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夢境（楔子）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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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行淚就這麽流過了面頰。
扶蘇立在我的另一側，自然沒有看到。
他有些得意地說：“這裏的日落更好看。”
於是我們坐下來等待夕陽墜落。
“——靈樂，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嗎？”
我說：“為什麽？”
扶蘇說：
“——我第一次見你，只看到你的眼睛。我看到那雙眼睛裏，有一些愁怨。似乎藏了很久，還是化不開。
——我明白那種感覺，我好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我從前很恨我父王。我那時候只有十二歲，失去了母妃，他卻把我趕到這麽遠的地方——不管站多高，都看不到鹹陽。
——可如果不是這麽多年的磨練，我依舊只會空想，居高自負，或是躲到母妃陵墓跟前痛哭；也永遠不會了解那時候的自己為何會觸怒父王……”
……
大的出奇的圓日在沒有任何遮擋下，愈發血樣鮮紅，似乎那層層的晚霞也是這樣被染紅的。
我看到金色餘暉下，扶蘇眼中似有淚光。
“——可是許多年，到頭來不是恨，而是想念。”
他認真地說：“我很想念父王。”
……
不是恨，而是想念。這句話似乎觸動了我內心最敏感的防線。
扶蘇的目光一直望向遠處，我竟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的側臉被火紅的光芒照得奇異。
這一刻，我只想安安靜靜看著他。
……
我曾經也這樣想只安安靜靜地看著一個人，只要看到他，我就安心。
他就是那個人，那個不是恨，而是想念的人。
只是我不敢承認，我想念他。一個我下決心徹底忘記的人，我怎麽能容許自己再去想念他？
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讓我安安靜靜，把目光落在他身上。即使不是荊允，也可以的吧？——
可以嗎？
☆、日落
扶蘇忽然問我：
“你喜歡這樣的廣闊天地嗎？”
“——只要你喜歡，我可以給你。”
我們彼此都安靜了。
因為我終於站起來，看到我從沒見過的瑰麗景象——大漠吞噬血紅的夕陽。
沙漠頓時變成了刺目的金黃，在紅日與其終於相觸的一刻，放射出萬道金光……而那輪紅日在浩渺煙波裏，放射出最後的光芒和熱力，用力地燃燒著天空，將雲燒成萬道霞光——而那霞光此時更由濃烈的紅轉為七彩的絢爛。
……
就在那一片靜謐的燃燒中，我聽到扶蘇的話語，落進風沙：
“你做我的扶蘇夫人。”
“如果你不喜歡秦王宮，我就不回去了。大漠孤煙，即使寂寞，有你相伴，豈不比深宮高墻裏快活自在？”
……
我看到但扶蘇堅定不移的目光，一如從前。
他的話如同墜落的星辰，字字迸發力量。尾音散在風沙罡風中，依舊回旋不斷，餘音在耳。
它就是有那樣的力量，讓我記在了心裏。
而落日漸漸墜入深不見底的大漠深處，暗影逐漸侵襲。
我望著瑰麗壯闊的大漠落日下，堅定的扶蘇的目光裏，包含著深情，內心便無法再平靜。
我知道我心中那一絲異樣的情懷在逐漸生成，我也知道那代表著什麽。
在最後一絲光亮消逝之前，我聽見扶蘇最後說：
“我想告訴你，不論你曾經經歷過什麽，都將成為過去。——就像我也曾經歷過，如今卻活得更像我自己。”
“還有世間絕無僅有的風景，我都想帶你去看看。”
他說完這句，天色漸漸黯淡了下去——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神情。
——他自然也看不到我那一瞬間流下的感動的淚水。
我心中再一次響起一個聲音：
……那個人不是荊允，也可以嗎？
☆、軍中生活
在軍營裏度過的幾天，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輕松。
因為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我不屬於任何一個人，也不用聽從任何一個命令。我只是我自己，我還身處在最廣闊的天地。
而這一切，我明白，是扶蘇為我做的。
他說的沒錯，這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可以還我自由，就只有他了。
可是，在那個心裏的聲音問我第二遍的時候，我徹底明白，我不可能擁有扶蘇。
他能為我做的，不過只在這短暫的片刻。
他原本，就有屬於自己的天地。
