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64章 賭局

關燈
不等人做出反應,雲霞似的衣袂便卷著風雪隔在了姜雲舒和鬼隱之間。

葉箏一偏頭,眉間戾氣幾乎要滿溢出來:“老騙子,你居然還有臉活著!”

鬼隱楞了一楞,待到看清了來人的容貌,挑起的長眉慢慢垂下,倏地一笑:“老朽以為是誰,原來是你這小瘋子。”

且不論葉箏如今還瘋不瘋,他的年歲實在不能算小了,姜雲舒聽著這古怪的用詞,敏銳地從兩人的針鋒相對裏嗅到了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舊恩怨,只覺本就亂成了一團的思緒中仿佛又覆上了一層陰影,連原本的少許端倪都被遮住了似的,讓人愈發看不透徹。

葉箏卻不和他爭辯,腳下生根似的站在原地,又冷冷重覆:“你想傷她,先把我送到冥河裏再說。”

生者離世則入幽冥,亡者魂魄衰亡,則歸於忘川,說到底,依舊是不死不休的意思。

鬼隱也站定了,微微地擡起頭來,皺著眉頭瞅向葉箏,似有不讚同之意,良久,啞聲笑道:“老朽是騙子又如何,不是騙子又如何?這規矩反正是不會變的!”

他一揮袖,負手道:“你是好心,可誰需要你的好心呢?當年你兄弟不需要,如今……”他嗤笑一聲,目光擦過葉箏身側,望向他身後的人:“你需要麽?”

姜雲舒周身微震,像是從鬼隱突然變得咄咄逼人的態度中感覺到了什麽,卻又一時無法琢磨清楚,便斂目沈吟道:“前輩的規矩,我之前確實已經應下了……”

她慢慢地說著,面色平靜,卻心念百轉,可正在琢磨是否要以“但是”來做後半句話的開頭時,葉箏忽然怒道:“姜雲舒!你知道忘川是什麽地方!冥河滋養魂魄不假,可那說的是死魂!你這一身陽世帶來的血肉,連半天也用不上就要被凍脆了化為齏粉!”

他猛地回過身來,用力抓住姜雲舒的胳膊,像是怕她一言不合就拔腿跑掉:“你為了這老騙子的一句話就去撞南墻,難道不想想別人!就算這世上的人你都不在乎,至少——”

話到一半,葉箏聲音陡然一滯,再起時,卻像是洩了力氣,已低了許多,幾不可聞:“至少你該想想,要是十七還在,要他是知道了,該多難受……”

姜雲舒:“……”

她愕然擡頭,定定看向葉箏,在這個時候才頭一回意識到,他和他們都不一樣——不管是葉清桓,姜萚,盧景琮,又或是她自己,都有長存胸中絕不會動搖的堅持,哪怕浴血淬火,肝腸摧折,只要一息尚存,便會沿著既定的路一步步蹚開荊棘,直到天光破曉,又或是殞身半途,但葉箏不一樣,他像是陷在了一個掙不脫的,名為“過去”的怪圈裏,而在皮相之下,在血骨之中,他整整一輩子都是為了別人而活,為了別人而死,甚至,直到沈淪幽冥,心心念念的,也依舊還是那些已經不在了的別人……

無論他是最初那個正經而又無趣的少年,又或是如今這盡人皆知的瘋子,唯有這一點執念從來沒有改變過。

這一天中經歷的種種,已經被姜雲舒在腦子裏轉了無數遍,鬼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絲細微的表情,連同葉箏的那幾句叱責都讓她翻來覆去地品味過了,一個念頭開始無可抵擋地從她心底升起,可是,看著葉箏的樣子,她卻忽然有些猶豫了。

屋子裏一時沈寂下來,只剩下一粒粒碎雪打著旋從門口鉆進來,久久不融。

也不知鬼隱是不是看出了什麽,突然瞥一眼窗外的淒冷蕭疏,沒頭沒尾地咕噥出聲:“唉,可真冷清!打了這麽多年仗,都瞧不見幾個人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熱鬧熱鬧……”

姜雲舒微微怔住,茫然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門外怪石嶙峋,荒涼孤寂,唯有濤聲陣陣猶如鬼哭,一瞬間,她像是被從美夢中拖回了現實之中,剛剛柔軟下來一點的神色再度緊繃了起來。

她面頰不受控制地輕微抽動了一下,遲疑地將視線轉向了似乎毫無所覺的鬼隱,果然不出意料地在他那張蒼老的臉上發現了一抹深藏不露的詭秘,她心底茫然地顫了顫,隨後慢慢抿緊了嘴唇,像是做出了最後的決定,輕輕掙開箍在臂上的那只手。

“麻煩表哥在這等我幾天。景琮,你也是。”姜雲舒避開葉箏驚愕的註視,結了凍似的面容毫無預兆地和緩下來,漫不經心般自言自語,“哎呀呀,也不知這冥河要怎麽進才好?我若自己跳下去,不會讓債主擔心我中途鳧水跑了吧?”

短短片刻,鬼隱就像是又老了些,蓬亂須發之下,臉上每一道皺紋裏都藏著深刻的陰影,讓他呲牙咧嘴的笑容都染上了幾許說不清的意味。姜雲舒那幾句話並非問向他,便也無所謂什麽作答的規矩,鬼隱似乎被取悅了,大笑之後,聲音愈發嘶啞:“哈哈哈!老頭子從沒看走眼過,你且去罷,九九八十一日之後,老朽還在此處等著!”

“慢著!”

