琮搖頭:“葉箏或許能幫忙,但他無法在白日還陽,你覺得如今還有時間聯絡他麽?”

姜雲舒眸色黯了下去,卻仍強自道:“我立即就去——”

但這一次,沒等她說完,盧景琮就走上前來,前所未有地一直逼近到距她不足一尺之處才停下腳步。他居高臨下地註目片刻,擡起手,在她胸前不輕不重點了一下,神色間不見半分輕佻或者尷尬,而是異常的嚴肅,語氣沈凝地叫她的名字:“姜雲舒。”

姜雲舒全身僵硬,脖子也一動不動地梗住,像是有千鈞重物壓在她身上,讓她連稍換一個姿勢都倍覺艱難。

盧景琮垂下手,如往日一般退回了三尺之外,好似極低地嘆息一聲,沒再說話。

但他並未等待太久,或者說,異樣的靜默剛剛降臨,便被突然挑起的女聲打破了。姜雲舒的聲音輕飄卻高亢,刺耳得幾乎不像是從她的喉嚨裏發出來的,她就用這種撕裂般的聲音笑了一聲,低頭捂住眼睛,而後手指下滑,最終停在了胸口,正是盧景琮方才指點過的地方,她的手指微微顫抖,動作卻不曾停頓,從衣襟內取出一張書滿了字跡的布帛。

當日忘川邊上,鬼隱並不僅僅煉化過七星定靈盤。

還有一張寄魂符。

鬼隱說過,這一張符,要留在最後用。

而現在,大約便是那個“最後”了,讓她連一點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

“你來蔔算鰲足結界的位置,他在幽冥破除封印,將被令旗聚起的靈元引向鰲足,”姜雲舒眼中隱含水光,但淺茶色的瞳仁中卻似乎有火在燃燒,“我還需去問谷一茗,若月暝祭司只能觀陰卻無法……”

“若在亡魂歸於幽冥之前能容我施術,”突然間,一個聲音從院落門口傳來,“我可以在三個時辰之內與其互通消息。”

黑衣的少年隨著這句話出現在兩人視野之中,姜雲舒下意識望向他的身後,卻並未見到谷一茗的身影,月暝祭司已又說道:“巫姑方才暗示於你,並非只是她自作主張。”

姜雲舒怔道:“你早就知道?”

月暝祭司平靜地擡起臉,重覆了一遍多年之前谷秋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我什麽都知道。”

——無數年中,巫者的眼線遍布世間,訊息源源不斷傳回巫地,集成浩如煙海的典籍,世間有名有姓的修者生平、人們視為秘辛的大小事宜,從未完全逃過他們的註視。

但他隨即又說道:“不過,今日死於陣中之人可以輪回轉生,但姜氏十七子卻未必還能有重來的機緣,所以這個決定只有你能做,別人——無論是巫姑,是我,還是其他人,都不能強求你去做什麽。”

姜雲舒:“……”

她忽然有些茫然,山巔的人還活著,而葉清桓早的大半神魂早已消散在這茫茫世間,她本不該猶豫的,然而又月暝祭司所說的又何嘗不是事實,別人都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而她手中攥著的,卻是她畢生所愛之人在這世上僅存的一點回響,若是……若是……

或許她所能擁有的,就只剩下一個遙遙無期的渺茫希望了。

姜雲舒失神地望向手中薄薄的絹帛,卻不知為何,怎麽也看不清那人臨去前一筆筆手書下的符記,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隨著動作,絹帛上淋漓墨跡的微妙觸感從指尖傳上來,她便下意識地順著墨色痕跡一遍遍描摹起來,仿佛那並不是幾畫符文,而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的模樣。

盧景琮卻擡起頭,天邊的薄雲已經完全散開,在湛藍天幕映襯下清亮到近乎雪白的太陽緩慢地移動著,他瞇起眼,看著日輪越來越接近那尋常卻又特別的一點。

就在這時,姜雲舒指尖突然頓住,然後重重落下去,將絹帛狠命攥在手心裏,雙唇無聲地動了動。

微風拂動,四周有轉瞬即逝的寂靜。

一抹修長卻過於清瘦的身影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幾人面前,陽光沒來得及反應,直直穿過他的身體,在對面的地上灑下一片灼目的白亮。

姜雲舒盯著那片白光一瞬,臉上的哀傷與空洞尚未完全散去,卻已經咧嘴笑起來。

她聲音微啞,語氣卻十分輕快,帶著少女般的柔軟:“咱們要贏了!”她彎起眼,拍了拍手:“不過,看我們為了這一天累死累活,你怎麽也得來幫幫忙吧?”

這純粹是胡說八道,每一個人都知道,何況冥冥之中與她命運牽連的葉清桓。

但他卻仿佛突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善解人意,既不說破,更不追問,只淡淡瞥向她手中質地特異的無字絹帛,然後理所當然地應承道:“好。”

盧景琮默然看著兩人笨拙而僵硬地掩飾著各自內心的悲哀,忍不住暗嘆一聲,沒再說話,將所有的解釋都交給了月暝祭司,自己又服下幾顆丹藥,肅容祭出星盤,他單手在星盤上拂過,原本剔透的法器像是驟然間染上了周遭山色,沁涼而幽深的翠色從星盤之中浮現出來。

葉清桓全然不像他一手教出來的呆頭鵝,不過只言片語,便已拼湊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乜一眼自認為笑得毫無破綻的姜雲舒,似乎想要尖酸刻薄上幾句,但最終卻一個字也沒擠出來,便轉頭朝月暝祭司道:“開始罷。”

直到一切結束,通往九泉之下的歸路在他眼前緩緩展開的時候,葉清桓才忽然漫不經心似的回頭:“小禍害,這是第幾張寄魂符?”

姜雲舒腳下“啪”地碾碎了一截枯枝,臉頰不自然地抽動了下,有那麽一瞬間,誰都以為她會不管不顧地沖過去,可她最終卻一寸也沒有上前,只是再次彎起眼,拼湊出了個毫無陰霾的笑容:“第一張。”

葉清桓便也釋然地笑了,轉頭走向只能容他一人獨行的那條無歸之路。

“最後一張了。”他半垂下眼簾,心裏想道,“永別了。”

“……可我卻不能說破,甚至不敢認真地與你道一次別。”

“對不起,我的雲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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