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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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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清桓不必開口,姜雲舒就眼疾手快地把他扶了起來。

她攬著葉清桓的腰,本想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省省力氣,可葉清桓卻十分固執地在虞停雲對面筆直地跽坐下來。他低喘了幾口氣,攢回些精力,而後平靜卻直白地說道:“我爹娘,姬先生,還有葉家表兄……虞前,咳,虞姨你所知之人如今都已不在了。”

虞停雲早有預感,但在聽到這句話時,還是渾身一僵。

而葉清桓的聲音依舊平靜,仿佛在說不相幹的事情:“兩千年前,神仆鐘氏中有人反叛,姜家措手不及,所有人都中了異毒,無力抵抗,逐一死於拷問,身魂俱喪,唯獨我十二哥是內定的下任家主,長輩們在最後關頭似乎強行施禁法護住了他的魂魄。”

他輕嘆一口氣,遺憾道:“可惜我至今未再見過他,也不知他是否真的還在這世間。”

這是姜雲舒從未聽說過的細節。

隨著簡單卻又異常殘酷的話語,她忍不住再次在腦中描摹起那早已被時光湮沒的一夜,臆想出來卻又似乎極度真實的陰謀和殺戮讓她不由有些顫栗,下意識地去摸葉清桓的手。

他的手指冰冷,卻幹燥而穩定,縱容地反握回來。

虞停雲幽黑深陷的雙眼直直盯著面前的人,然而在方才一瞬間的僵硬之後,她沒有再展現出丁點的悲哀,甚至也沒再詢問故友殉難的詳情,而是出人意料地啞聲道:“是你娘,還是雁函救了你?”

葉清桓回答:“她們一起,還有我爹。”猶豫片刻,他聲音非常非常輕地補充:“還有我的一位叔公。”

他並未指明是誰,可姜雲舒在一瞬間就想起了姜家驚蟄館中那本殘缺不全的手劄,還有那位因為晚輩降生而歡喜得語無倫次的老人。

她心中一下子抽痛起來。

虞停雲便沈默了,良久,她說:“你身上若只中了一種毒,我還有些法子,但現在拔得清這個就壓不住那個……我也不覆當年了,只能盡力幫你緩解些。”

她搖搖頭:“你體內靈力會漸漸恢覆,但我勸你別再妄動,或許還能安穩壽終。”

葉清桓道:“多謝。”

他十分坦然,正要再說什麽,卻一時氣窒,忍不住咳嗽起來。

好一會方漸漸平息,轉頭問姜雲舒:“你那有水麽?給我一點。”

幾人中間的小案上擺著茶壺,然而這麽個陰風習習的地方,只怕就算沏好了茶水也沒有活人敢喝。

姜雲舒先是怔了下,葉清桓的嗓音依舊清淡而從容,卻難得地沒能在第一時間把她心頭盤踞的陰霾驅散,直到他問了第二遍,姜雲舒才恍然把那幾個字詞前後連到了一起。

她抿了抿嘴唇,飛快地把失態掩住,尖酸刻薄地瞅了瞅葉清桓身上血猶未完全止住的傷口,冷笑道:“就你現在這樣還喝水?我都怕你漏出來!”

葉清桓被噎住,挑起眉梢,微弱地憤怒道:“反了你了!”

大約這種打情罵俏的模式實在太過特別,虞停雲愕然地把兩人來回瞧了好幾遍,難以置信道:“他都病得要死了,你還……你不難過?”

一個巴掌大的小玉壺被取出來,姜雲舒嫌棄地擋開葉清桓沾血的手,打開壺蓋,把水湊到他唇邊。這一番動作下來,她的手已經不抖了,心緒也漸漸平穩下來,這才慢吞吞地說:“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她垂下眼,輕輕笑了下:“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到現在,他要麽正死著,要麽就快要死了,我還有什麽可怕的呢,過一天算一天吧。”

綿密的悲哀還未完全展露出來,便被粗暴地重新遮掩住了,姜雲舒若有若無的笑意轉了個彎,變成了譏諷,毫不留情地擠兌道:“可惜有些人前兩天嘴上說得好聽,一轉臉就又跑沒了,我養你還不如養只野貓省心!”

虞停雲當即閉了嘴,只覺世道大概真是變了,十分無話可說。

而葉清桓也反常地沒有如平日一般與她鬥嘴。

他慢慢地將口中冰涼的清水與血氣一同咽下,然後半斂下那雙好看的深黑色眼眸,仔細地思索了一會,然後清淡卻認真地說:“我猜到這裏大概有我娘的故人,想著若運氣好,我的傷或許還有些轉機。”

虞停雲便像個居中調停的長輩一樣,很配合地證實道:“確實,他找到我,就說了兩句話——‘葉晚晴是我娘’,‘我已時日無多,求前輩幫我’。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會把他當作他兄長。”

“等等,你……”姜雲舒驀地加重了手勁,在葉清桓手上勒出一道印痕,她驚駭道,“你求她?”

她的關註點明顯出了岔子,葉清桓嘴角微微上挑,眼簾卻愈發低垂,並沒有直接回答她:“我想,不外乎三種情況——我好了,死了,又或者是白跑一趟。”

他自嘲地笑了下:“前兩者倒還好說,我只怕是白跑一趟。若讓你平白生出了希望,到最後卻發覺不過是空歡喜一場,倒不如從一開始就不知道的好。”

最後,葉清桓有些無奈地補充:“我只是沒料到你會找過來。”

姜雲舒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張了張嘴,想要抱怨葉清桓這難得的體貼實在來得不是時候,可話到了嘴邊,卻覺得嗓子發緊,聲音也十分沒出息地發抖。

憋了好半天,終於能說出話來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一句:“你……疼麽?”