姜雲舒剛一邁步,就又被葉箏攔住,他神色似驚似怒,眼中卻又滿是沈痛:“你可知他是……”

“是什麽人,或者究竟是想做什麽都不重要,”姜雲舒笑著打斷了他的話,再次抽出手來,“眼下最重要的是,願賭服輸。”

而後俯首一禮,轉身走向冥河。

就在她即將踏入水中的一刻,鬼隱的聲音忽然從背後追來:“你記住我的話,生死聚散,天道註定,斷無更改!”

這是他之前的那句回答,半字不差,可他卻像是忘了一般,又咬牙切齒地重覆了一遍:“生死聚散,天道註定,斷無更改!”

姜雲舒背影輕頓了頓,沒有回頭,輕描淡寫道:“記住啦,記住啦!無論到了哪,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忘的!”

最後幾個字隱於濤聲之中,漸至不聞,而濁浪憑風而起,慘白浮沫四下飛濺,須臾便將周遭的一切盡數遮蔽。

葉箏猛然一個踉蹌,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洶湧翻滾的冥河水,幽黑的眼底像是浸透了血,混成一片不祥的暗紅,仿佛隨時會從深陷的眼眶中滿溢出來。

盧景琮也頗覺難以置信,但與後來的葉箏相比,他所思所慮更深幾分,也因此只能沈默地尊重姜雲舒的決定,直到此時見到葉箏這副尊容,才發覺心中不安竟一點也沒有被那些道理說服,本欲出口的安慰之詞,便也跟著壓了回去,只是將手按在阿良肩上,憂心忡忡地望向水面,低聲嘆了口氣。

鬼隱瞥他一眼,低下頭去,在無人註意的地方,露出了個如釋重負的笑容。

——世如賭局,半真半假,半虛半實,每一件事都牽著迷局一角,每一句話都含著無法直言的機鋒,不到最後,誰能知道勝負輸贏,誰又真能免於入局、獨善其身呢。

好在,他總算又贏回了一局。

可隨即,鬼隱卻又怔住了。

是贏了吧?是贏了麽?會不會有一天再回首過往,發覺這些年的謹小慎微毫無意義,步步籌謀終被一招翻盤,又會不會有一天,他不再是過去的他,而贏,也終究變成了輸?

到那時,他又會怎麽做呢?

無數問題接踵而來,像是難得平靜的水面上再度投下的一把石子,漣漪一圈一圈蕩開,彼此交錯,讓人看不清真相,也解不出答案。

而在石屋中幾人各懷心思的時候,姜雲舒卻什麽也沒有想,或者說,她僅存的一個念頭就是“冷”。上一次她感覺到這樣的寒意,還是在清玄宮中,那個時候葉清桓病重,她那點渡入的靈元像是沈入了茫茫無際的冰海,徹骨的寒冷攀爬上來,仿佛要把她的意識也拖入深淵……

姜雲舒在心裏嘆了口氣,青陽訣的溫煦氣息自丹田而上,緩緩包裹住心脈,而後沿著四肢經脈擴散開來。

好在忘川水中雖然匯集了整個幽冥的大半陰氣,但天道使然,如此浩然之力並不會針對某一人,水流拂過姜雲舒身邊,並不在乎她是生是死,是活人又或是草芥,而後便繼續湯湯奔向遠方。

姜雲舒盤膝坐在一塊斜探出的礁石上,閉上了眼。

逐漸適應了之後,青陽訣的暖意與忘川寒水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水中淬冰般的冷無休無止,隨著內息縈繞的溫暖卻也不退不讓,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正如同鬼隱的那間小屋,縱然外界風刀霜劍,內裏卻始終和暖如春,而這內外之間的壁障,便是姜氏自古流傳下來的一脈心法。

忘川寒水,陰幽之力匯集,於旁人來說,不啻於死地,可姜雲舒忽然發覺,因為青陽訣的存在,水中對她而言實在算不上糟糕,或者反過來說,正是無人想到過的修行青陽訣的好地方。她不由微微怔忪,忽然就有些摸不準鬼隱的意思了。

盧景琮支付的代價,讓他得了能夠推演幽冥的法器,而她自己付出的代價……居然會讓她的心法再得淬煉?

鬼隱究竟是什麽人,他又到底想要做什麽?

姜雲舒再次暗嘆,將思緒落回最初之時。與世隔絕般的境地,反而讓人的心念少有地沈澱下來,一幕幕古早又或是新近的景象自腦中浮現,最初時雜亂無章,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顯露出了一線若有似無的規律……

不知過了多久,姜雲舒忽而靈光一現,卻不見輕松,反而如遭雷擊,面色霎時慘白。

徹骨的寒冷趁隙鉆入,須臾便讓人手足麻木,她連忙止住四散的神念,寒意這才被寸寸逼退,可她卻不見輕松,反而仍覺胸口悸動得厲害。

連日來的一切,終於被聯系了起來,她腦中那一團亂麻也抽絲剝繭顯出了真容,姜雲舒甚至懷疑自己猜到了鬼隱的身份。

那句“老騙子”,還有葉箏提到葉清桓時絕望般的神情,不斷在耳畔和腦海中盤桓,讓姜雲舒坐立難安,她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手中緊攥著一只不足三寸長的藥瓶,那是葉清桓自知時日無多時特意為她開爐煉制的安神丹藥,如今藥物早已耗盡,就僅剩下一只瓶子,仿佛還浸染了些許藥性,能讓人惶然不定的心神稍稍穩上一穩。

九九之期轉瞬而過。

姜雲舒破水而出,一刻也沒有多耽擱,似乎對迎上來那幾人的關切毫不在意,反而目色幽幽看向鬼隱,只見他在這不足三月的時間裏又蒼老了許多。

她怔楞良久,終於長籲了一口氣,轉向葉箏:“表哥,鬼也有生死之分,你當初為何沒有死?”

作者有話要說:

哼唧,我知道這章神神叨叨,然而……就這樣吧=。=

大家虐狗節快樂!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