他忘了，在那個天地中，原本沒有一個叫靈樂的人。
他很快，就要去一個叫做秦王宮的地方。那裏也不會有一個叫靈樂的人。
我最終還是會回到寒別身邊，繼續做我應該做的。
想清楚了這些，我也就釋然。畢竟與扶蘇相識不過短短數日，這並不難。
——誰說大漠寂寥？
扶蘇的軍營裏總是熱鬧非凡的。
我最喜歡的還是看他們比鬥。因為那是最不受軍規，人人敞開心扉，露出真性情的時候。
我也見到了曾在行宮前守門的薛猛和一虎。不過，我那時候扮成老婆婆，他們當然完全不認得我。
扶蘇帶我看比鬥的時候，有一些士兵彼此抱成一團，眾口同聲地問：
“少將軍，這漂亮姑娘是誰啊？”
扶蘇擺出將軍的氣勢，眼裏卻是滿是笑意：
“都放尊重一點。堂堂驍騎營，成何體統？”
然後就是所有士兵赤著膊，勾著脖子扯著臉得哄笑起來。
“……哈哈，我看八成是以後的將軍夫人……”
“……咱營裏好久沒辦喜事了吧……”
扶蘇大聲告誡他們道：“再出聲軍規處置！”
一瞬間全軍鴉雀無聲。
我看到有人急忙收聲的連嘴都沒來得及閉，楞在那裏的，甚是滑稽。
待扶蘇嚴肅的神情稍稍退去一些，忽然眾人又爆發出哄鬧聲，笑得仿佛更熱烈了。
扶蘇沖著我無奈又不滿地聳聳肩，可我看得出他心情愉悅。
扶蘇雖然是統領，卻平等地對待每一個將士，因此在軍中，他甚得人心。
有一天扶蘇告訴我，秦王的旨意已經下達玉門關，他不久就要帶親兵一起回秦王宮。這是他將避雲珠送往蜃樓之後，正式進宮見秦王。
我說：“我也是時候該回別苑了。我們就此別過，希望來時相見，你已達成所願。”
我看到扶蘇低下頭眉頭深鎖。
我說：“你什麽時候啟程？我想送你一程，當是作為你帶我來大漠的謝意。”
扶蘇沒有答我，而是說：“我可以不回秦王宮。”
我知道這是他一時沖動所說的話。正如，不管我們見過多麽瑰麗難忘的風景，它總會過去——正如，我和扶蘇註定是彼此的過客。
我雖然愛上了大漠的廣闊，卻不一定要一生一世擁有它。
有些記憶，裝在心底，就夠了。
於是我說：“你忘了這十二年的努力，最終是要實現你的理想抱負。不要輕言，更不要辜負你的將士，和那些對你有期望的人。”
“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我其實是韓國人。”
“在我九歲的時候，你的父王就已用兵馬占領了我的國家。接著，趙、魏、楚、燕、齊莫不如是。你帶我看到了長城，讓我相信秦已然是不可逆轉的一統——而你是未來的天下之主。”
“天下人，都在等待一個英明的君王統領四海。
——也包括我。”
扶蘇眼中仿佛已經遙想到那一個盛世的榮光。
“——可是你……”
“我以為你……”
“……答應我了。”
我欣然一笑，說：“靈樂，願意做你最忠心的朋友。”
扶蘇忽然擡起頭，無比確信地說：“靈樂，待我們去過鹹陽之後，到時，你再告訴我。務必，待那時方可說出！”
“我……”我望著他堅定懇切的目光，終究說了：“這樣也好。”
☆、不速之客
不久，扶蘇的軍隊就啟程前往鹹陽，我亦按照自己的承諾陪同扶蘇一路。
這一路，扶蘇顯得心情低落。
因為連日的相處，軍中有些士兵也漸漸視我熟了起來，於是當面的打趣也成了常有的事。只是，這一切，於扶蘇視若罔聞，令將士很不解。
二十日後，我們抵達鹹陽近郊。
依照行程，今晚是最後一夜，明天午時，就可以抵達鹹陽秦宮。
扶蘇來到我的帳中，連日以來他很少說話。
我想緩和沈悶的氣氛，於是故作輕松地說：“明日就要見到你父王了，你準備得如何了？”
扶蘇似乎有什麽難解之事，眉宇間仿佛有濃重的愁雲化不開。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扶蘇，以前即便他說起不開心的往事，最後也總能一笑置之，仿佛身上總有使不完的力量，也帶給人無限希望，如今卻陰郁地讓人心中不得不為他擔憂。
“——靈樂，我忽然覺得害怕。“
他深吸了一口氣，呼吸沈重地說：“我離開了十二年，幾乎不記得的父王的樣子。我十二年沒有進秦王宮了，忽然之間，覺得那裏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命運？好像從現在開始，命運就不由自己掌控了。”
“——這二十天，我一直在想。為了能再回到秦王宮，我已經忍了十二年，可當等到了這一刻，我卻這麽害怕，擔憂，無助……一點也不開心……那種雄心，那種殺敵的勇氣，什麽理想和報負，全部變成了退縮……”
“——這樣，我還能當什麽君王？”
我看到他眼中出現的懷疑和不安，我想我明白他所說的恐懼。因為我也曾有過，一模一樣的恐懼，那是對自己極度的不肯定。
“——為什麽會是這樣？我怎麽會是這樣一個膽小的人？我的將士怎麽辦？……靈樂，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扶蘇抱住頭，蜷縮成一團。
我認識的扶蘇，是那麽自信昂揚，我在行宮裏遇到他的時候，他依然不以為然地對著自己的敵人暢快地笑。
