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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慶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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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點滴過去,長夜將近,紅月血銹一般的顏色逐漸淡去,只剩了天邊一道淺淺的印子,融在紫黑的天幕裏,而另一邊天地交接之處,開始有慘白而朦朧的光艱澀地浮上來。

杳無人煙的荒野之中,白色的沙土上,同色的殘雪匯集,在漫長的冬季裏被凍得堅實了,陣陣曉風拂過,卻帶不起一片雪花。

“噗”的一聲,一片臉盆大的雪窩上突然被按下了個小小的腳印,狀如梅花。

踏足其上的小獸飛快地收回前爪,被凍著了似的抖了抖,跌跌撞撞地回頭瑟縮了幾步,卻又停住,似是想起了什麽,猶豫了一下,再次折返,小心翼翼地繞過了雪面,踩著白土往前奔跑起來。

一個略帶驚訝的男聲在小獸後方響起:“姜前輩果然馭獸有道!”

他旁邊的人微笑低眸,搖頭道:“是小萌自己天賦異稟,我何德何能,能馭神獸。”

說話的正是姜萚與沈竹塵,他二人運氣也是不濟,與眾人失散之後,便一齊落到了這片莽原之上,禦劍飛馳了快一整天,仍未能走出荒野,直到一刻之前,一直蟄伏在姜萚懷中的小萌突然抖了抖耳朵,竟顯出了寄居人間數百年都從未有過的精神頭來。

姜萚自幼修習馭獸之道,見狀便猜到它的意思,這才放任它跳下地來,像模像樣地在前引路,兩人便跟著一路走來。

說來奇怪,還沒走上幾步,之前禦劍許久仍未見到的荒野邊際就堂而皇之地在一只傳說體蘊諦聽血脈的小獸指引下露出了痕跡,草木不生的千裏白土到了頭,高矮參差的城郭輪廓從地平線上突然躍出,在視線盡頭漸漸清晰起來,正好背襯著初升的一輪慘白太陽,黑沈的城墻斜披寒霜似的寡淡日光,隱約透出幾分沈朽而蕭索的意味。

姜萚彎腰,單手撈起仍在撲騰四肢的諦聽幼獸,充耳不聞對方哼哼唧唧的抗議,把它塞回了袖中,隨即招出飛劍,回頭道:“前方有血氣,須得多加小心。”

兩人境界相差不少,沈竹塵自己雖然對所謂“血氣”毫無察覺,卻信任同伴的判斷,快要被連綿曠野打磨麻木的精神陡然一振,行動間平添了十二分謹慎。

姜萚不由失笑,剛想安慰他不必過於小題大做了,但剛開了個頭,笑容卻驀地一頓,轉頭望向遠處。

腳下的荒野漸漸肥沃起來,松散的白土開始變得濕潤柔軟,四季常青的零星草木氣息被呼嘯的大風送來,夾雜了一陣陣嘈嘈切切聽不分明的喊殺聲。

他神色嚴肅起來——這不是尋常的爭鬥或者捕獵,而是兩軍殺伐,流血漂杵!

雖隔近百年,昔日泉下之事卻仍歷歷在目,姜萚不知不覺間皺緊了眉頭,他知曉千萬年來這樣的征討殺伐從未斷絕過,也明白自己此番目的並不在於爭霸稱王,與同伴會合、調查陰陽氣息洩露之事才是重中之重,可想要避開的話到了嘴邊,卻不受控制地轉了個彎,變成了:“小心些,過去看看。”

沈竹塵歷來是個有主意的,而此時,他的主意便是絕不瞎出主意、唯姜萚馬首是瞻,聞言毫無二話升起了雲駕。

按照常理,越是靠近,金戈之聲本應越嘈雜響亮,但不知為何,兩人一路循聲疾馳而來,耳中刀刃兵甲相擊的聲音卻始終增加得有限,爭鬥得很是半死不活。

一道起伏山崗終結了綿延的荒原,以山頂為界,一側冷風蕭蕭,殘雪淒清,而另一側則腥氣撲鼻,冥界住人便是死亡,也留不下屍身,唯有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道在空氣中彌漫。

相爭的兩軍終於露出了形跡,一方兵強馬壯,氣勢正盛,喊殺聲中滿溢睥睨輕蔑,而另一方卻如同喪家之犬,頭也不回地拔足狂奔,只留下百來人綴在最後,拼死阻擋。

沈竹塵身體微微一動,卻被姜萚攔住,終於忍不住道:“姜前輩,你可看出被追殺那些人不過是些平民百姓罷了?!”

