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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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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欒州正南的海上碎玉般散落著一帶大大小小的島嶼,附近盛產各色珍珠珊瑚,因其品質極佳,無論是尋常百姓置辦首飾,又或是修士煉丹鑄器所需,都喜歡前往這片群島上采買一些。

明珠島雖然號稱是南海各島中的主島,實際上面積卻很有限,附近海水也十分清淺,不適宜大型客船停泊,因此,往來行旅常常得從距離海底秘境最近的白沙島海港轉渡而來。但只因傳承了不知多少年的築器名門葉家住在這島上,即便前來此地有種種不便,依然擋不住趨之若鶩的來訪者。

數日前,與川谷等人在海上道別之後,姜雲舒便跟著葉清桓來了此處。

時間一晃即過,不知不覺間兩人已在島上客棧停留了快十日,夏末最後一點熾烈的熱度褪去,已到了早晚微涼的初秋天氣。葉清桓每日早睡晚起,無所事事,難得的活動就只是去幾家商鋪挑選些不知用途的材料,隨後便又窩回房裏繼續鼓搗他那座不足兩尺高的小丹爐。

姜雲舒最初見他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連同薛瑤所贈之物一同扔進丹爐時,還忍不住緊張了一陣子,可後來就發覺他每天都在頂著一副沒睡醒似的表情重覆同樣的事情,十分枯燥無聊,便也收起了心裏那點十分多餘的擔憂,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了。

直到最近的一個月圓之夜裏,葉清桓總算收了工,將剛煉成的丹丸收進個絹囊裏,伸了個懶腰,將百無聊賴地啃指甲的姜雲舒拎起來,說道:“走吧,帶你去見個老東西。”

姜雲舒立時精神起來,問道:“可是要去真正的葉家了?”

世間傳言不假,此地果然住著舉世聞名的葉家傳人,有島上幾家大商鋪偶爾收到的極品法器為證,只可惜到了如今,只能見到幾樣零星的東西,卻始終沒人知道哪一戶才是正主,姜雲舒這些日子把整座島轉了幾圈,見到了少說也有二十戶掛著“葉宅”匾額的府邸,大小不一,新舊各異,十有八/九在幹著鑄劍煉器的買賣,更不用提那些自稱姓葉的鐵匠們開的打鐵鋪子了。

葉清桓顯然也知道如今的行情,卻只挑了挑眉,罕見地沒有出言譏諷,大步走了出去。

明珠島雖然地處南方,但入秋之後,海上的夜風也漸漸涼了下來,姜雲舒知道葉清桓畏寒,臨出門前特意折回去將搭在椅子上的氅衣取上了。

她個矮腿短,這一去一返的工夫,葉清桓已走出了半條巷子。城中約定俗成禁用飛行法器,她連忙小跑追上去,正想開口喊人,忽然一陣風起,月光驀地從雲層之後漏了下來,灑滿了縱橫相連的寂靜街巷。

姜雲舒不知道為什麽,就毫無理由地怔住了。

在她面前,葉清桓一直未曾回頭,他依舊是尋常的那身裝束,有些褪色的青灰色衣袍簡單而樸素,不見一絲裝飾,唯有衣角與長袖不停地隨著夜風搖動翻飛,讓他清瘦的背影顯出了三分孤獨、七分縹緲,仿佛隨時都會乘風遠逝。

姜雲舒下意識地伸手往前抓了一把,卻唯有一絲未散的風劃過掌心,這種空無一物的感覺讓她心裏猛地一跳,在這月影婆娑的巷道之中,那種咫尺天涯的惶然感再度毫無預兆地騰起,她就幾乎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真正的”葉家其實位於明珠島南端一個不起眼的巷尾,四周看起來十分古舊,似乎並沒有什麽人還在此處居住,從外面看來,連燈火也沒有幾盞。

然而這不過是蒙騙外人的表象而已,一旦進入第一道大門,景物便完全不同了。

葉宅之內糅合了古樸與奢靡兩種本不該並存的風格,一眼望去便讓人忍不住產生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若不是地域所限,只怕它的主人會將它擴建到比璧山城方家大宅還龐大的地步,而為了彌補無法擴充規模的缺憾,宅子中的各式景致樓閣便加倍精致華美起來。

