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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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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樸道宗上下總有一千多人,絕大多數都被派到了海邊,將一道海岸線守得固若金湯。

雷暴終於漸漸平息了下去,而遙遠天際的蜃樓幻象也淺淡了許多,曾經氣勢恢宏的樓宇早已坍塌成了瓦礫廢土,也不再能見到人群奔走,僅僅偶爾有一點模糊不清的影子從空中墜下,不知道是不是無處可以安棲,終於在驚恐中活活累死的飛鳥。

晨光便在這一片詭譎之極的景象中灑了下來。

渾濁的海浪被朝陽撫平,潮水緩緩起落,泛起碎金一般的色澤,寧靜而平和,巖穴之中躲藏了整夜的水鳥振翅而出,背負陽光在半空盤旋,潔白的羽翼熠熠發光。

一只巨大的海鳥忽然俯沖,濺起大片晶瑩的水花。

可緊接著,只聽一個女修駭然尖叫道:“它啄的是什麽!”

那海鳥一擊得手,已經重新騰空而起,可即便如此,許多人仍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看清了它利喙之中叼著的東西——那並不是任何一種游魚,斷面被泡得慘白,而末端還能清晰辨出五根細小的手指!

那是半根嬰孩的手臂。

所有人剛剛放松下來的心霎時間又被高高吊起!

姜雲舒猛地扭頭,將葉清桓推到人少的安全處:“你在這等我!”

她話音未落,已揮手招出飛劍。

葉清桓神色微黯,許久仍一動不動,只默然望著她與許多修者一同禦劍馳向海上,身形漸漸難以辨識。

即便有近千人一起搜索,奈何海面太過遼闊,未幾時,便漸漸分散開了。

姜雲舒西行了足有小半個時辰,忽然被一道異常的強光晃了下眼睛,瞇眼望過去,終於發現了遠處有什麽東西正在晃晃悠悠地漂蕩。

她連忙近前,這才驚訝發現,那是個年紀十五六歲的少女,費力地巴在半片殘破的木板上,而懷裏還緊緊抱著一個不過數月大的嬰兒,方才反射日光的,就是這少女臂上的金釧。

少女原本色澤健康的皮膚已被海水泡得發白,烏黑的長發濕淋淋地糾纏在臉側和胸前,愈發襯托得面色慘白、嘴唇青紫,可即便如此,她依舊還保留了一點搖搖欲墜的意識,吃力地擡起沈重的眼皮,看向逆光而來的人。

姜雲舒連忙棄飛劍,祭出葉舟,將她與懷中的嬰兒一同給拉了上來。

少女好似已然脫力,只偏頭吐出幾口水來,便趴著不動了,反倒是那個嬰孩被她保護得不錯,居然還哭得中氣十足。

姜雲舒抱著孩子,反手摸了摸那似乎已半昏迷的少女的額頭,並未覺得發燙,這才略放下一點心來,便要先回岸邊再做打算。

卻不防腳腕突然被人握住,那少女驀地睜開眼,屈膝弓背,獵豹一般騰起身來,臂上金釧繃成了一道利刃,閃電一樣破空而至,抵在了她咽喉上。

姜雲舒趔趄了一下,看起來吃驚極了:“你這是做什麽?”

她眨了眨眼,十分委屈不解,無人看到的地方,一輪晶亮的雪刃卻悄悄地從素白指間露出了一線。

那少女雖然動作矯健,卻已是強弩之末,姜雲舒幾乎能感覺到壓在自己脖子上的鋒刃微微顫抖,她黑色寶石一般的眼睛直直盯著姜雲舒,啞聲逼問:“說!你是誰派來的!偽神已經覆蘇了嗎?!”

姜雲舒心神一震,剛試圖套話,卻聽她又自問自答地推翻了方才的猜測。

少女這會看起來已清醒了一點,也不知從姜雲舒身上發現了何種端倪,手中忽然一松,全身的力道都不由自主地洩了個幹凈,“撲通”一聲癱坐回了地上。她目光閃爍,喃喃道:“不對……你、你是……你不會和他們一夥……”

“我是什麽?”姜雲舒這回真的納悶了。

少女卻還有些神思不屬,只一徑搖頭,大大的眼睛裏滑下幾滴淚珠來。

而姜雲舒很快便無暇顧及此事了,不遠處又出現了幾片殘破的木板與一塊漂浮的白紗,緊接著便是兩艘眼熟的小船。

——小船不過六尺長,正是抱樸道宗弟子在聽劍臺載酒放入海中的,可這時後,上面卻沒有了美酒佳肴,反而密密地排著放了好多繈褓,船頭船尾各蜷縮著一名十餘歲的少年。

其中一個少年認出了葉舟上的少女,連忙將覆蓋在小船上的大幅白紗掀開,攥在手中揮舞,大聲喊道:“公主!”

