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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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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傳來三條大狗的瘋狂吼叫。楊克說:準是老王頭來還馬了。兇狠的二郎把老王頭叫咬得下不了馬,嚇得大喊楊克。楊克急忙出門喝住了狗,讓老王頭進包,然後去卸馬鞍。馬被狠狠騎了半天,全身大汗淋漓,馬鞍氈墊完全濕透,冒著熱騰騰的汗氣。楊克氣得猛一拉門進了包。老王頭渾身酒氣蒜味,嘴巴油光光,連聲說天鵝肉好吃,好吃。為了不打草驚蛇,楊克只好忍住這口氣,還得給他拿羊油。老王頭抱著半罐羊油高高興興地走了,楊克一想到早晨還在自由飛翔的那只雄天鵝,此刻竟在老王頭的肚子裏和臭大蒜攪拌在一起,心疼得直想哭。

三個人楞了半天沒說一句話。為什麽不把老王頭按在地上臭揍一頓?為什麽不好好地教訓教訓他?但是他們知道對這幫人多勢眾的盲流痞子,打,不敢打;講道理,又全是對牛彈琴。真想治他們,惟一方法就是以毒攻毒。陳陣和高建中都讚成破壞老王頭的筏子,而且要毀得他們無力再造。一定要確保小天鵝出世長大飛走。楊克傷心地說:我看明年春天天鵝們是不會再回來了。三人一時黯然。

然而他們沒想到隊裏通知當晚全隊政治學習,傳達最高最新指示,規定不準請假。這使他們錯過了破壞筏子的惟一一次機會。

在額侖草原殺吃天鵝是包順貴開的頭,但是那次是在打狼隊的帳篷裏。那鍋天鵝肉沒放蔥姜蒜和花椒大料醬油,只是一鍋清水加鹽的天鵝手把肉,當時所有獵手和楊克誰都沒動一筷子。包順貴獨飲悶酒,也沒吃出皇帝宴的感覺和心情來。他甚至說,天鵝肉跟他老家的用玉米泔水餵出來的家鵝的味道差不離。

包順貴這回及時趕到了工地夥房。這鍋天鵝肉是在漢式大竈裏,加放漢人的各式佐料,大火小火精心悶制出來的。再加上幾十人劃酒猜拳,輪番捧場,他確實吃出了土皇帝土王爺的感覺和心情來了。

可惜肉少蛤蟆多。包順貴和老王頭各自獨食了一盆肉,而其他夥計則沒分到幾塊。天鵝宴一散,包順貴油嘴光光地去主持政治學習,可眾夥計卻鬧開了鍋。他們的饞蟲全被勾了出來,於是決定抽人在第二天天不亮就再披葦衣,再帶弓箭,再進葦巷。為了保險,他們還借來包順貴的半自動步槍。準備用槍打天鵝,要是打不著天鵝,就打大雁野鴨,怎麽著也得讓大夥吃個痛快。

第二天早晨,楊克、陳陣和高建中被湖裏的槍聲驚醒,三人後悔得直跺腳。楊克瘋了似地騎馬沖向湖邊,陳陣請官布代放一天羊,也和高建中騎馬直奔湖邊。

三人提心吊膽地等到那個筏子靠岸。眼前的慘景讓楊克和陳陣像突見親人的暴死。筏子上又躺著一只大天鵝和幾只大雁野鴨,還有那兩枚天鵝蛋,上面沾滿了血。死天鵝顯然就是那只剛剛喪偶的雌天鵝,它為了兩個未出世的心肝寶貝,沒有及時飛離這個可怕的湖,也隨亡夫一同去了。它的腦袋被子彈炸碎了,死得比它的愛侶更慘,它是死在尚未破殼的一對兒女身上的,它把熱血作為自己最後一點熱量,給了它的孩子們。

楊克淚流滿面,如果他不把那兩枚天鵝蛋送還到天鵝巢裏,可能那只雌天鵝就不會遭此毒手了。

老王頭登上岸,岸邊聚了一群民工、牧民和知青。老王頭既得意又惡狠狠地瞪著楊克說道:你還想用羊油換蛋嗎?做夢吧!這回我得把這兩個大蛋給小彭了。昨兒我去買病牛,見到小彭,跟他說你用半罐羊油換了兩個天鵝蛋,他說我換虧了,他跟我訂了貨,說他用一罐羊油換一個大蛋。

說話間,只見小彭氣喘籲籲跳下馬,急忙把兩個血蛋抓到手,裝進塞滿羊毛的書包裏,騎上馬一溜煙跑了。

眾民工像過節似的,擡著獵物回夥房。牧民們疑惑和氣憤地看著民工,他們不明白為什麽這些穿漢人衣服的蒙族人,也對草原神鳥這麽殘忍,竟敢殺吃能飛上騰格裏的大鳥。畢利格老人顯然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他氣得胡須亂抖,大罵老王頭傷天害理,對薩滿神鳥不恭不敬,忘了蒙族的本!到底還是不是蒙古人!老王頭不吃這一套,大聲嚷嚷:什麽薩滿薩滿,我們老家連菩薩佛爺都給砸爛了,你還念叨薩滿!全是“四舊”,都得砸爛!畢利格見用蒙古草原天條鎮不住老王頭,就連忙去翻蒙文毛主席語錄小紅書,急急地問陳陣:治這幫土匪,該念哪條語錄?陳陣和楊克想了半天,實在想不起最高指示中有哪條語錄,可以懲治獵殺珍禽的行為。

