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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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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青綠,湛然似有光,卻並不清朗,反而像是由一整塊幽然不知其深的翡翠凝結而成。

蒼穹之下,四周荒無人煙,唯有生長了無數年頭的茂密深林綿延不絕,枝杈橫斜的空隙處,隱約可見一道高聳的黑影頂天立地般默然矗立。

突然,一聲淒淒鬼哭似的風聲從背後陡然襲來,裹挾著難以言表的戾氣,陸懷臻在一瞬間被寒意所激,只覺背心冷透。他下意識抓住身邊人,反手向側方猛地一拽,沈聲道:“師妹當心!”

“……”被他抓住的人順勢避開兩步,淡淡擡起眼,沒有作聲。

陸懷臻這才發現,在自己身邊的並不是姜雲舒,而是那個叫做辛夷的女修。

他臉上騰地泛起一片紅,連忙松開手:“抱歉,在下唐突了,方才情況急迫,未曾仔細……”

辛夷收回手腕,不甚在意地揉了兩下,又瞥他一眼:“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陸懷臻:“……”

他一時無話可說,但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氣氛變得更尷尬了。

靜了一會,他幹咳了聲,四下環顧道:“不知師妹他們如何了,若是落在一處還好,萬一像你我這般也各自失散開來……”

辛夷皺了皺眉頭,依舊沒說話,年少時深入血肉的溫婉體貼好像早就被時光磨平,到了如今,只剩下了骨子裏的生人勿近的一點涼薄。她順著陸懷臻的視線左右打量了一圈,雖然到處都是異樣,卻並沒有什麽新的迫在眉睫的危機,便從乾坤囊中摸索出一把巴掌長的小劍來。

劍身與劍柄出於一體,似乎是骨頭制成,上面依稀可見極為淺淡的骨裂般的紋路。

她一手托在骨劍下方,另一只手五指飛快地掐了幾個手印,而後咬破指尖,擠出一滴血來,點在劍身中心。

殷紅的血跡便順著幾道細微的骨裂蔓延開來,將整把劍染成了妖異的淡紅色。

辛夷對著番動作已經熟練無比,眼看著法術將要完成,可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突然察覺到了點什麽,輕輕“咦”了一聲,剛舒展開的眉頭再度擰緊。

陸懷臻也不由壓下尷尬,忍不住凝神看過去。而就在他的目光剛落在骨劍上的一瞬,只聽“啪”的一聲脆響,一道浸滿了血的裂縫陡然擴大了數倍,牽扯得整把骨劍都變了形。

辛夷臉色驟變,像是被火燒了手似的,用力一甩,掌間骨劍帶出一道破空銳響,被猛地擲了老遠,但即便如此,她左手心處還是被揭了一大塊皮膚下去,留下一片鮮血淋漓的傷口。

那片通紅映進陸懷臻眼底,讓他冷不丁抽了口涼氣,連忙上前,不由分說地攥緊了辛夷的手腕,讓她舉起手來,謹慎觀察了好一會,才沈聲道:“並無大礙,應當是法器反噬。”說著,已經取出隨身傷藥,仔細地撒在她的傷處,又用幹凈紗布嚴密包裹起來。

辛夷不掙不避地由他施為,等到傷口包紮好了,淡淡看了一眼,就又將目光投向了被她扔到對面樹下的那柄骨劍上,意有所指道:“此物乃萬年龜甲煉化而成,內蘊靈性,不會無端反噬。”

陸懷臻聞言心頭微沈,一手按劍,走上前去。

那龜甲小劍安安靜靜躺在幾根淩亂的古樹根系之間,其上血液的艷紅已然褪盡,看起來灰白樸素,毫無特殊之處,他略作思忖,以劍尖輕輕撥弄了它一下。可就是這麽一個尋常而輕巧的動作,小劍卻突然發出“噗”的一聲輕響,在兩人眼皮底下化成了一蓬飛灰。

陸懷臻與辛夷面面相覷,眼中皆是凜然一片。

許久,辛夷語聲凝然道:“反噬之前,我蔔出了‘極’之象。”

行至絕處是“極”,無可匹敵是“極”,就連姜雲舒所悟的魔之一道也落在了一個“極”字上,卻不知如今蔔出的又究竟暗合了那種意味?

