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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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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姜雲舒說完那句話之後,葉清桓沈默良久,才仿佛終於讀懂了她未能說出口的心意,他怔了一下,心中怦然而動,灼熱的溫度猝不及防地從心口湧入四肢百骸,在重新能夠思考之前,他已驀地抓住姜雲舒的手,將她拉到懷中,深深吻了下去。

所有人都楞了。

屋子裏擺了一具背叛者的屍體,周圍站滿了心緒黯然的朋交與長輩,而他卻旁若無人地和自己的徒弟……傷風敗俗。

連姜雲舒都維持不住平靜的表情,一時間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雞。

葉清桓回過神來,也發覺自己的舉動太過不合時宜,但他只是默然了一瞬,就把毫無意義的事後補救之詞給咽了回去,像是打定主意不要臉了似的,十分坦然地重新站直:“你們不去審那個活的麽?”

懷淵無聲地張了張嘴,卻覺得無話可說,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率先帶著子真出去了。

恰在此時,葉清桓火上澆油道:“看那內鬼所作所為,恐怕不會輕易開口,若代掌門不介意,等會不妨讓雲舒來試試。”

姜雲舒僵到一半,聽到這句話,頓覺頭發都一根根豎起來了,毫不懷疑他再大放厥詞的話,就算抱樸道宗的人脾氣再好,都會直接把他們扔下山去。

好在葉清桓雖然剛剛頭腦發熱了一陣子,把人嚇了個半死,這會兒卻漸漸平靜下來,解釋道:“代掌門執掌執律堂多年,自然知道如何訊問,然而此事不同尋常,有許多話由師長說來反倒不如外人說得更觸動人心。”

執律長老的面色終於緩和了些:“含光師侄所言不無道理,只是人選上……懷淵師姐持重寡言,未必適合屈尊訊問,但你……”

葉清桓坦然道:“我懶得和那種廢物說話。”

姜雲舒又想捂臉了,卻被他兩根手指捏著衣領拎到前面:“這丫頭牙尖嘴利,過去也曾審過人,當不至怯場誤事。”

姜雲舒一楞。

與審訊搭邊的事,她只做過一次,便是在海底秘境之中對劫殺仙樂門弟子的惡徒下狠手的時候,卻不知是何時被盧景琮賣給葉清桓知曉的。

或許是看她一副茫然之態,執律長老低低一嘆:“這孩子畢竟年少,有你我這些長輩在,便有事情,也先輪不到她去扛。”

葉清桓便不說話了。

不多時,到了執律堂中,先有那內鬼的卷宗被呈上。

執律長老對門派中每個人的生平都了若指掌,其實並不需要通過這樣的紙面功夫做什麽淺白的了解,姜雲舒卻趁機偷偷瞄了一眼,得知那人叫成非,是三十年前被赤霄真人從遠方一處被邪道修者屠戮的村子中帶回的孤兒,當時不過是個總角小童,十分可憐,赤霄便將他帶在身邊撫養了幾年,直到年紀漸長之後,發覺他資質實在太過平庸,這才減少了些栽培的心思,此後漸漸泯於眾人。

不過,雖然資質平庸,人緣卻不錯,與之相交過的人都深覺其和善。

姜雲舒忍不住嗤笑,和善的人多了,可和善到對同門師兄弟下殺手的,她這輩子也就見到這麽一個。

思忖間,成非被兩個同門提著手臂帶了上來,他修為已經被廢,便是留著修為,在眾目睽睽之下也玩不出什麽花樣來。

而押著成非的兩個抱樸弟子中,居然還有一個熟人,正是前一日引姜雲舒他們進山的年輕修士。

他面色蒼白,像是大病初愈,眼眶有一點紅,神色麻木地從袖中取出一只拇指長短的小瓶子,雙手呈上來,聲音輕得仿佛略吹一口氣就會散了:“稟代掌門,弟子的師父已辨明,此瓶中是弟子所中之毒的解藥。”

他木然看了跪在地上的成非一眼,語氣平平道:“弟子的毒已經由師尊親自動手解了,就算無解,弟子寧可死,也不願受這種叛徒與殺人兇手的恩惠。”

說完,他深施一禮,將藥瓶放在執律長老面前的桌案上,轉身離開。

成非卻驀地一楞,滿眼的堅決像是被稀釋開了,陡然露出底下的茫然無措來。他被反綁著雙手,又被人壓住了脖頸,動作不便,卻硬是掙紮著朝著門口膝行幾步,失聲道:“阿塵!我不是——”

修行之人,便是忘卻了塵世中的姓名,也自然各有道號,可他喊出的卻是多年來叫慣了的昵稱。

沈竹塵腳步一頓,眼眶那點紅愈發鮮艷,幾乎像是要滴出血來,可他卻並未回頭:“廣玄是個好孩子,雖然不太聽話,卻很懂事,門中有什麽雜事,他都搶著去做,說是知道自己資質不行,不如多替師兄弟分擔些庶務,好讓我們潛心修行……”