民工們人多勢眾,又有後臺撐腰,都敢用流利的蒙話跟畢利格老人罵架。牧民們擁上去猛吼,對立的雙方都是蒙族人,都是貧下中農(牧),民族相同,階級相同,卻無法調和游牧與農耕的沖突。楊克、陳陣和部分知青加入穿蒙袍的隊伍,和穿漢裝的民工對罵起來。雙方越罵越兇,鼻子幾乎對上鼻子。眼看狼性暴烈的蘭木紮布等幾個馬倌就要動用馬鞭,包順貴急急騎馬趕到。他沖到人群前,用馬鞭狠狠地在自己的頭頂上揮了幾下,大吼一聲:都給我住嘴!誰敢動手我就叫專政小組來抓人。把你們統統關進學習班去!眾人全都不吭聲了。

包順貴跳下馬,走到畢利格面前說:天鵝這玩藝兒,是蘇修喜歡的東西。在北京,演天鵝的老毛子戲已經被打倒,不讓再演了,連演戲的主角兒都被批鬥了。咱們這兒要是還護著天鵝,這事傳出去問題可就大了,成了政治問題……咱們還是抓革命,促生產吧。要想加快工程進度,就得讓幹活人吃上肉。可大隊又舍不得賣給他們處理羊,讓他們自個兒去弄點肉吃,這不是挺好的一件事兒嗎?

包順貴又轉身對眾人說:大忙季節,都呆在這兒幹什麽?都幹活去!

眾人氣呼呼地陸續散去。

楊克咽不下這口氣,他騎馬奔回包,取來三支大爆竹,對準湖面連點三炮。砰砰砰……六聲巨響,將大雁野鴨等各種水鳥驚得四散逃飛。包順貴氣得返身沖下山坡,用馬鞭指著楊克的鼻子大罵:你想斷了我的下酒菜,你長幾個腦袋?別忘了你的反動老子還跟著黑幫一塊勞動改造呢!你要好好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些工地上的人,還有我,都是貧下中農!

楊克瞪眼頂撞道:到草原插隊,我首先接受牧民,接受貧下中牧的再教育!

畢利格老人和幾個馬倌摟著楊克的肩膀往坡上走。老人說:你這回放炮,阿爸心裏高興。

楊克後來聽說,用羊油換走了天鵝蛋的小彭,是一個奇物收藏愛好者,居然懂得長期保存天鵝蛋的技巧。小彭是大隊“赤腳醫生”,他用註射器在天鵝蛋的底部紮了一個針眼,抽出蛋清蛋黃,又用膠水封住小孔,這樣就不必擔心天鵝蛋發臭爆殼,兩個美麗但失掉了生命的天鵝蛋便可永久珍藏了。他還到場部木工房,割了玻璃,做了兩個玻璃盒,盒的底部墊上黃綢緞包面的氈子,將天鵝蛋安放在綢墊上,尤如一件珍奇的工藝品。小彭把這兩件寶貝一直藏在箱底,秘不示人。若幹年後,他把這兩件珍藏送給了到草原招收工農兵大學生的一個幹部,小彭終於借了草原天鵝的翅膀飛進了城,飛進了大學。

第四天傍晚,高建中趕牛回家。他神神秘秘地對楊克和陳陣說:老王頭買的那頭病牛讓狼給掏了,就在他們房前不遠的地方。

兩人聽了都一楞。楊克說:對了,工地上那幫人沒有狗,這下他們虧大了。

高建中說:我去他們房前看了,那頭牛就拴在房前十幾步的柱子旁邊,只剩下了牛頭牛蹄子牛骨架,肉全啃沒了。老王頭氣得大罵,說這頭牛是用夥房半個月的菜金買來的,往後工地上又該吃素了。高建中笑道:其實這頭病牛也沒啥大毛病,就是肚子裏有寄生蟲。老王頭懂點獸醫,他弄來點藥,把牛肚子裏的蟲子打了,想利用這兒的好水好草,把牛養肥了再宰。可沒想到剛養胖了一點,就餵了狼。

楊克深深地出了一口惡氣說:這幫農區來的盲流哪有牧民的警覺性,夜裏睡得跟死豬似的。額侖的狼群也真夠精的。它們一眼就能看出這是些外來戶,就敢在民工的家門口掏吃牛。楊克解恨地說:這不是欺負貧下中農嗎?這年頭誰也不敢,就狼敢!

陳陣說,這不叫欺負,這叫報覆。

楊克忽又長嘆:在槍炮時代,狼群已經沒有太大的報覆力量了,內蒙古草原上最後一個處女天鵝湖還是失守了。如果我以後還有機會回北京的話,我可再也不敢看舞劇《天鵝湖》了。一看《天鵝湖》,我就會想起那鍋天鵝肉,還有醬油湯裏的那個天鵝頭,它活著的時候是多麽高貴和高傲……我過去認為中國的農耕文明總是被西方列強侵略和欺負,可沒想到農耕文明毀壞游牧文明,同樣殘酷猙獰。

高建中打斷他說:別扯那麽遠,狼群都殺到家門口了,咱們包尤其得小心,要是狼群一拐彎,聞見小狼在咱們包門口,那咱們的兩群牛羊就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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