他是那麽驕傲，在將士中，他是放射光芒的東方明日。
可他擁有的財富越多，就越成為他的負擔：無論是他擁有的智慧，武藝，人心，還是隱忍了十二年厚積薄發的抱負，都提醒著他肩負天下的責任。
也許是等太久了，那麽久他都沒辦法把心中的委屈發洩出來——他年幼時失去母親的委屈，被父親驅逐的委屈，用瘦弱的身軀抗住風沙的委屈，十二年隱忍不發的委屈……他從來都藏在心裏，藏得太久了。
我很想低下身去，哪怕只是安慰他拍拍他的肩。
可我的手還是停在了半空。
扶蘇，註定還要走一條更加艱難的路。——而那條路，越走下去，就越寂寥。
那麽在這之前，他若不得到這麽多的關懷和安慰，也許會走的更習慣……
我收回了手，平靜地說：
“我相信你的父王在逐鹿天下的時候也曾有過片刻的懷疑，畢竟十年前，誰也無法料到今日的一統。但是他終究做到了。”
“我相信你也一樣，你只需要一些時間。當你掃清所有的懷疑時，若發現你的手中還是握著那個理想，那麽就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就讓時間來替你做決定。”
……
這是我僅能為他做的。
我忽然感到一絲悲涼——我意識到，從扶蘇離開大漠的那一天起，他就註定和從前過去的自己告別。
我多麽希望他能一直活得自由自在，偶爾還可以有些荒唐，那才是真正的扶蘇——
……
突然，我的警惕性忽然前所未有的提了起來——這是危險來臨時我通常都會做出的本能。
帳外有人！——來的是不速之客。
我幾乎是在確信的同一時間拿了刀向外沖出營帳——
雖然那個人很靈巧，已經聞聲迅速逃離，但我還是憑著追蹤一路追了上去。
不多時，我便看到了那個快的驚人的黑影。
我知道再追下去我只會和他拉開距離，因為他實在是太快了。於是我在抽出刀的一瞬間，在掌中凝聚了一股力量，將刀鞘推了出去——
黑影在躲閃刀鞘時不得不側身放慢了腳步，而我也最後一次用盡追了上去，然後毫不猶豫地揮舞起手中的刀——
黑影使用的是長劍，在他拔出劍短兵相接的一刻，我發現武功路數出奇地熟悉。
因為漆黑一片，我看不清黑影。
光顧著打鬥，我竟忽略了每一道劍風下若有似無的一股氣息。
那分明是——？！
我馬上聯想到了那日，卓庭帶我下山……
那我眼前的黑影是——？！
☆、宿敵
忽然，漆黑的樹林裏傳來一道亮光。
我隱約瞥到是扶蘇。
我與黑影對峙之後的一個空擋，扶蘇將亮光照到那個黑影上。
黑影竟不躲閃，也不逃走，而是更加直定地立在那。
這次讓我看清了，他蒙著面，可是——
我無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所以，白蘭的香氣——
——和這雙眼睛——！
不多時，我聽到來自扶蘇的勸阻：
“——靈樂停手，荊大哥是朋友！”
……
黑影扯下面罩，我看到了我一生的宿敵。
不過四年的光景，當我再一次見到荊允，我卻差點認不出他。
雖然眼眉依舊，卻透著無盡滄桑。眼神更沒有了昔日的神采。
我腦中荊允的樣子，應該同扶蘇一樣英氣俊朗。眉眼間不常帶的笑意，偶然讓我看到了就會一顆心跳不停。
不過四年的光景，他仿佛度過了十年。
我握著刀的手有些顫抖，心口竟感到微疼。
——靈樂？這不是你，你已經放下兒女情長，不是嗎？
可我的註意力卻不受控制地一直停留在荊允身上，而他卻像不認識我一般，依舊冷漠地站在原地，沒有看我一眼。
扶蘇向他走去：“荊大哥，你專程來找我，是鹹陽出事了？”
我的思緒還沒有從內心掙紮的漩渦裏掙脫，卻聽到扶蘇叫他“荊大哥”，不禁疑竇叢生。
荊允將刀悄聲收起，道：“鹹陽無礙。公子明日進城，我便過來看一下，以確保明日順利。”
荊允的語氣充滿敬意，竟像是忠心護主的屬下。可扶蘇卻口口聲聲喚他“大哥”。
扶蘇道：“有荊大哥在，我就放心了。這四周都是我的親兵，一切穩妥。”
荊允點點頭：“那就好。你我改日鹹陽再見。”
扶蘇還想留荊允到帳中一敘，荊允謝絕後便消失在黑暗的樹林之中。
在後來他與扶蘇簡短的對白中，他沒有將目光落在我身上哪怕一瞬。仿佛我根本就不在。
也許他沒有認出我——
而我，亦不知如何面對。
回到營帳，扶蘇告訴我，荊允是他這一次回中原不久認識的朋友。荊允幫過他的忙，更因為兩人投緣結交成了朋友。荊允長扶蘇一歲，扶蘇便敬他為兄長。
我試探著問扶蘇，是否知道荊允的來歷。
扶蘇說，他答應過荊允，不能透露他的身份。
我暗想，荊允又怎會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扶蘇——
但是眼下看來，扶蘇對荊允好像十分信任。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我恐怕荊允會對扶蘇不利……
暗羽乃是刺殺秦王的組織。這是隱瞞了天下人的秘密。如果接近即將要進入秦王宮的扶蘇並得到他的信任，那麽刺秦的計劃也就已經鋪陳開來了……
如同一張巨大的網，扶蘇已經身陷其中。
