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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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貫穿妖族無名山與九幽黃泉的那座“黑塔”像是一劑藥引子,將人引到了該來的地方,便再沒了動靜,不僅外來的旅人找不到,連久居泉下的地頭蛇也沒有風聞過丁點消息。

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人除下鬥笠,又解開蓑衣抖了抖,雨水濺開,有幾滴落進了衣領中,冰冷的觸感讓他一個激靈,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擡手抹一把臉:“王上,那幾位……不是胡說逗咱們玩的吧?這青天白日的,哪來的……”

他口中的“王上”看起來年紀並不很大,尚不足而立之年的模樣,面目還算清秀,但眉眼間卻比尋常的青年人多了幾分沈毅。他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任回返的斥候在耳邊嘀咕了好一會,才驀地回過神來,皺眉冷冷瞥了對面之人一眼,那斥候頓時啞了聲。

透濕的蓑衣帶進來的水汽緩緩散開,給狹窄的屋子裏平添了濕冷氣息。

幹瘦矮小的斥候像是感覺到了什麽,老老實實地垂下了腦袋:“屬下知道了,這就再帶人去找!”

他眼皮飛快地一掀,琢磨著要不要就此退下,正在躊躇,就見“王上”擺了擺手,低低嘆了口氣,他便立刻弓著腰,悄沒聲兒地鉆出了屋門。

斥候剛剛離開,從內室裏就走出一個人來。

來人素衣廣袖,意態清雋而從容,單是站在那,便讓人覺得整間屋子都被春風拂過似的。

他目光在微微晃動的屋門上掠過,淺笑道:“王上愈發有威嚴了。”

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李伯晟唰地紅了臉,方才面對斥候的冷靜淡定絲毫不見,仿佛在片刻之間就又變回了兩年前那個和滿城老弱病殘打成一片的年輕武夫,半晌才訕訕道:“姜大哥又來取笑我!”

姜萚沒說話,眼中笑意更深了幾分。

李伯晟看著他,笑容卻漸漸落了下去,憂心忡忡地在廳中走了幾圈,親手將門縫掩好,回身皺眉道:“我還是放心不下!姜大哥,這都兩年有餘了,你們說的事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方才老胡親自去盤問了新來的流民,也還是老樣子,‘裂隙’也就罷了,可就連畫像上的人也從沒出現過,你說,他們會不會已經……”

“已經什麽?”

李伯晟氣息一窒,含在口中的最後兩個字實在說不出來。

姜萚卻笑了:“不會死的,放心。”他沒解釋為何有如此信心,而是淡淡轉開話題:“兩年未能會合,除了幽冥廣袤更勝人間以外,只怕他們也都各自有些際遇,才耽擱住了。既如此,倒不妨把咱們這邊的聲勢再擴大些,當你王號傳遍天下時,他們總會聽聞的。”

昔日偏居一隅瑟瑟發抖的慶城,以大敗東方的宿敵為訊號,也如同任何一方不甘寂寞的勢力一樣,踏上了爭奪天下的征程。

唯一奇怪的是,這一支從慶城開始集結的鬼軍,號為慶王的鬼王,所打的旗號卻並不是“慶”,而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姜”。

近年來,存世的鬼修越來越少,大能者比鳳毛麟角還罕見,慶城軍有姜萚和沈竹塵坐鎮,已算是難得的強勢,自打半年前姜萚再次進階之後,更是勢如破竹,一口氣掃平了方圓數千裏,威名遠揚之餘,更難得的是治下百姓安居樂業,簡直是亂世中特立獨行的一朵奇葩,引得四方流民紛紛來投,也帶來了許多零零散散的消息。

可惜,並沒有姜萚所掛心的幾人的只言片語。

所以他便無從得知,在極遙遠的地方,也有人生出了相似的念頭。

姜雲舒盤膝坐在山崖上,自崖底升騰而起的烈風將她的衣袂與長發揚起,濺在她臉上的暗紅血滴也被風斜斜抹開,如同素白宣紙上的一道朱砂痕跡,鮮明得令人心驚。

她偏過頭,避人耳目地吐出一口瘀血,隨後慢慢站了起來,短暫的調息無法令傷勢痊愈,但至少給她了一點裝模作樣的餘地,她便仔細地撣去落在肩上的松針,好像那身血跡斑駁的布裙是什麽難得的華服似的,而後,她平伸出另一只手,探出山崖邊緣。