這個問題太過後知後覺,葉清桓舉手敲了姜雲舒腦門一下,無奈道:“你說呢?”

姜雲舒沒出聲,卻突然轉過身用力抱住他。

葉清桓下意識地掙了一下,沒掙開,再一錯眼,就瞧見虞停雲不忍卒睹地別過臉去。

沒等人解釋,她就握著自己那杯黑霧繚繞的茶杯哼道:“這小姑娘倒像是晚晴的女兒,一樣的沒羞沒臊!”她雖這樣說,卻並非真的惱怒,反而帶著幾分懷念:“當初晚晴初嫁,就是這樣,生怕旁人不知她夫妻恩愛,一找到機會就與我聒噪,煩人得很!”

葉清桓忽然接口:“虞姨自己不也是一樣。”

他身上掛著只八爪魚,卻依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這句話說得正氣凜然。

虞停雲忍不住笑了起來:“也是。”

頓了頓,又嘆道:“可惜。”

可惜天意弄人。

前一刻還言笑晏晏,而下一刻,氣氛卻陡然安靜下來。

連屋外不時長啼的鳧傒都愀然地沒了聲息。

虞停雲目光透過門口的竹簾,不知為何輕聲說起:“那兩個小東西,還是我獨自隱居時,在山中遇見的。那時我還不畏天意,心無掛礙,自然也不信‘見鳧傒則天下兵戈起’這樣的讖言,只覺得好玩就把它們抓來養著……現在回頭看來,倒像是早就註定了的。”

葉清桓嗤之以鼻:“天下兵戈從來就未曾斷絕過,關這種小玩意什麽事。”

虞停雲楞了楞,一手指著他,搖頭失笑。

葉清桓卻轉開了話題,他好似有些猶豫,卻還是說道:“我聽說兩千多年前,停雲城建成未久之時,盧氏曾遇到過一點麻煩,有人指責……”

他遲疑了下,思考如何能把“始亂終棄,逼死人命”這種事說得不那麽刺耳。

但僅僅聽了個開頭,虞停雲就猜到了他要說的是什麽事,幹枯臉上的笑容倏然凝滯住了,面色一點點冷下來:“晚晴就是這麽教你的麽!”

她譏諷地冷笑道:“一個鬼迷心竅的鄉間女子,空口無憑地來敗壞我侄兒的名聲,離間他與新婚妻子,若非我當時不能主事,那女人只怕都活不到回家上吊!”

葉清桓為她的直白默然了一刻,但很快又不死心地追問:“那女人有一個女兒,您可知……”

虞停雲猛地擲盞於地,怒道:“被阿爻送走了!怎麽,你接下來還要問什麽——那個丫頭是不是阿爻的女兒?他是不是自覺做了醜事愧對那兩母女?!呵,若非你是晚晴的……”

她沒說完。

因為葉清桓突然低聲說:“那個女孩叫做鐘浣,是滅姜氏滿門百餘口的……我的仇人。”

虞停雲楞住。

好半天,她身體一晃,像是陡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地坐了回去,她艱難地用手抵住身後的地面,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迷茫地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若我當時……”

若知道,或者若還有餘力主事,斷不會容那個女人上門訛詐,又或者絕不會將那個年幼的女孩當作可憐而又無辜的遺孤,遠遠送給她的親戚?

虞停雲恍惚地想了半天,最終發現,無論是哪個“如果”,到了此時此刻,都早已沒有了意義。

葉清桓低低地咳嗽了幾聲,似乎方才短短的一句話也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氣。

而後他嘆了口氣,就這麽保持著一個近乎可笑的姿勢在姜雲舒愈發收緊了幾分的擁抱中認真地說道:“虞姨,這件事我幾次問過盧家現在的主事,他從未給過我一個明確的回答——想來是怕我日後敗壞盧氏名聲吧。可我其實並不在乎在當年的事情之中盧家人是否行差踏錯過,我甚至願意憑您的一句話就相信您教導出來的後輩不屑為惡,但我需要一個答案,我要知道……”

“鐘浣”直到現在,對葉清桓而言似乎依舊是一個不願提起的名字,他停頓許久,才再度吐出那兩個字,繼續說道:“我要知道她的父母是什麽人,她在哪出生,經歷過什麽,為什麽會被送到千萬裏之外的姜家,為什麽會避開了所有人的懷疑與探察,毫無異狀地與我一同長大,然後卻在一夕之間狂性大發,毫無憐憫地殺死了所有與她朝夕相伴過的……我的家人!”

不知是不是錯覺,姜雲舒覺得葉清桓在最終提到他的家人時,聲音中仿佛有微不可察的哽咽。

他曾說,一切輝煌的家族,最終也都逃不過塵歸塵土歸土的命運,這是天命,所以這麽多年過去,他已經看開了。

然而,這樣的事情,怎麽可能會被簡簡單單地遺忘,又怎麽可能會看得開。

可笑她那個時候居然當了真。

過了許久,虞停雲疲憊的聲音才再度響起來。

她說:“那個時候,我已經死了,所以你說的事情,我恐怕也沒有一個清楚的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說今天更新就今天更新,短小君也是更新!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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