入夜已深，我卻無法成眠。心中擔憂翻來覆去，越來越深重。
我起身，拿上刀，悄無聲息地溜出營帳。
我很快就置身於剛才和荊允交手的樹林。樹林茂密靜謐，只有夜蟲的鳴叫此起彼伏。
我握著刀，依舊思考著，思緒無法平靜。
——不多時，我看到一個黑影從一棵古樹上輕巧地飛落，穩當地落在我面前。
與他目光相對的一瞬間，我幾乎脫口而出——
荊允。
一身黑衣的荊允慢慢向我走來，我終於在他靠近一些的時候，借著月光看到他的面容。
“靈樂，真的是你？”
我看到他緩緩吐出的一字一句，我讀到他的話。
我忘了自己其實是能聽見的，下意識去讀了他的唇語——就像從前那樣，無法改變的習慣。
在餘下的沈默之中，我們彼此相對站著，卻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仿佛那一陣短暫的靜默，遠遠不夠用來回顧心中閃過的那些畫面。
他忽然激動地扳住我肩膀，說：“你究竟去了哪裏？”
……
那一次在市集，我已知道是他。
——我選擇不再面對。
我知我已與四年前不同：
從前的靈樂，視荊允如同空氣，仿佛沒有就不能成活。如今的靈樂，不會再輕易讓感情牽絆，更不會再被他的一言一語所影響——
相反，我要讓他清楚知道，我們即使相對，也只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我硬著語氣，不帶有一絲情感地問道：“扶蘇是否知道暗羽要刺殺秦王？”
我甚至忘了忽然開口說話的突兀。話語落入靜謐夜空，悄然無跡，仿佛融入濃的化不開的月白、和連貫不斷的蟲鳴之中。
荊允臉上錯愕的神情一掠而過，怔然失言。但很快一抹淡漠的笑意浮現在他的面龐：
“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你。”
我沒有理會，而是繼續問道：“若要殺秦王，必先殺扶蘇，對嗎？”
……
他沈默了良久，深吸了一口氣，恢覆了沒有溫度的語氣，道：“不愧為曾經的暗羽。”
……
我用了很短的時間平息了有些淩亂的氣息。
荊允，我不會讓你殺扶蘇，我會用我的方式阻止你——
這麽近，他的氣息就在眼前，卻又咫尺相隔。
在荊允身上，我嗅到白蘭幽然的香氣，就這麽不易覺察、不可抑制地鉆入我的鼻息，我的腦際——
如果不是我的嗅覺優於常人，我亦不會發現。就在這一瞬間，我心中織就的無堅不摧的防守仿佛慢慢坍塌……
難道——他是因為常與白蘭相伴，久而久之，身上便也沾染了獨特的香氣？……
……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的錯覺。
……
“暗羽殺不了秦王。”
我用理智思考後，不帶一絲感情的話語落入沈默的黑夜。如今，我已經熟悉掌握了如何說話，如何——讓自己聽上去更冷漠。
——秦王、暗羽、扶蘇……我似乎不該再提及……
在一段漫長的沈默中，連我自己都產生了懷疑——
我究竟在幹什麽？我又為什麽要這麽說？
我只是寒別的手下，一個事不關己的人——
……
半晌，略帶驚詫與猶疑的荊允開口，說道：“扶蘇，似乎對你很重要。”
☆、誤會
我楞了一下，忽然想到——剛才拿著刀從扶蘇帳中沖出來，毫不猶豫追到密林，又毫不猶豫地把荊允當成敵人那樣展開攻擊——那個人，不是我嗎？
這麽說來，我的確很像是在保護扶蘇公子。
可這卻不是我的初衷。
而我是不該有任何這樣那樣和暗羽、和荊允相關的初衷的。
可我那麽想親口說，盡管我已經沒有資格：天下格局已定，暗羽殺秦王——過去不可能，現在更不可能。
縱使是最厲害的殺手，也不可能完成那樣的任務——秦王穩坐天下，早已比我們想象的更強大。對暗羽來說，那是一條不歸路。
我卻不想看著你死。
……
而我卻將話哽在喉嚨——也許是因為心中那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隔閡逼迫我，也許是我害怕陷入兩難、又或許我害怕的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
我失了自我，我到底是誰？又該怎麽說話？這一刻我寧願我還是活在那個沒有聲音的世界。
荊允面向我，——幽深的雙眸堅定地望著我：“你為什麽不回答？”
從他雙眼投射出的那股懾人的力量仿佛很快就會擊穿我的身軀——
因為我感到痛苦，很痛苦——我說不出為什麽，我只是還在扛——在你面前，我怎麽能軟弱？我不會是那個被你摧垮信念的靈樂。我不需要被關心我的過去，永遠都不需要！
所以即使再痛苦，我會扛下去，那是我心中唯一僅剩的尊嚴。
我們兩不相欠。我即使不再快樂，也無關於你。
在我還毫無意識的時候，他已擡起手，沒有一絲預兆拂過我的面龐，有股溫暖的力量與什麽冰涼的東西相觸碰。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找你——我知道你沒死。”
……