而就在兩人陷入沈思之際,千萬裏之外也有人為自己的處境訝然喟嘆。

陰陽本不相通,全賴黑塔穿透生死兩界,攪亂天地時序,這才令人僥幸得以布下陣法,以生者之身下潛幽冥。但此術絕非輕易,更無法消除後患,至少生人身上遮擋不住的陽氣在亡者看來,便如同暗夜中的明燈一般顯眼,若惹出了麻煩,只怕連走脫都十分不易。

姜雲舒忍過了最初的一陣暈眩,心中一根弦就默不作聲地繃緊了。她四處環視一番,果然發現能夠縱貫陰陽的那道黑氣彌漫的裂隙已不知在何處了,時值薄暮,只剩慘白暗淡的一輪日頭從陰幽翡翠般的天幕邊緣滑落,在天地交接之處濺起一片紫青色的霞光。

遠處城郭影影綽綽,背襯著落日,已經看不分明,而再近一些的地方,似乎有座荒敗至極的小村,白色的泥土壘成一座座低矮房屋,或許是時日久了,早已傾頹大半,僅剩四五座尚能遮風避雨,只是其中卻並無燈燭火光,也不見人影,淒清得過分。

一陣微風忽起,帶來一抹潺潺水聲,亦真亦幻。

她眉尖一動,想起了點什麽,又看了一眼死氣沈沈的荒村,謹慎地繞過它,舉步向另一邊走去。

過了村子,再走不過數十步遠的距離,便到了河邊。河川廣袤,甚至不是人間的溧水所能比擬的,水聲雖然靜謐清幽,但走近才發覺,河面並不平靜,湛清水浪滾滾翻湧不休,盯著看久了,甚至會讓人頭暈目眩,生出一種想要沈溺其中的錯覺。

而在這個時候,原本寸草不生的河畔卻倒著一個人,不知是死是活,右半邊身子還浸在水中,似乎隨時會被湍急的水流沖走。

姜雲舒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先是一怔,而後立刻跑過去,兩手托住他肋下,只覺冰冷刺骨,連忙小心地向後拖了幾步,又輕輕探了探他的鼻息,卻不防正對上了對方緩緩睜開的眼眸,這才微松了一口氣,急急問道:“景琮,你這是怎麽回事?”

盧景琮目光有些渙散,靜靜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又閉上了眼,他面色慘淡,似乎身體十分不適,過了好半天,才張口道:“並無大礙,不過是時運不濟,落入水中了,偏偏這河水有些……咳咳……”

他一句話沒說完,就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臉上剛恢覆少許的血色又褪了個幹凈,雪似的白,讓人看著只覺觸目驚心。

但他雖沒說完,姜雲舒卻從中品出了幾分意味,立即招出桃夭,淡緋色的桃花瓣須臾舒展如席,懸停於兩人身前。她穩穩扶住盧景琮,踏上法器,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眼,而後投向對面曾過其門而不入的荒村,語氣凝重:“我曾聽月暝祭司提到過冥河忘川,乃是幽冥天道運轉至關重要之地,陰氣也濃重無匹,若真是這條河,你能逃出性命已是僥幸,不要再逞強,先找個地方,等身體恢覆再做打算。”

小村中差不多只有一條路,從一頭一擡眼就能望到另一頭,雞犬之聲絲毫不聞,像是真的沒人居住了。

可姜雲舒卻還是在進入村子的前一刻驟然停住,桃夭安靜地飄在離地三尺的半空中,她皺了皺秀麗的眉毛,眼簾微垂,對盧景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後側過頭,耳朵尖微微動了一下。

下一刻,她突然轉過身,左手扶著盧景琮的肩膀,而右手則隨意地扣到了左手腕上。

盧景琮微現愕然,兩人的姿勢古怪得很,簡直像是姜雲舒正在環抱著他,這樣的舉動若解釋為照顧受傷的友人自然也可以,可他心中還是說不出的別扭,待要向後避開一點,卻不料姜雲舒隨之向前附身,按在他肩上的手加了三分力氣,嘴唇也湊到了他耳邊,氣息拂動了幾絲碎發,讓他耳根發癢。

可姿勢雖然親密暧昧得過分,姜雲舒的聲音卻冷凝而毫無波瀾:“裝暈。”

盧景琮一怔,呼吸也不由自主地頓了一頓。

姜雲舒眼角挑起,從極近的距離斜了他一眼:“放心,我就算真想非禮你,也得先挑個良辰美景。”

盧景琮還沒來得及續上去的一口氣就噎在了喉嚨口,差點沒憋得背過氣去。

他面朝著村外河川的方向,不知姜雲舒究竟在他後方發現了什麽異樣,只得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從善如流地向後一仰,閉起眼不動了。

姜雲舒驚慌得恰到好處的聲音隨之而來:“景琮,你、你怎麽了!你別嚇我啊!”