撲面而來的奢華氣息把姜雲舒給鎮住了,她一時也不知道該說葉家不愧是古時名門、積澱深厚,還是該驚愕於這毫不掩飾的紙醉金迷。

她突然就有點明白葉清桓骨子裏那點我行我素的恣意任性是哪來的了。

廊下燈影搖晃,一個須發皆白、老神仙似的矍鑠修士趨步向前,看清了葉清桓的臉,連忙揮退其他仆從,親自提燈引路。

幾樹不知名的繁花隨風灑落,雪一般素白的花瓣在月下剔透而朦朧,周遭暗香浮動,葉清桓卻毫不憐香惜玉地撥開一枝斜探入回廊的花枝,踩著落花走過老者身旁,瞥了他一眼,漫不經心道:“別來無恙。”

他語氣簡直可以算作無禮,可那老神仙卻立刻心花怒放,語無倫次地笑道:“不敢當不敢當,都是托您的福,您這邊請——”

便殷勤地將兩人請進了間小花廳,各式精致茶點立即擺了一桌子,又一拍手,兩行仆從魚貫而入,手裏各托著個木托盤,上面靈石丹藥、天材地寶不一而足,最近的一人手上托著的更是十顆足有龍眼大小的夜明珠,與尋常珍珠全不相同,個個瑩潤滑膩如脂,在房中散發出粲然清輝,連燈火之光都完全蓋過了。

這些東西若是拿到外面去,只怕比一些小門派的家底也不差什麽,可老修士卻還猶覺不足,覷著葉清桓的神色,忐忑賠笑:“這個……弟子一直隨家師閉關,也是剛剛聽說您回來了,來不及準備禮物,好在前年得到這一批上品雲澤珠,家師一直沒舍得用,還望……”

葉清桓像是個不懂好賴、拿寶石當彈珠的熊孩子似的,順手挑了幾樣有用的藥物和靈石收進青玉環裏,而後就嫌棄地皺了皺眉毛,嗤道:“我又不是那些天天拿珍珠粉敷臉的女人,要這麽多這玩意做什麽。”說著,隨意拈了幾顆品相最好的珠子扔給姜雲舒:“你拿去玩。”

姜雲舒手忙腳亂地接住,只覺被從天而降的餡餅砸了個正著,不由楞了楞,隨後突然扭過臉去,很想裝作不認識這個招人恨的土財主。

而老神仙不愧是老神仙,涵養果然比一般人要好上許多,跟清風過耳似的,還是一副殷勤帶笑的模樣,恭敬道:“您老人家見多識廣,自是看不上這些俗物的,是弟子粗鄙了。家師方才出關,正在沐浴更衣,您是在這再等等,還是先去靜室歇息片刻?”

老者口中的靜室並非是隨便哪個安靜的房間,而是一處不大的院子。

一帶白墻圍出的小院只有一處月亮門可供出入,並沒有門扉,可徑直進入之後,卻覺身後仆婢穿行的人聲都倏然遠去,只剩腳下細沙柔軟的觸感,以及風過竹葉的細響與似遠似近、不知源頭的潺潺水聲。

老修士解釋似的笑道:“家師後來覺得鳥鳴還是太易亂人心神,為靜心煉器,便將其去掉了。”

被他一說,姜雲舒才發覺,院中雖不是一片寂靜,但無論是風聲或是水聲都極為飄渺,並含有一種令人心神沈靜的奇異韻律。

葉清桓透過廳室的竹簾斜睨一眼,面無表情地評價:“瞎講究,窮折騰,這麽多年也沒點長進。要是把這婆婆媽媽的勁頭拿出一半來用在煉器上,他早就不需要……”

身後傳來一個微微上挑的聲音:“不需要什麽?”