他平板的聲音中終於現出一點哽咽:“他娘早年喪夫,家鄉年景又不好,五個孩子夭折了大半,就只剩下他一個還能盡孝膝下。他娘雖然對著他兇,可每一次我去山下的時候,卻總是拉著我,好聲好氣地請我多照看他一點,說是……說是他腦子笨,嘴也笨,還總淘氣,怕會惹師父和同門不高興,求我們不要和他計較……若實在生氣,就把他打一頓,趕下山去……”

沈竹塵忽地一笑:“而我呢,每一次都和他娘說,沒事的,沒事的,門派裏師長慈和,師兄弟之間更是親如家人,不用擔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

他說到這,像是陷在了回憶之中,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瞬,隨後倏然提高了聲音,幾乎是吼了出來:“什麽同門友愛,什麽親如兄弟,都是放屁!就是我們這些做兄長的親手害死了他!我看著他死在我眼前,卻什麽都做不到!你告訴我,我該怎麽對他娘說,就是我們害死了他!你倒是告訴我啊!”

沈竹塵毒傷初愈,似乎氣力不繼,他身子忽然晃了下,像是要暈倒,嘶啞的質問也不由低了下去,最終化成一聲不知是譏諷還是自嘲的冷笑:“……對了,你不知道,因為你根本沒有想過,你殺他的時候沒有想,打傷我和其他同門的時候沒有想,就連現在也沒有想。而你不想,因為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別人的喜怒哀樂,也不在乎同門朝夕相對的情誼,你在乎的只有那些歪門邪道,哈哈,他們是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麽忠心耿耿地做他們的狗!”

他說完,猛地拔出佩劍,揮劍割下半片衣袍下擺,狠狠擲於地上,也像是終於斬斷了心中留戀的什麽東西,腳下再不停留,也不再去聽成非急切地呼喊他的名字,絕然將曾經的摯友獨自留在了身後。

成非已淚流滿面,他似乎想要解釋,眼中卻已再看不見對方的背影,只能一下又一下地用頭狠狠撞向地面,沈悶而空洞的“咚咚”聲在冰冷空曠的執律堂中不停回響。

許多執律堂弟子忍不住轉開頭去,目光覆雜,也不知哀痛或是憎恨哪一種更多一些。

而就在這個時候,姜雲舒忽然問:“廣玄是誰?”

連始終默然不語的執律長老都忍不住一楞。

就聽她低聲問:“他娘是不是養了一頭小青驢,在山下鎮子裏磨豆腐為生的?”

執律長老嘆了口氣:“你認得他?”

姜雲舒沒回話,但不知道為什麽,前後不過一次呼吸的光景,她給人的感覺就變了。在抱樸道宗眾人的眼裏,無論是修為資質,還是言談舉止上,她一直都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低階修士,除了一個由藍宛生搬硬套上的“魔徒”名頭有些唬人以外,實在沒有什麽特別之處,若非要說起來,大約也就是不久之前在客院外突然冒出的一兩句話稍微驚世駭俗了一點。

然而也僅僅是一點。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像是驟然撕去了畫皮一般,露出了內裏森森的骨相來。

可這仿佛要燃燒起來的憤怒,只浮光掠影地在她眼底洩露出來一線,便又被妥帖地重新藏好。她靠在距離成非不遠的一根柱子上,雙手抱臂,神色散淡——這簡直是葉清桓招牌式的姿態,對著外人的時候,他一天裏大約有十一個時辰不耐煩與人應酬,其中又有至少十個時辰是這副冷漠又敷衍的尊容,只是不知何時被他言傳身教給了徒弟。

而成非這個時候已經被人強行拉了起來,他淚痕未幹,額頭血流如註,可面對著訊問,卻咬緊了牙關,只木然盯著案上那只小瓷瓶,連一個字也不肯說。

他不開口,執律長老倒也不急躁,先命執律堂弟子除去了他的衣衫,果然未幾時就從左下腹的位置找到了一小塊刺青似的深色圖案,與赤霄真人肋下的如出一轍。

這一回眾人都有了經驗,仍是由執劍長老親自施為,從煉入他體內的儲物陣法內取出了一枚白色木蓮子,還有幾張與當世所有符咒都大為迥異的靈符。

葉清桓本來只是面無表情地旁觀,直到成非身上的刺青顯露人前,他才極輕地挑了下眉毛,好似有些驚訝,又像是在思索究竟何時曾見過這樣的圖案。

但就在那幾張怪異的符咒被展開的時候,他的平靜卻被徹底擊碎了。

他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像是要將那幾張符抓到眼前瞧個清楚,卻又立刻意識到了不妥,強行將動作剎住,生硬地轉過頭對姜雲舒露出了一點安撫的笑容。

可他自以為平常的表情落在對方眼中,卻晦暗得像是蒙上了一層陰霾。

姜雲舒的聲音凝成一線,不動聲色地送到了他的耳中:“同樣的符咒,是不是鐘浣曾經用過?”

葉清桓瞳孔猛地縮緊,幾乎凝如針尖,他臉上那點搖搖欲墜的笑容終於再也維持不住,聲音冰冷而艱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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