“……公主?”

姜雲舒心想:“可不得了,居然一伸手就能撈到個金枝玉葉!”再看向臂彎裏那個牙都沒長齊的小娃娃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忍不住疑心這也是個金尊玉貴的鳳子龍孫。

那少女怔了怔,呆楞地循聲望去,待到看清了來人,精神猛然一振,撲到船舷邊上:“阿康!阿康你還活著!”

她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當姜雲舒護送著幾艘船上的幸存者回到岸邊時才發現,有不少人也或多或少地找到了這樣的小船,船上不僅僅有嬰孩與少年人,也零星夾雜著些老人與青壯,除了青壯年個個都修為不俗以外,其餘大多皆為普通人,便是那位“公主”,身上的靈力也弱得可憐。

亂哄哄的人群裏哀哭與呻/吟此起彼伏,姜雲舒張望了一圈,開始有些擔心,生怕她那位風吹吹就倒了的嬌花師父在這片混亂中磕碰著,而正在此時,卻聽身側有人喚道:“雲舒!”

她訝然轉身,只見葉清桓繞開了混亂的眾人,另辟蹊徑地踏著突出海面的幾塊礁石靠近過來,一手撐在聽劍臺邊緣,縱身跳上來,他面色焦急,衣衫下擺被飛濺的海浪打濕了半邊也渾然不覺,抓住姜雲舒的雙肩,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沒有受傷吧?”

姜雲舒趕緊笑道:“沒事,這是怎麽了?”

葉清桓瞧了眼自從上岸開始就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少女,還有另一個小尾巴似的少年,搖搖頭:“方才有幾個抱樸宗的弟子受了傷,卻又說不清楚緣由,你平安就好!”

那少女本來一直在教身旁的少年如何哄哭鬧的嬰兒,聞言突然幽幽地說:“那是因為亂流,結界動蕩帶來的亂流。”

她說的話與白欒州之人的語言相通,但是音調卻十分古怪,不至於無法理解,卻得讓人稍微反應片刻。

葉清桓不由得冷冷審視起這來歷莫名的少女。

她旁邊的少年感受到了不友善的目光,霍然擡起頭,沖上前來,擋在了少女前面。他膚色黧黑,五官俊秀,謹慎而警惕地模樣讓人想起一頭漂亮的獵犬,即便衣衫破爛,胸膛上也滿是傷痕,卻寸步不讓地護在主人面前。

葉清桓瞧著這虛弱卻兇猛的少年,挑眉嗤笑了聲,那少年登時大怒,光裸的脊背弓起,右手摸向腰間。

可他還沒碰到掛在腰帶上的短刀,喉嚨就被一只纖瘦而冰冷的手死死扣住了。

姜雲舒不知何時飄忽出現在了他面前,她那張纖秀和氣的畫皮像是陡然被撕了下去,眉間戾氣四溢,一字一頓道:“你敢!”

“噗……”葉清桓楞了下,突然不合時宜地失笑出聲,過去揉了揉她的頭頂,“行了,你怎麽也跟只小狗似的。”

然後他居高臨下地睨視著跌坐在地上的少年,收起了笑意,漠然道:“此間修士是你們的救命恩人,而你們卻是來歷不明意圖難辨的不速之客,你在意氣用事之前,最好用用腦子,想清楚你的所作所為究竟會給你想保護的人帶來什麽後果。”

少年色厲內荏的兇悍被戳破了道口子,漲紅的臉色倏然蒼白下來,他的手指用力摳住地面,後怕地望向身邊的少女,又用那種怪腔怪調的方言低低喚道:“公主……”

他的公主自身難保,眼圈已開始泛紅,身體也不知因為憤怒還是屈辱而微微顫抖,但她還是固執地堅守著最後一點驕傲,揚起頭,大聲說:“我知道,你的妻子是我的恩人,你的朋友救了我的族人,我一定會報答,但我們不是心懷歹意的不速之客,我們……我們……”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狠狠一咬嘴唇,把眼淚憋了回去:“請容許我們稍作休整,等我與長者商議過後,最遲今夜一定會給你們一個答覆!”