姜雲舒一直覺得葉清桓的嗓音是她所能想象到最好聽的聲音了,可此人的語聲亦不遑多讓,單是聽這一句話,就幾乎能在腦中勾勒出個清貴優雅的貴公子形貌來。

聲音的主人很快走到幾人面前,在幾案對面跽坐下來。

他外表看來不過二十出頭,比葉清桓還年輕幾歲的樣子,烏發雪膚,容貌毫無瑕疵,若是坐在原地不動,簡直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美玉雕,袖口繡有暗金紋飾的白色長衣勾勒出修長勻稱的身形,外面罩著一件玉色的紗衫,也不知是什麽名貴的料子,如同隨風漾開的薄霧,愈發襯得眉目如遠山春水般舒展,姿容恍若謫仙。

姜雲舒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心裏想:“可真夠騷包的。”

那人好像有點吃驚,揮手讓年老修士退下,這才用品評的目光把姜雲舒打量一番,勾起嘴角,不陰不陽地感慨:“真沒想到,十七公子也會收徒弟。還是說,你居然終於開了竅,看上了這麽個……嘖,黃毛丫頭?”

聽到他對葉清桓的稱呼,姜雲舒心中微動,飛快地掃視了一眼兩人的神色,見雙方皆是輕描淡寫的神情,便略略安下心來。

那人卻更吃驚了,目光也凝重了些:“你莫不是認真的,那些事竟然告訴這小丫頭了?”

葉清桓白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奪下他手裏的茶壺,粗暴地打斷了那套比繡花還仔細的茶道流程,給自己倒了杯水,在對方“焚琴煮鶴”的控訴聲中淡淡道:“沒大沒小的,叫十七叔。”又轉向姜雲舒,介紹道:“他是我表兄的兒子,葉黎,你叫他……算了,叫名字就得了。”

葉黎聽出他語氣中幾乎難以辨識的遲疑,春水似的眼波一蕩,笑道:“那我又該稱呼這小丫頭什麽?難不成要叫她十七嬸?”

葉清桓一身青布衣、竹木冠,與葉黎比起來簡直像是個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可儀態卻比他還坦蕩從容,聞言只是低眉微微一笑,就在姜雲舒誤以為他轉性了的時候,忽然手一揚,將剩下的半杯殘茶全潑在了葉黎臉上。

緊跟著嗤道:“不敬尊長——葉家組訓是怎麽說的來著?”

葉黎一臉打趣的笑容就尷尬地僵在了當場。

他忙轉過頭幹咳一聲:“對、對了,十七叔這回來,也是為了用巖心火吧?”

葉清桓似笑非笑地瞅著他,直到他耳朵根都紅了,才心滿意足地說道:“有兩把劍需要修覆一下,再順手煉制些小東西。”

葉黎放下擦臉的絹帕,詫異道:“十七叔那些劍器不是向來用壞了就扔麽,怎麽想起修……”他說到一半,忽然瞧見葉清桓放到桌上的玄色長劍,不由一楞,驚疑不定地望向對面的人,得到了確認之後,神色竟莫名地有些恍惚。

良久,他才正襟危坐起來,用指尖輕輕拂過劍身,低嘆道:“我小時候曾聽父親不止一次提到過這雙劍,可惜自從……就無緣再得一見,父親每次提及,都引以為憾事。”

葉清桓眼神微黯,命姜雲舒將靈樞劍也取出來,與素問放到一起,淡淡地對她解釋:“我表兄與我母親年紀相差不多,姬先生於他而言,也是十分……也是故人。”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壓下黯然之色,將一疊藥方似的字紙遞給葉黎:“你去準備開爐之事吧,我帶她去劍居看看,順便見一見你父親。”

或許是方才的對話觸及了兩人皆不願回憶的過往,葉黎這回並沒有出言調侃,只是在看清紙上內容時,表情微妙地瞅了姜雲舒一眼,就轉身繞進了後面的房間。

劍居距離靜室並不遠,與靜室比起來,顯得相當名不副實。

它並非是鑄劍或者存放兵器的地方,相反的,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能輕易看出,院中檐廊樓閣、一草一木無處不別具匠心,至於房中陳設更全是珍奇之物,分明是個備受寵愛的富家千金的居所。

葉清桓唏噓道:“這是我母親原本的住處,這麽多年了,景致從沒變過,也難為他們了。”

只可惜景物尚在,故人舊事卻早已風流雲散,再難追回。

這麽一想,姜雲舒便又覺得他可憐起來。

葉清桓卻沒那麽多愁善感,發完了感慨就把這事全拋到了腦後,興致盎然地帶著他那土包子徒弟把珍藏在屋子裏的奇珍異寶賞玩了個遍,眼看著月過中天,才意猶未盡地說道:“時候差不多了,我帶你去見個人。”

姜雲舒疑惑道:“見人?是方才說的葉黎的父親麽,怎麽大半夜才去見他?”