為什麽要找我……？難道你忘了，是你說，我們無法在一起，因為你愛上了櫻離。
那日在鹹陽的城樓上，轉身先走的人是你。
我從來沒有選擇放棄，而是你逼迫我接受。
如今你又有什麽資格告訴我，你找了我很久？我不需要知道這些。
——你難道不覺得很可笑嗎，荊允。
我擡起手用力擋開他。
可在短短的時間裏，我滿腦子充斥著過去，只覺得這一幕幕似乎在重演：在風雪眼與他相遇，他的飛刀割傷我的臉。當他好心遞過來藥的時候，我不領情地將藥打落雪地上。說不清究竟是不是從那時候起，我便漸漸沒有了自己。
明明這麽久了，我怎麽還記得……
他有些錯愕，但沒有再靠近。
“但看到你平安無事就好。”
他低頭的一瞬無限落寞，不知過了多久，當他擡起頭與我目光相觸的一瞬，仿佛鼓足了很大勇氣說道：“你回到我身邊吧，靈樂。”
……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可我亦在他的唇上看到一模一樣的話語。
荊允的語氣極盡誠懇，令我相信那不是一句未經深思而隨口說出的玩笑。
可是我如何再相信？我該相信的是感情？還是你？
這兩樣我早就沒有了！在你放棄我的時候，我就不會再相信，也不可能再相信！
荊允，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嗎？
你忘了身為暗羽，終生都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你忘了你說過你愛的是櫻離，她能帶給你真正的快樂。
而我，不過是一個只存在於虛幻過去的一個影子……
那時候的一次執手，不過是因為年少，不明就裏、不顧生死對命數的一次沖撞。我們都失敗了，付出了等同於死亡的代價，終於明白到，誰也無法掙脫身為暗羽的命運。
……
這些我到最後都懂了，你又怎麽會不明白？
你當初對我說的我們不能在一起，現在怎麽不作數了？
我無力一笑，極盡嘲諷，不知是在嘲笑天意弄人，還是笑我自己可悲。
我從來都知道這一份痛苦和絕望一直紮根在心裏，即使用那麽長久的時間去試著做個不一樣的自己，也還是無法擺脫被這痛苦折磨。
我還是在扛——只要撐到自己習慣了什麽是痛苦的感覺，大概就好了。
我看到荊允神色陰沈，臉上的線條逐漸變得僵硬：“你不相信我？”五個字生硬地從齒縫中說出，語氣森然。
對我而言，那已不重要——
我於是轉身準備離開，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不期而遇。
荊允卻阻住我的去路，將我牢牢困在原地，目光淩厲，一字一句地說：
“我們以前都受制於領主，身不由己——但現在，再沒什麽領主了。”
“暗羽團只有一個統領，就是我！”
我隨即腦袋一片空白。
“你明白了嗎？……我們不會再受別人的擺布了……”
他露出無限欣慰的神情，像個孩子一般喜形於色。我聞到清洌的蘭花香氣，他越靠近我，就越清晰，它就在我的鼻息，不會是錯覺。
我在他說完那句話之後忽然耳中“嗡”地一聲，繼而失聰。
卓庭說過，我的聽力畢竟是再造的，有時候還是可能短暫失聰。
這樣寂靜的世界，這樣目光灼灼、真實地立在我面前的荊允，頃刻把我帶回從前。而我也變回了那個不言不語的靈樂——
那個在石室裏，因為荊允絕處逢生的靈樂。
那個風雪天裏迷了路，因為荊允而找到希望的靈樂。
那個不畏命運，不顧一切要和荊允在一起的靈樂。
那個手執白蘭、安安靜靜笑著的靈樂。
那個不論何時，都有荊允在身邊的靈樂。
……
那樣的自己，我多麽喜歡，多麽想一直那樣下去，那個時候，我記得苦中作樂是什麽意思，也會把那種感覺好好珍藏在心裏。
可是現在的我，沒有目的，沒有希望，沒有所求。
“靈樂，我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相信我。”
……
或許吧。你是如何做到的？又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得到這一切，我不會明白。但人生在世往往如此，你所謂的對的時間，是在你得到了權力之後。但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是得？什麽是失？
失而覆得，實在是太過美好的希冀。
各自經歷後，我們都有了新的命運——在這場命運裏，不一定會相遇，不一定會相愛，不一定能如你所說的，由自己來掌握命運。
——至少我不能。
你所希冀的失而覆得，不過是想對過去的遺憾和愧疚做出良心上的補償，在現在的命運裏，它又有什麽價值？不過成了束縛，心上的束縛。
我決不要這樣毫無價值的束縛。
或許，在以後的三年、五年、十年，你還會不斷出現在我的記憶中，我還是會痛苦，但我會扛住，直到慢慢習慣，大概就好了。
……
我說：“你現在是何身份，與我無關。我只知道，如果你要傷害扶蘇，我一定會阻止。”
