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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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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下身,踢下馬的狼,大多是母狼。它們比公狼體輕,完全靠自己體重的墜掛,難以撕開馬的肚皮,只有冒死借馬力。母狼們真是豁出命了,個個覆仇心切、視死如歸,肝膽相照、血乳交融。它們冒著被馬蹄豁開肚皮、胸腑、肝膽和乳腺的危險,寧肯與馬群同歸與盡。

一條被馬蹄踢破腹部,踢下了馬的餓瘋了的公狼,齜牙咧嘴地蜷縮在雪地上嗥叫,可它還是拼命地用兩條前腿掙紮著,爬向倒地未死的馬,撕咬生吞那匹囫圇個的大馬,絕不放棄最後一次機會。只要它的嘴還在、牙還在,它就不管自己有沒有肚子,照吞不誤。鮮活的馬肉被狼大口咽下,直接吞到雪地上,沒有肚皮容量限制的狼,一定是世界上最貪心、胃口最大的狼,也一定是一次吞下最多馬肉的狼。這是狼在臨死之前最痛快最慘烈的最後一次晚餐。

而那些被狼從肚側大剖腹的馬,本來就是大腹便便的飽馬,胃包裏裝滿了草原春天的第一茬青草和上年的秋草,飽脹而飽含水份,下墜分量很重。被撐薄的馬肚皮一旦被狼牙豁開,巨大的胃包和肥柔的馬腸就呼嚕一下滑墜到雪地上。仍在慣性飛奔的兩條馬後腿,跟上來就是狠狠的幾蹄,踏破了自己的胃囊,纏住了自己的肚腸。剎那間,胃包崩裂,胃食飛濺,柔腸寸斷。驚嚇過度的馬仍在奔跑,後蹄把腹腔中的胃袋胃管食道肝膽統統踩繞在蹄下,最後把胸腔中的氣管心臟肺葉也一起踩拽出來。大馬可能是踩破了自己的肝膽,膽破致死;也可能是踩碎了自己的心臟,心碎而死;或著是踩扁了自己的肺,窒息而亡。狼的自殺是極其殘忍痛楚的,因此狼也就不會讓它的陪命者死得痛快。狼就是用這種方式讓馬也陪它一同嘗嘗自殺的滋味。馬雖然是被狼他殺的,但馬也是半自殺的。馬死得更痛苦、更冤屈、也更悲慘。

狼群這最後一輪瘋狂的自殺攻擊,徹底摧垮了馬群有組織的抵抗。草原已成大屠場,一匹匹被馬蹄掏空胸腹的大馬,在雪地上痙攣翻滾,原本滿腔熱血熱氣的胸膛,剎那間,被灌滿一腔冰雪。陸續倒地的馬,不斷地掙紮,洶湧噴濺的馬血,染紅了橫飛的暴雪雪砂。成千上萬血珠紅砂,橫掃猛擊落荒而逃的馬群,越刮越烈的血雪腥風,還要繼續將它們趕向最後的死亡。

巴圖被狼的自殺覆仇戰驚嚇得手腳僵硬,冷汗也結成了冰。他知道大勢已去,他已無法挽救敗局。但他仍想保住幾匹頭馬,便使勁勒住馬嚼子,憋住馬勁,然後猛地一夾馬肚,一松嚼子,馬嗖地躍過擋在他前面的狼,沖向頭馬。但馬群已被狼群沖散,兵敗如山倒,所有的馬都順風狂逃,嚇破了膽的馬已經忘記了南邊還有泡子,都以沖刺的速度沖向大泡子。

接近泡子的下坡地勢加快了馬群的沖速,越刮越猛的白毛風又以排山倒海的推力,把馬群加速到了沖躍騰飛態勢,整個馬群就像轟轟隆隆飛砸下山的滾木巨石,沖進了大泥塘。剎那間,薄冰迸裂,泥漿飛濺,整個馬群踏破冰殼全部陷入泥塘,馬群絕望長嘶,拼死掙紮,馬對狼的恐懼和仇恨已達極頂,陷進泥塘的馬群稍稍猶豫一下,便眾心一致地拼盡最後的力氣,在黏稠的泥漿裏倒著四蹄向泥塘深處爬,即便越陷越深,也全然不顧,它們寧可集體自殺葬身泥塘,也不願以身飼狼,不讓它們的世仇最後得逞。這群被人去了勢、剜去了雄性的馬群,即使已到生命的盡頭,仍在拼死作出最後的反抗,以集體自殺來反擊狼群覆仇的自殺進攻。它們都是古老蒙古草原上最強悍的生命。