葉清桓敷衍地扯了扯嘴角,並沒回答,徑直拉著她走到了距離劍居不遠的一處園子。

這園子奇石林立,上有芷蘿攀生、苔痕斑駁,都圍繞著中心一棵極繁盛的桃樹,那樹很是異常,有兩人合抱粗細,高達數丈,滿樹濃麗的繁花幾乎給人遮天蔽日之感。

葉清桓隨口解說道:“這樹是姬先生當年種下的,叫做十月錦,每年都會挑十個來月開花,不過究竟是哪十個月就未可知了。”

說著,繞樹轉了半圈,便瞧見另一端的樹下站著個一身緋色衣袍的高挑男人,他聽到說話聲,轉過頭來看向來人。

看清他的樣貌的一瞬,姜雲舒禁不住連呼吸都放輕了——除了前世的葉清桓以外,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好看的人,便是矜貴而優雅的葉黎與這個男人一對比,也硬生生被襯托成了個灰頭土臉的小鬼。

葉清桓覺出了姜雲舒的異樣,心裏不自覺地有點煩躁,便立即冷淡地嗤道:“老東西,一大把年紀了還花枝招展地出來招蜂引蝶,難怪死得早!”

緋衣人勾著唇角望向他,聲音清澈悅耳,可其中卻偏偏含著一絲死氣沈沈的森冷之感:“表弟,這麽些年過去,你這嘴賤的毛病竟還是不曾改一改?”

姜雲舒差點笑出聲來,趕緊捂上嘴。

緋衣人好像終於發覺了還有旁人在場,先是有點疑惑,隨即目光驀地一凝,身形飄然逼近,彎腰平視她的雙眼,過了好一會,才又開口,陰冷聲音裏的鬼氣更盛:“你這四十多年裏一共來過七次,這是第一次帶人來,還是女人,看來你終於不再惦記那個蛇蠍心腸的鐘浣了,只可惜……”

他雖然在對葉清桓說話,卻仍眼都不眨地盯著姜雲舒,像是要從她臉上看出朵花來似的。

姜雲舒被他身上的寒氣刺得渾身不舒服,正打算離遠點,便聽他口中吐出冷漠的讖言:“葉十七沒有多久可活了,甚至不能和我一樣成為鬼修,唯剩下魂飛魄散一條路可走。”

他不自然地扯動嘴角,露出個古怪的笑容,目光冰冷地閃動,仿佛隱含誘惑一般緊盯著姜雲舒:“再看看你,前途難以限量,何必跟著他去趟渾水,不如留在葉家,我會命葉黎將他所知盡數傳授與你,若你想做葉家人,讓他娶你也未嘗不可,如何?”

姜雲舒楞了下,轉頭望向葉清桓:“師父,他犯癔癥了?”

她剛說完,葉清桓繃緊的神色微微一松,冷聲道:“葉箏你做鬼做久了,所以連人話都不會說了麽!”

被稱為葉箏的緋衣男人……或者說是緋衣男鬼聲音毫無起伏地笑了笑:“我說的是實話。況且我也是為你好……”

他向後飄了幾步,滿月的清光照在他散落及地的黑發和艷麗的緋色衣袍上,映得他如同黃泉之下絢爛怒放的彼岸之花。

他再次擡起眼,卻不見眼白,深淵一般的黑色蔓延於整個眼底,笑容一點一點褪下去,聲音平直而陰冷:“你的眼光一直那麽差,兩世加起來活了二百多年都看不清人心……我當年就告誡你,鐘浣體內孕有惡種,早晚會釀成禍事,你偏偏一意孤行,到最後呢?你還記不記得究竟害得多少人屍骨無存?現在我就再告訴你一次,這個小丫頭就是鐘浣再世!你又待如何!”

他保持著那副詭異的樣子,充滿惡意地看向姜雲舒:“鐘浣隱藏了一百四十多年才露出真面目,你呢?哈哈,你這回能隱藏多久,又能讓這個蠢貨害死多少人?!”

說完,不待別人反駁,便神情扭曲地爆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身形在月下漸漸淡去,終至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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