姜萚手上力道更重,卻仍未動。

誰能看不出呢,畢竟,這世上怎會有手握鋤頭菜刀征伐天下的“精兵強將”!

可他又要如何告訴身邊的青年人,這本就是幽冥之中無可改換的常態,一年如此,百年千年也如此,陽世之中善惡有報、天理昭昭的陰司與判官早在不知何時就化作了塵埃,就連上神閻羅也杳然無蹤,如今就只剩下了冥河忘川尚在日覆一日的陰邪侵襲之下茍延殘喘……

一二人之力,又能救得了誰?

很快,留下來斷後的這百來人拼死的抵抗,最終的結局果真就只是“拼死”。

一個個單薄的身形倒在高舉的屠刀之下,最後剩下的是個骨架粗硬的高大男人,他舉目四望,身邊卻再無一個同袍,就連手中簡陋的鐵鋤都已折斷,只剩下了半截光禿禿的木柄。

他像是終於意識到了什麽,在這生死之際極快地回過頭去,遠遠回望身後低矮的城墻,眼眶倏然一紅,卻驀地嘶聲大笑起來,笑聲未落,猛地將手中半截木柄擲出,而後縱身前撲,一手一個抓住最近的兩個兵丁,五指從木盔縫隙楔入,驟然發力,兩顆頭顱在他手下仿佛變成了一碰即碎的蛋殼,鮮血噴濺了他滿頭滿臉,他卻渾然不覺,撤手奪下對方兵刃,怒吼一聲,大開大合揮砍過去!

沈竹塵面色震驚,目光死死纏在那一腔孤勇的男人身上。

但姜萚卻默然閉上了雙眼。

短暫的沈寂之後,無處□□與利劍突然醒過神來,從四面八方齊齊刺出,男人手中長刀卡在敵手肩甲之上,卻再無法深入哪怕分毫,一聲嘶啞的長嘯從他殘破的胸腔中溢出,回旋四野,如同一曲未曾譜完的挽歌。

而聲音的主人,已經與無數同袍一起化作微塵,歸於寂然忘川。

追兵的陣勢僅僅亂了一瞬,被拖延住的人與死裏逃生的人,都像是汪洋中身不由己的水滴,被軍陣裹挾著繼續向前沖去。

沈竹塵忽然澀聲道:“你看著他死?”

姜萚尚未回答,沈竹塵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像是第一天認識他似的,難以置信道:“你就這麽看著他們死?!”

他身子微一踉蹌,冷笑起來:“救不了天下人,所以就連眼前的一二人都不去救?因為艱難,因為力量不足,所以就袖手旁觀?哈哈!枉我聽聞姜氏心懷蒼生,原來也不過如此!你又比那些鳩占鵲巢、欺世盜名之輩好到了哪裏!”

姜萚驀地睜眼,眸色沈冷,他雙唇微動,似乎想要辯駁,卻在對上面前青年人眼中的憤怒與失望時,再度沈默了下去。

說什麽呢?

他心底忽然騰起一陣無力感,默默地想,是說姜氏一族曾經寧死也不曾彎折的傲骨,說他們兄弟滿心疲憊卻仍想要澄清宇內的執念,還是說……他在幽冥的那兩千年裏,無數次試圖平息戰火,無數次試圖救助流民,不惜耗盡心神,幾乎難以轉生,可到了最後也只是換來了無數次既定的無可奈何……

人定勝天——所有人都這麽說,然而沒有以血肉之軀抗衡過天道的人,又怎會體會到與整個天下相比,一人之力又是何等渺小。

又是何等絕望。

姜萚緩緩松開手,面容平靜:“雖千萬人吾往矣,令人敬佩,但你需記得,幽冥住人雖堪憐,但你我肩上卻還有重擔,若本末倒置,恐怕此間情狀尚未有緩解,人間便已陷入危局。孰輕孰重,你可自行取舍。”

沈竹塵呼吸一窒,眼中怒火仿佛在一瞬間就被寒冰凍結了。他怔然與姜萚對視良久,直到腳下城墻坍頹之聲伴隨著城內百姓哭喊漸次響起,才陡然回過神來。

他咬了咬嘴唇,眉宇緊鎖,手扶在劍柄之上緊了又松,松了又緊,茫然地俯望城內,腦中像是有萬千雷閃轟鳴,讓他聽不清自己真正的心聲。

但就在這時,姜萚忽然嘆了口氣,出人意料地妥協了:“你想去,就去罷!”