她的手扣得又緊了一些,慌慌張張地隨便找了個屋子就往裏沖。

盧景琮雖然在裝暈,耳朵卻沒聾,就在桃夭轉了方向的時候,隱約聽聞一道開門聲。

一個憤怒的聲音伴著利器破空的銳響突兀地響起來:“去死吧!攪亂天道的惡賊!”

“什麽?”姜雲舒微訝,她初到幽冥,不敢托大,方才是察覺村子裏有什麽人隱匿形跡,這才謹慎地做了一場戲,卻沒想到最後引出來的卻是這麽個小蘿蔔頭,當即一轉手腕,原本的殺招變換成了輕輕一拂。

少年手中的短刀“鏘”一聲落地,他緊攥著挫傷的手腕,不敢置信地瞪向闖入者,眼中憤恨幾欲燃燒起來。

盧景琮有心想坐起身,卻覺出環在他身後的那只手快速劃了個龍飛鳳舞的“等”字,心頭微微一動,強壓下了睜開眼睛的沖動,依舊暈得不動如山。

或許無論是人間還是幽冥之中,都免不了一條世俗觀念,人們總下意識地覺得女人要比男人好應付一些,尤其是漂亮而嬌小纖細的女人,更是仿佛在臉上寫上了“柔弱無害”幾個大字。

即便是剛展露了一番身手的女修也不例外。

那鬼少年身材瘦弱,面容憔悴,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大約是剛明白什麽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紀,本來還怒氣沖沖地喊打喊殺,可楞楞地和姜雲舒對視了片刻,眼中憤怒卻不知不覺地消了大半,若不是手腕疼痛尚未消除,蠟黃的臉上幾乎要流露出幾絲羞澀了。

姜雲舒占了個大便宜,自然要接著賣乖,她心頭百轉,卻不形於色,直等到把對面的少年看得慌亂起來,才幽幽嘆了口氣:“我……這位小郎君,我方才情急之下,手裏也沒個輕重,是不是傷著你了?”

盧景琮沒料到半晌的沈默之後突然聽到這麽一句,渾身一哆嗦,差點沒笑出聲來。

姜雲舒狠狠掐了他一把。

少年沒發覺兩人的異樣,他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已紅成了猴屁股,方才的狠勁兒更是早丟了個幹凈,往後退了一步,訥訥搖頭:“沒、沒有!”

他似乎覺得自己這般不妥,但幾次神色變換,也沒能再攢起多少怒色來,待到瞧見姜雲舒攙扶著那個昏迷不醒的年輕男人進了屋子,便更張口結舌不知所措了。

姜雲舒不動聲色地把破屋中陳設收於眼底,一時沒覺出有危險,心頭略松,十分不拿自己當外人地登堂入室,扶著盧景琮安躺到了唯一一張瘸腿破床上。

那張舊木床大概許多年沒承擔過成年男人的重量了,頓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一聲,充作床腿的那一疊石頭也顫巍巍地晃了晃。

姜雲舒看得心驚肉跳,生怕這些爛石頭破木板不堪重負地塌下來,好一會才對著盧景琮淺淺蹙起的眉頭嘆了口氣,轉過身,仿佛後知後覺地不好意思起來,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這位小郎君,我們不是惡人,你看,我的朋友受了傷,能不能借貴地……”

鬼少年被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的初衷來,但既已經說上了話,便無法再喊打喊殺了,垂頭想了想,又看了猶自“昏迷”的青年一眼,色厲內荏地繃起臉:“他是你的朋友?”

姜雲舒斂下眼簾,遮住眸中神色,聲音輕軟卻又帶著幾分急切:“可是有什麽不妥?怕是誤會吧?他……他並不是壞人的!”

盧景琮灌了一耳朵假模假式的驚慌失措,簡直想要捶床,多年相交,他深知姜雲舒脾性,此時聽著一只野狐貍瑟瑟發抖地裝兔子,卻偏不敢笑出聲來,只覺憋得苦不堪言。

少年沈吟片刻,最初的堅定似有動搖,黑白分明的眼中現出一絲迷茫:“他若不是壞人,為何……”

他還沒說完,四處漏風的破木門就又被推開了,“咚”的一聲,嚇了人一跳。

一個削瘦卻面目和氣的婦人站在門口,低眉順眼地搓手笑道:“阿良,這兩位莫非是修道的高人不成?”

姜雲舒驀地扭頭,目光沈沈地打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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