並不算極高的山崖如同被巨斧劈開,兩邊斷壁遙遙對峙,中間谷地裏散亂著數千強壯鬼卒。

但這些健壯而兇狠的鬼卒,此時卻瑟瑟發抖得像是剛破殼的雞雛,不約而同地茫然望向崖頂,或者說是望向姜雲舒手中的東西。

那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姜雲舒俯首凝視崖下,片刻後,忽然展眉勾唇笑了起來。這一抹笑意,像是層疊白骨中生出的幼嫩花蕾,美則美矣,卻更令人膽寒,人群霎時寂靜如死,正在此時,便聽她清聲笑道:“吾名承明,承天命誅殺賊首。”

語氣不輕不重,也沒有絲毫炫耀自得,只是平淡地陳述一個再淺顯不過的事實。

語罷,五指松開,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從她手中墜下,尚未落到崖底,便散盡了靈性,與所有死去的鬼魂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化作了煙塵,消散無蹤。

谷底與林間鬼卒近萬,卻沒有一人動彈分毫,無論是被法術定住的,還是因驚駭失神的,全都僵直了身體,眼都不眨地盯著那顆頭顱消失的一方虛空。

而姜雲舒只是一聲輕笑,身側煞氣驟然蒸騰,連空間也隨之扭曲,松針被無形力量拂過,簌簌飄落如雨,而林間人不知何時已隱去了身形。

良久,谷底有人語氣駭然,喃喃出聲:“第二十個了……已是第二十個了……”

意圖爭霸天下的一方梟雄,即便自己不是修者,身邊也少不了修家輔佐,然而短短半年多,便有二十人在軍陣護衛之中被摘了首級。

兵卒將士一人不傷,唯獨曾經高高在上的霸主一夕之間就成了忘川河中無名無姓的死魂。

怪癖與兇名一齊傳開,隨著散兵的足跡蔓延到所觸及的每一個角落裏,又被口耳相傳渲染得愈發可怖,為這綿延不斷的亂世平添了一抹奇詭色彩。

但並沒有人知道,被許多人視為煞神一般的人,此時正半死不活地趴在桃夭上,疲憊得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葉箏坐在剔透如琉璃的桃花雲駕邊緣,緋色衣袍幾乎與雲駕融為一體,鮮艷而明媚,然而他那張比桃花更加妍麗的臉上卻滿是惱怒,忍了好一會,終於還是扭過身子,指尖狠狠戳了姜雲舒的腦袋一下:“你是不要命了?!”

姜雲舒身體沒動,只用兩只手慢騰騰地抱住頭,哼哼唧唧地咕噥:“唉喲……疼……”

“你還知道疼?”葉箏愈發氣不打一處來,手收到一半,攥成了拳頭,忍不住一拳砸向身下雲駕,怒道,“早和你說了,這回的不是善茬,讓你把他引到我們這裏來!你倒好,轉頭就當我的話是放屁!你知不知道,但凡運氣再差一點,你已經沒命了!”

他氣得直哆嗦,眼中陰寒的墨色隨著怒斥氤氳開來,幾乎爬滿了整個眼眶,乍一看上去十分瘆人。姜雲舒本來覺得這幾句殺氣騰騰的話十分有葉清桓的風格,正要開口揶揄,然而剛瞄過去一眼,就察覺不對,立刻把找死的玩笑咽了回去,苦著臉呻/吟:“景琮……救命……”

盧景琮不甚讚同地瞥了她一眼,他也覺得此次實在太過行險了,須得讓姜雲舒長長記性,但旁觀到現在,見她一臉憔悴,還在可憐兮兮地求饒,就又有些不忍,低嘆一聲,握住葉箏手腕:“等她傷愈再做計較不遲。”