我因短暫失聰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這不重要，我想他已聽得很明白。
因為我看到他由充滿希望的神色轉而變成失望，接著變成淡漠。
我忽然感到心口一絲疼，我們不是誰比誰更絕情，而是有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良久，我在他唇上讀到：“你放心，我不僅不會傷他，還會保他萬無一失，這樣你安心了吧。”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遠。我不知道停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有多久，變得越來越模糊，似乎確信他一定不會回頭。
直到我發現，其實只是有什麽沈重的東西忽然充滿了我的雙眼，才使我那樣看不清。
……
為什麽是荊允？為什麽會是他……
我的袖中藏著一封寒別的密信，我清楚記得上面寫了什麽：
“鹹陽恐有對扶蘇不利之人，靈樂當全力阻之，護公子周全。”
——我有種強烈的感覺，對扶蘇不利的人，是荊允——他是鹹陽最厲害的刺殺組織的統領，若有對扶蘇不利的人，我首先想到的危險就是他，況且曾經身為暗羽，我知道暗羽的最終目的。
我擡頭看了一眼夜空——今夜有星，似乎比從前的那個夜晚更亮。
一切，仿佛又回到起點。
☆、說書先生
次日，扶蘇的軍隊進入鹹陽行宮。在這裏，要整裝軍隊，最後才是進入高高在上的秦王宮。
為避免麻煩，我一直打扮成扶蘇的親兵一路來到行宮。我沒有對扶蘇說寒別密信的事，我只是說暫時會待在鹹陽。
在鹹陽的第五天，我和扶蘇打扮成市井平民，混入鹹陽混雜熱鬧的市集。
他說，他有整整十二年沒有踏足中原，不知道現在的鹹陽帝都是什麽樣子。
“靈樂，你來過鹹陽嗎？”他問我。
我點了點頭。
他說：“你一定沒聽過說書，我們去‘易雲樓’聽一個叫‘清平先生’的人說書如何？”
我其實來過鹹陽，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易雲樓的清平先生聽說在整個鹹陽都很有名的。——據說天下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我們於是便前往最熱鬧繁華的一條大街，找到了易雲樓。
熱情的店小二很快就把我們引至二樓並找了一處雅座。
放眼望去，已是座無虛席。
在中心位置，是一張簡易的四方桌臺，上頭擺了一壺茶，一個茶碗，如此而已。
卻還沒見到說書人清平先生，大家都拭目以待，靜靜坐等。
直到一個其貌不揚、毫無質氣的中年男子走至桌臺前，如果不是他開始擺弄起桌上的茶盅，我根本無法相信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說書人。
我看了扶蘇一眼，他似乎興趣正濃，面帶微笑觀察著一舉一動。
“——各位看官遠到而來，小的惠承榮光，鹹陽車馬道，大路通天開——要說鹹陽，咱麽就要說說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
一陣迎來送往的哄擡中，清平先生開始切入正題。
“話說一個月黑風高夜，在鹹陽最高的百鳥朝陽樓上出現了一道動如閃電的黑影——！不多時，一道黑影變成兩道，兩道變成四道——愈來愈多，就這麽黑壓壓飛檐走壁……”
“試想那樓有多高？——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麽上去的，只見他們個個身著黑衣，面上蒙巾，只露出森然雙目，手裏擎著明晃晃的刀，就這麽一轉眼工夫包圍了郎中令大人府邸。”
“那郎中令何許人也，功高蓋世的練家子——那家丁個個亦是聞風不懼的堅強漢子——”
“細數數，那一共一十四人黑影一個響指功夫爬上了森嚴府邸墻上——家丁聞聲高呼，拿了刀兵前來迎戰，卻抵不過明晃晃十四把尖刀，頓時血洗四墻——”
……
中年男子忽然守住聲，雙目瞪得銅鈴般大，直勾勾盯著最靠近的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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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立在我的另一側，自然沒有看到。
他有些得意地說：“這裏的日落更好看。”
於是我們坐下來等待夕陽墜落。
“——靈樂，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嗎？”
我說：“為什麽？”
扶蘇說：
“——我第一次見你，只看到你的眼睛。我看到那雙眼睛裏，有一些愁怨。似乎藏了很久，還是化不開。