“你呢?”沈竹塵下意識回問,可待到發覺自己問了什麽的時候,卻莫名地生出一點尷尬來。

姜萚微微一笑:“君子有命,萚何敢不從。”

沈竹塵噎住,對方眼底那一點微涼的戲謔讓他突然想起,許久之前在幕山之上曾與他有過數面之緣的那個人——冷淡,傲慢,就連偶然瞥來的目光中也總帶著睥睨眾生似的譏嘲,可誰又能想到,那樣一個人竟會為了庇護同袍、匡扶正道而慨然赴死,身殞魂滅。

然後他突然記起來,姜萚與那個人,正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也是神農氏一脈在人世間最後的回響。

他突然有點懊惱,隱隱後悔自己方才憤怒之下的口不擇言。

就在這短暫的片刻之間,城中突然燃起了火光。

追兵潮水般湧入城垣缺口,當先的兵卒舉起寒光湛湛的屠刀,先是砍斷了意欲頑抗的男人的臂膀,而後揮出尖嘯的風聲,在彌散的血霧之中斬向他哀哭的新婦,毫不動容地終結了這段不見容於九泉陰幽地的短暫姻緣。

逃入城中的敗兵不及休整,便只能懷著必死之心重新上陣。

婦孺老弱惶惶奔逃,來不及跑掉的,便被砍瓜切菜一般屠戮於難蔽風雨的家中。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屠殺。

然而,將亡的一方淒苦悲壯,可勝者卻並沒有興奮與激動,一張張半掩在木盔之下的面容麻木之極,手起刀落間,堅定毫無動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屬於人的情緒。

四個快要脫力的守軍合力截住了一名敵兵的攻勢,第五個人趁機繞到側面,揮起鐮刀砍斷了敵人的脖子。

失去了依托的頭顱高高飛起,在空中半旋,化成飛灰之前恰好與沈竹塵打了個照面。

沈竹塵一楞,腳下俯沖的雲駕陡然剎住,愕然道:“他的眼睛——”

冰冷,麻木,沒有絲毫感情與憐憫,甚至也沒有將死之人的不甘或驚恐,像是兩汪濁臭的死水。

姜萚斂眸揮袖,諦聽幼獸發出了半句不滿的哼唧,然而從他袖口中射出的那道白光卻輕輕一顫,變成了一頭尺餘長的幼虎,皮毛雪白,眸色鮮紅。

幼虎奶聲奶氣地吼了一聲,調子幼嫩可笑,比貓叫也差不了多少,但氣勢卻仿佛能翻江倒海,令人心驚不已。

在它之後,無數暗光連成一片,展露出各異的身形,鳥獸蟲蛇,不一而足,甫一落地,便各尋敵手飛撲上去。

姜萚從腰間抽出一柄玉笛,抵於唇邊,幽然奏響。

笛聲婉轉扣動人心,沈竹塵驀地驚醒過來,不及細想,也再度催動雲駕,拔劍入戰。

……

便是對方兵強馬壯,奈何士卒俱是尋常游魂,人數縱有千倍萬倍優勢,終究也只能損兵折將,落荒而逃。

戰事落定,城中萬籟俱寂。

幸存之人已看得呆住,連痛哭都忘記了。好半天,殘兵之中才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了個人,相距數丈就停住了腳步,猶豫片刻,才抱拳道:“多謝兩……”

沒說幾個字,他就發現自己聲音幹啞撕裂,不由重重咳嗽起來。

姜萚淡淡搖頭,截斷了對方的話:“舉手之勞,當不起謝字。”

沈竹塵錯後半步站在他身後,默然望著異常幹凈的戰場,不知為何心中略感不安,還沒開口,就聽他如有靈犀地問出了自己相問的話:“在下方才發覺屠城兵卒眼神麻木渾濁,似無心智,將軍可知其中緣由?”

那遍體鱗傷的鬼將軍先是一楞,而後苦澀長嘆一聲,啞聲道:“兩位修家莫非不知慶城往東五百裏,乃是一位大修的洞府,自他稱王開始,麾下兵馬便都是這般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想說,無存稿的時差黨想要在國內半夜之前更文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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