所謂的長者,應當就是那幾個只剩下半條命的老人了,正被許多人圍在中間,還沒來得及註意到他們這個偏僻角落裏的小小波折。

葉清桓偏過頭咳嗽幾聲,面色略略詭異,卻沒澄清對方這十分暧昧的誤會,也沒再追問他們的來歷,算是默認了這位喪家犬一樣的公主的說法。

聽劍臺一直喧鬧了大半個白天,終於漸漸冷清下來,海上被來回搜索了二十幾遍,直到連屍身與船體破碎的殘骸都找不到一點了,眾人才疲憊地返回。

幸存者清點下來總共有五百餘人,皆是驚魂甫定,其中大半還都是嬰兒與孩童,更需要人照料,抱樸掌門便下令將其安排到了山腰一片門下弟子的居處,彼此距離極近,便於相互照應,又準備醫藥衣物,派了許多弟子輪流看顧。

而那位小公主,也沒有食言,果然在夜半之時如約而至。

她身邊只帶著那叫做阿康的少年侍衛,說要見恩人,便被不明其詳的抱樸弟子引到了掌門處,執律與執劍兩位長老正好也在議事,見狀生出些好奇,一並留下打算聽聽她的說法。可誰知,她卻十分戒備,發覺來錯了地方之後,嘴閉得比蚌殼還緊,只一再堅持要見白日裏親手救下她的人。

抱樸掌門無奈,只得去請清玄宮眾人。

懷淵長老未曾賞臉,她性情孤冷到還是其次,主要因為剛剛進階之人通常都境界不穩,需得閉關數日收束靈元,只有子真同葉清桓師徒一同過來。

那位小公主見到姜雲舒,眼睛亮了一亮,腳下一動,似乎想要迎上來,卻驀地剎住,轉頭小聲囑咐阿康:“這位夫人和衛叔叔是一樣的!她不會是壞人!”

阿康聞言楞了下,呆呆地把目光移到姜雲舒身上,疑惑道:“可是,義父不是說,外邊已經……”他表情愈發迷茫:“是不是她對你說什麽了?公主你別被騙了!”

姜雲舒:“……啥?”

小公主卻十分堅決地搖頭:“不,你沒有修行,所以不知道,她和衛叔叔就是一樣的!”

在場眾人全都被這兩人越來越大聲的爭論給繞暈了,葉清桓甚至都沒了心思去掰扯那句“夫人”是怎麽回事,皺眉道:“你們口中的衛先生究竟是何人?”

阿康一激靈,又下意識地擺出了防備的姿態,卻被小公主拉住,聽她說:“衛叔叔是阿康的義父,他非常了不起,為我們的族人做了許多事情,也是我的老師……雖然,他的本事我學不了。”

姜雲舒扶額:“等等,師父你聽明白了麽?我怎麽覺得更暈了?”

葉清桓卻若有所思,望了一眼堂上抱樸宗幾人,忽然又問:“為什麽他的本事你學不了?”

小公主不答,反問道:“我相信你們兩個,但是他們呢?我可以在他們面前說這些話嗎?!”

她前一刻還不過是個口無遮攔的稚拙女孩子,可這個時候卻又突然一步不退地較真起來。

抱樸掌門現出了些好笑的神情,勸哄道:“我執掌如此大的一個門宗,又有什麽可與你們過不去的呢?——更何況,若我們想要害你,最初就不會救你們了呀!”

執劍長老也搖頭笑起來。

可這固執的少女卻只是警惕地盯著他們,許久才再次重申:“除了你們兩個,我不相信別人,你們告訴我,他們可以相信嗎?”

姜雲舒驀地想起了在葉舟上,只有她們兩人在的時候,這少女問出的第一句話。她雖依舊不明所以,心裏卻不動聲色地收緊了幾分,便慢慢地笑起來,想要把這個本來就沒有必要攤開了剖透了的話題給岔開。

可她卻沒想到,葉清桓垂眸思索了片刻,忽然說:“我可以保證不會有問題,你可以說了。”

姜雲舒怔然:“師父?!”

葉清桓卻冷冷道:“你不是說信得過我麽?說罷!”

小公主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打了幾個轉,好似明白了什麽,又好似愈發疑惑了,也不再提什麽“這位夫人”的鬼話,抿了抿有些幹裂的嘴唇,突然直眉楞眼地說道:“因為衛叔叔是魔修!”

“放肆!”