但殘酷的草原蔑視弱者,依然不給弱者最後的一點點憐憫。入夜後驟降的氣溫已經將泥塘表面迅速凍成一層薄薄的冰殼,泡子的邊緣雖已凍透,但靠裏面泥塘的表面,還沒有凍結到能承受馬群的厚度,當馬群踏破泥冰陷入泥塘時,它們遇到了比平時更黏稠的泥漿。暴雪酷寒使泥漿更冷更膠著,也就使泥漿更絆腿阻身。馬群拼命地往泥塘深處爬、刨、拱。每挪一步,馬身與泥漿縫隙裏就被灌進更多的雪沙和寒風,整個馬群將泥塘攪拌得更加寒冷和黏稠。馬群終於精疲力竭,動彈不得。沖在前面的馬,陷得還露出馬背馬頸馬頭,便再也陷不下去了。沖在後面的馬,四條腿全部陷沒,馬肚皮貼著泥漿,整個軀體全部暴露在外,也陷不下去。此刻,整個馬群就像刑場屠場上的死囚,已被寒冷膠稠和漸漸冰封的泥塘五花大綁,捆得結結實實。欲死不得的馬群哀傷絕望地嘶叫,冰雪泥塘上騰起一片白茫茫的哈氣,在結滿條條汗冰的馬毛上又罩上了一層白霜。馬群已經明白,此時誰也救不了它們了,誰也阻止不了狼群對它們最後的集體屠殺。

巴圖用力地勒著馬小心地跑到泡子邊,大黑馬一踏到泥冰,立刻驚恐得噴著鼻孔,低下了頭,緊張地望著冰雪泥塘,不敢再往前邁一步。巴圖用電筒向泡子裏面照,只有在白毛風稍稍減弱的空檔,才能隱隱約約看到馬群的影子。幾匹馬無力地搖晃著腦袋,向它們的主人作垂死的呼救。巴圖急得用馬靴後跟猛磕馬肚,逼著黑馬再往前走。大黑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五六步,前蹄就踏破冰殼陷到泥漿裏,驚得它急忙拔腿後跳,一直跳到泡子岸邊的實地才站住。巴圖再用馬棒敲打馬臀,黑馬死活也不肯往前走了。巴圖很想下馬,他想爬到馬群旁邊用槍來守護馬群,但是,他如果下了馬,人馬分離,陷到狼群裏,就會失掉了居高臨下揮舞馬棒和大黑馬鐵蹄的優勢,狼群也就不怕他了,人馬都會被狼群撕碎。而且,他只有十發子彈,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一槍打死一條狼,他也不可能打死所有的狼。即使他能趕走狼群,但是到下半夜,越來越冷的白毛風也會把整個馬群和泥塘凍在一起的。那麽如果他立即趕回大隊報警求援呢?這麽大的白毛風,家家都在拼死拼活守護羊群,大隊根本抽不出足夠的勞力和牛車把馬群拽出泥塘。巴圖臉上掛滿了冰淚,面向東方,仰天哀求:騰格裏,騰格裏,長生的騰格裏,請給我智慧,請給我神力,幫我救出這群馬吧!但是騰格裏鼓起腮幫子仍然狂吹猛吼,以更猛烈的白毛風刮散了巴圖的聲音。

巴圖用羔皮馬蹄袖擦去冰淚,把馬棒帶扣在手腕上,然後,松開槍背帶,用左手托起槍身和電筒,等著狼群,此刻,他惟一剩下的念頭,就是再多殺幾條狼。

過了很久,巴圖凍得已經坐不穩馬鞍。忽然,狼群像一股幽風低低地從他身後刮進泥塘,在泥塘的東部邊緣停下來,隱沒在騰起的迷茫雪霧裏。稍頃,一條較細的狼忽而鉆出,小心地走向馬群,試探著每一步爪下冰面的硬度。巴圖嫌狼小,沒有開槍。狼走了十幾步,忽地擡起頭加快了速度,朝馬群一路小跑。還未等它跑到馬群,突然從湖岸邊刮來一股白色的龍卷風,沖向馬群,然後圍著馬群呼呼快速旋轉,卷得滿湖白雪茫茫,天地不分。就像一大群長毛白發的野蠻土著食人番,圍著圈中的篝火和捆綁的活獸活人,狂歌狂舞、開胃開懷、歡心歡宴。

巴圖被雪沙卷得睜不開眼,他只覺得冷,冷得全身發抖。嗅覺異常靈敏的大黑馬被雪砂卷得渾身戰栗,斷斷續續,哆哆嗦嗦地低頭哀嘶。沈沈黑夜,漫漫白毛又一次遮蓋了血流成冰的草原屠殺。

快被凍僵的巴圖麻木地關掉光亮,讓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然後低下頭,把槍口對向大泡子,但他突然又把槍口擡高一尺,慢慢地開了一槍、兩槍、三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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