葉箏腕子一僵,勉強收緊五指,瞪了姜雲舒一眼,轉回頭不說話了。

荒無人煙的山野像是大塊的青綠綢緞,混雜著零星的白土,從雲駕之下匆匆掠過,被遠遠拋於身後。

姜雲舒垂眸凝望這副異於人世的景象,緩緩吐出一口腥甜灼熱的氣息,而後閉了閉眼,換上了個笑容,歪頭沖著盧景琮做了個“多謝”的口型。

盧景琮漠然扭過臉,假裝不認識她。

“嘖……”姜雲舒十分尷尬地發現了自己如今貓嫌狗不待見的現實,只好消停下來。

她畢竟受了重傷,強撐的一口氣散了,意識便漸漸昏沈下來,周遭的一切也像是蒙上了一層晦澀的黑紗,越來越不分明。

等她再醒過來,身下已經是一張柔軟的床鋪了。

青色的床幔流水般垂落下來,靜而緩地隔出了兩個世界,姜雲舒怔怔地盯著那一片素淡的青,心裏漲潮似的漫起了薄薄一層懷念,可這點懷念和悵惘還沒來得及觸及心底最深處,便又散開了,讓人抓不住,只留下一點淡淡的澀。

胸中的灼痛依然明晰,她忍不住偏頭咳嗽了幾聲,外面低低的說話聲戛然而止,一只素白的手從帳幔縫隙探進來,將床帳拉開。

姜雲舒笑了笑:“讓你們擔心了。”

“這還像句人話。” 葉箏臉色依舊不好看,卻沒再多加指責,只說道,“這是南宛城,你且安心養傷,往後的事情不急在一時。”

姜雲舒正要說話,葉箏卻一斂眉,肅容道:“若他們能聽聞,二十個人已足夠,若他們都被困在荒山野嶺出不來,你就算殺上二百個鬼王,他們照樣也聽不到消息!”

盧景琮也走過來,手中端著一碗碧澄澄的藥汁:“先喝了。”又道:“葉兄說得沒錯,我知你有其他打算,但是眼下來看,出名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只需靜等名聲傳開就好,至於旁的事情,並不急在一時。”

他的眼神溫和卻堅定,在這一刻竟有幾分像是許久未見的姜萚,讓人升不起反抗的念頭,姜雲舒一時啞然,只能接過藥仰頭喝了下去,又沈默許久,直到口中近乎凜冽的苦澀味道淡去,才點了點頭,慢慢說道:“我聽你們的。”

她嘆了口氣,垂眸笑了一下:“殺那些梟雄霸主,一來是為了揚名,便於和其他人會合,二來也是為了日後鬼隱有所行動的時候能夠更輕松一些。但是到了現在……走了這麽多地方,又和那麽多高高在上的王八蛋打了交道,我突然覺得,就算不為了鬼隱,也不為了自己,他們也該死——因為權勢私欲燃起戰火,讓天下百姓流離失所、早不保夕的人,難道不該死麽?”

或許是傷重的關系,脆弱的皮囊盛不住過多也過於沈重的思緒和情感,便難得地露了端倪,姜雲舒靠回枕頭上,雙眼直直望向上方,又像是凝視著虛空,忽然喃喃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凡夫俗子如此,修行之人又好到哪裏去,都不過是一群掙命的螻蟻罷了,連自己都顧不得,卻還……你說,我是不是蠢?”

若不是愚蠢,為何要心心念念著和自己毫無瓜葛的所謂“蒼生”,又為何要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信念而輕擲生死,一意孤行?

盧景琮接回藥碗,拇指輕撚著碗邊圓潤的弧度,半晌,低笑了聲:“蠢就蠢吧。”

又有誰不是一樣。

姜雲舒一怔,也笑了:“是啊,蠢就蠢吧。”

盧景琮順勢起身,重新放下床帳:“你再休息一會,葉兄在這守著,我出去打聽下消息。”

“嗯,好。”

姜雲舒少見的老實,伴隨著藥力,困倦感再度襲來,她下意識地瞇起眼,透過帳幔縫隙望向盧景琮的背影。

可就在他推開門的一瞬間,一道厲喝劃破靜謐。

“禹王殿下有令,征召南宛青壯,討伐逆賊!”

混亂霎時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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