子真與執劍長老同時厲喝出聲。

但話雖這樣說,所有人再看過來的時候,眼神都已經變了。

姜雲舒的手腳倏地涼下來。她耳中嗡嗡作響,像是有一群馬蜂在爭先恐後地往她腦袋裏鉆,窒息般的麻木感從胸口漸漸漫上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下意識地往門口退了一步,避開了葉清桓伸過來的手。

她擔憂了多日的那層窗戶紙被猝不及防地捅破,即便世人叫她魔修還是惡棍都沒有關系,但她卻唯獨不敢扭頭去看他的表情。

而那小公主卻毫不意外地冷笑一聲:“我就知道!果然是這樣,你們外邊的人全都是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就冤枉好人!你也是——”

她驟然閉了嘴,驚愕地發現葉清桓不僅沒有顯出急怒之色,反而倒像是早有預料似的。

他並未介懷姜雲舒逃避的動作,敷衍地笑了笑,再次伸出手,不容抗拒地把她拎回了自己身邊,無所謂道:“哦,原來是魔修的門道,難怪你學不了——我聽說魔修收徒極為苛刻,看中了誰,就要用邪法毀去五行靈根,然後再以魔元灌頂,可是真的?”

小公主楞道:“什麽?”

她仿佛第一回聽說這種事,回過神來,便用一種“你們這些愚蠢的外人”的語氣鄙夷道:“誰用這些謊話騙你們的?衛叔叔光風霽月,怎麽可能會做這種事!”

在場的人臉色便十分好看了。若非此時今緣巧合,只怕再過兩輩子也不會有幸聽見誰說人人得而誅之的魔修光風霽月。

姜雲舒卻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澀聲問:“你所說的那個魔修究竟是什麽人,你為何說我……與他一樣?”

葉清桓自從在太虛門得知從姜雲舒體內剝離出的異種乃是魔元,便早有了心理準備,此時在眾人戒備的審視下,不慌不忙將人給護到了身後,回頭含沙射影地責備道:“你蠢嗎?他們是好是壞與你有半文錢幹系,小時候我教你的道理你都就飯吃光了?旁人是狂性大發殺人放火還是慈悲為懷普度眾生,那都是他們的事,你守不守得住本心才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冷笑一聲:“我倒不知道,什麽時候單憑著一個名頭就能隨便給人羅織起罪名了!”

話音方落,一室寂靜。

子真遲疑道:“含光師弟,此事還得……”

卻不防執律長老突然開口道:“在下倒以為含光真人說得沒錯!在下執掌門規戒律數百年,自知若想要秉公處事,便需聽其言觀其行,不可因先入為主的一面之詞而預做判斷,如今情由未明,單憑一句話就冠人以汙名,實非明智。”

可那離家喪國的小公主卻不買賬,冷哼道:“說得好聽!你們還不是聽了一面之詞就冤枉魔修罪大惡極!”

執律長老被她逗樂了:“哦?魔修數千年來挑起幾次道魔之爭,戰火荼毒蒼生,慘烈非常,這才落到為世人唾棄的地步,何談冤枉?”

小公主寸步不讓:“挑起爭鬥?荼毒蒼生?呸!還不是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反正人家都讓你們殺光了,現在死無對證,你們當然可以隨意潑臟水了!”

若說開始還不過是為了親近之人抱不平,話說到如此離經叛道的地步,便像是內有隱情了。屋中幾人相視一眼,抱樸掌門微笑道:“你這可把我們說糊塗了,不若坐下來,把你所知道的,從頭跟我們說一說,可好?”

小公主冷淡地看她一眼,又問姜雲舒:“這位……”她突然想起不能再叫“夫人”了,便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含糊道:“你還相信這些人嗎?”

姜雲舒沈默片刻,眼簾微合,當她再睜開眼時,神情已經重新鎮定下來:“說吧。”她與其他人不過打過幾次照面,遠談不上信任,但既然葉清桓曾給出了保證,她便願意相信他的判斷。

兩個背井離鄉的少年人交換了個眼神,依舊是由小公主說道:“事情要從上古時說起。”

誰也沒想到這來歷不明的小姑娘一句話就把事情給遠遠扯到了連信史都沒有的古早年代,深覺離奇之餘,都忍不住靜默了下來,等著她的下文。

她便說道:“我叫藍宛,是迷津之主的女兒,我們族中上下都供奉女媧大神,她的神跡更是被代代傳頌。而這些神跡之中,最初的便是創造世人……”

作者有話要說:

新腦洞的提綱整理好了,於是我想挑戰一下日更,以及,本文的設定終於進行到正經的部分了,希望在前面的各種暗示之下顯得不那麽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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