——我明白那種感覺，我好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我從前很恨我父王。我那時候只有十二歲，失去了母妃，他卻把我趕到這麽遠的地方——不管站多高，都看不到鹹陽。
——可如果不是這麽多年的磨練，我依舊只會空想，居高自負，或是躲到母妃陵墓跟前痛哭；也永遠不會了解那時候的自己為何會觸怒父王……”
……
大的出奇的圓日在沒有任何遮擋下，愈發血樣鮮紅，似乎那層層的晚霞也是這樣被染紅的。
我看到金色餘暉下，扶蘇眼中似有淚光。
“——可是許多年，到頭來不是恨，而是想念。”
他認真地說：“我很想念父王。”
……
不是恨，而是想念。這句話似乎觸動了我內心最敏感的防線。
扶蘇的目光一直望向遠處，我竟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的側臉被火紅的光芒照得奇異。
這一刻，我只想安安靜靜看著他。
……
我曾經也這樣想只安安靜靜地看著一個人，只要看到他，我就安心。
他就是那個人，那個不是恨，而是想念的人。
只是我不敢承認，我想念他。一個我下決心徹底忘記的人，我怎麽能容許自己再去想念他？
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可以讓我安安靜靜，把目光落在他身上。即使不是荊允，也可以的吧？——
可以嗎？
☆、日落
扶蘇忽然問我：
“你喜歡這樣的廣闊天地嗎？”
“——只要你喜歡，我可以給你。”
我們彼此都安靜了。
因為我終於站起來，看到我從沒見過的瑰麗景象——大漠吞噬血紅的夕陽。
沙漠頓時變成了刺目的金黃，在紅日與其終於相觸的一刻，放射出萬道金光……而那輪紅日在浩渺煙波裏，放射出最後的光芒和熱力，用力地燃燒著天空，將雲燒成萬道霞光——而那霞光此時更由濃烈的紅轉為七彩的絢爛。
……
就在那一片靜謐的燃燒中，我聽到扶蘇的話語，落進風沙：
“你做我的扶蘇夫人。”
“如果你不喜歡秦王宮，我就不回去了。大漠孤煙，即使寂寞，有你相伴，豈不比深宮高墻裏快活自在？”
……
我看到但扶蘇堅定不移的目光，一如從前。
他的話如同墜落的星辰，字字迸發力量。尾音散在風沙罡風中，依舊回旋不斷，餘音在耳。
它就是有那樣的力量，讓我記在了心裏。
而落日漸漸墜入深不見底的大漠深處，暗影逐漸侵襲。
我望著瑰麗壯闊的大漠落日下，堅定的扶蘇的目光裏，包含著深情，內心便無法再平靜。
我知道我心中那一絲異樣的情懷在逐漸生成，我也知道那代表著什麽。
在最後一絲光亮消逝之前，我聽見扶蘇最後說：
“我想告訴你，不論你曾經經歷過什麽，都將成為過去。——就像我也曾經歷過，如今卻活得更像我自己。”
“還有世間絕無僅有的風景，我都想帶你去看看。”
他說完這句，天色漸漸黯淡了下去——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神情。
——他自然也看不到我那一瞬間流下的感動的淚水。
我心中再一次響起一個聲音：
……那個人不是荊允，也可以嗎？
☆、軍中生活
在軍營裏度過的幾天，是我一生中從未有過的輕松。
因為在這短暫的時間裏，我不屬於任何一個人，也不用聽從任何一個命令。我只是我自己，我還身處在最廣闊的天地。
而這一切，我明白，是扶蘇為我做的。
他說的沒錯，這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可以還我自由，就只有他了。
可是，在那個心裏的聲音問我第二遍的時候，我徹底明白，我不可能擁有扶蘇。
他能為我做的，不過只在這短暫的片刻。
他原本，就有屬於自己的天地。
他忘了，在那個天地中，原本沒有一個叫靈樂的人。
他很快，就要去一個叫做秦王宮的地方。那裏也不會有一個叫靈樂的人。
我最終還是會回到寒別身邊，繼續做我應該做的。
想清楚了這些，我也就釋然。畢竟與扶蘇相識不過短短數日，這並不難。
——誰說大漠寂寥？
扶蘇的軍營裏總是熱鬧非凡的。
我最喜歡的還是看他們比鬥。因為那是最不受軍規，人人敞開心扉，露出真性情的時候。
我也見到了曾在行宮前守門的薛猛和一虎。不過，我那時候扮成老婆婆，他們當然完全不認得我。
扶蘇帶我看比鬥的時候，有一些士兵彼此抱成一團，眾口同聲地問：
“少將軍，這漂亮姑娘是誰啊？”
扶蘇擺出將軍的氣勢，眼裏卻是滿是笑意：
“都放尊重一點。堂堂驍騎營，成何體統？”
然後就是所有士兵赤著膊，勾著脖子扯著臉得哄笑起來。
“……哈哈，我看八成是以後的將軍夫人……”
“……咱營裏好久沒辦喜事了吧……”
扶蘇大聲告誡他們道：“再出聲軍規處置！”
一瞬間全軍鴉雀無聲。
我看到有人急忙收聲的連嘴都沒來得及閉，楞在那裏的，甚是滑稽。
待扶蘇嚴肅的神情稍稍退去一些，忽然眾人又爆發出哄鬧聲，笑得仿佛更熱烈了。
扶蘇沖著我無奈又不滿地聳聳肩，可我看得出他心情愉悅。
扶蘇雖然是統領，卻平等地對待每一個將士，因此在軍中，他甚得人心。
有一天扶蘇告訴我，秦王的旨意已經下達玉門關，他不久就要帶親兵一起回秦王宮。這是他將避雲珠送往蜃樓之後，正式進宮見秦王。
我說：“我也是時候該回別苑了。我們就此別過，希望來時相見，你已達成所願。”
我看到扶蘇低下頭眉頭深鎖。
我說：“你什麽時候啟程？我想送你一程，當是作為你帶我來大漠的謝意。”
扶蘇沒有答我，而是說：“我可以不回秦王宮。”
我知道這是他一時沖動所說的話。正如，不管我們見過多麽瑰麗難忘的風景，它總會過去——正如，我和扶蘇註定是彼此的過客。
我雖然愛上了大漠的廣闊，卻不一定要一生一世擁有它。
有些記憶，裝在心底，就夠了。
於是我說：“你忘了這十二年的努力，最終是要實現你的理想抱負。不要輕言，更不要辜負你的將士，和那些對你有期望的人。”
“我從來都沒有告訴過你，我其實是韓國人。”
“在我九歲的時候，你的父王就已用兵馬占領了我的國家。接著，趙、魏、楚、燕、齊莫不如是。你帶我看到了長城，讓我相信秦已然是不可逆轉的一統——而你是未來的天下之主。”
“天下人，都在等待一個英明的君王統領四海。
——也包括我。”
扶蘇眼中仿佛已經遙想到那一個盛世的榮光。
“——可是你……”
“我以為你……”
“……答應我了。”
我欣然一笑，說：“靈樂，願意做你最忠心的朋友。”
扶蘇忽然擡起頭，無比確信地說：“靈樂，待我們去過鹹陽之後，到時，你再告訴我。務必，待那時方可說出！”
“我……”我望著他堅定懇切的目光，終究說了：“這樣也好。”
☆、不速之客
不久，扶蘇的軍隊就啟程前往鹹陽，我亦按照自己的承諾陪同扶蘇一路。
這一路，扶蘇顯得心情低落。
因為連日的相處，軍中有些士兵也漸漸視我熟了起來，於是當面的打趣也成了常有的事。只是，這一切，於扶蘇視若罔聞，令將士很不解。
二十日後，我們抵達鹹陽近郊。
依照行程，今晚是最後一夜，明天午時，就可以抵達鹹陽秦宮。
扶蘇來到我的帳中，連日以來他很少說話。
我想緩和沈悶的氣氛，於是故作輕松地說：“明日就要見到你父王了，你準備得如何了？”
扶蘇似乎有什麽難解之事，眉宇間仿佛有濃重的愁雲化不開。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扶蘇，以前即便他說起不開心的往事，最後也總能一笑置之，仿佛身上總有使不完的力量，也帶給人無限希望，如今卻陰郁地讓人心中不得不為他擔憂。
“——靈樂，我忽然覺得害怕。“
他深吸了一口氣，呼吸沈重地說：“我離開了十二年，幾乎不記得的父王的樣子。我十二年沒有進秦王宮了，忽然之間，覺得那裏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命運？好像從現在開始，命運就不由自己掌控了。”
“——這二十天，我一直在想。為了能再回到秦王宮，我已經忍了十二年，可當等到了這一刻，我卻這麽害怕，擔憂，無助……一點也不開心……那種雄心，那種殺敵的勇氣，什麽理想和報負，全部變成了退縮……”
“——這樣，我還能當什麽君王？”
我看到他眼中出現的懷疑和不安，我想我明白他所說的恐懼。因為我也曾有過，一模一樣的恐懼，那是對自己極度的不肯定。
“——為什麽會是這樣？我怎麽會是這樣一個膽小的人？我的將士怎麽辦？……靈樂，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扶蘇抱住頭，蜷縮成一團。
我認識的扶蘇，是那麽自信昂揚，我在行宮裏遇到他的時候，他依然不以為然地對著自己的敵人暢快地笑。
他是那麽驕傲，在將士中，他是放射光芒的東方明日。
可他擁有的財富越多，就越成為他的負擔：無論是他擁有的智慧，武藝，人心，還是隱忍了十二年厚積薄發的抱負，都提醒著他肩負天下的責任。
也許是等太久了，那麽久他都沒辦法把心中的委屈發洩出來——他年幼時失去母親的委屈，被父親驅逐的委屈，用瘦弱的身軀抗住風沙的委屈，十二年隱忍不發的委屈……他從來都藏在心裏，藏得太久了。
我很想低下身去，哪怕只是安慰他拍拍他的肩。
可我的手還是停在了半空。
扶蘇，註定還要走一條更加艱難的路。——而那條路，越走下去，就越寂寥。
那麽在這之前，他若不得到這麽多的關懷和安慰，也許會走的更習慣……
我收回了手，平靜地說：
“我相信你的父王在逐鹿天下的時候也曾有過片刻的懷疑，畢竟十年前，誰也無法料到今日的一統。但是他終究做到了。”
“我相信你也一樣，你只需要一些時間。當你掃清所有的懷疑時，若發現你的手中還是握著那個理想，那麽就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就讓時間來替你做決定。”
……
這是我僅能為他做的。
我忽然感到一絲悲涼——我意識到，從扶蘇離開大漠的那一天起，他就註定和從前過去的自己告別。
我多麽希望他能一直活得自由自在，偶爾還可以有些荒唐，那才是真正的扶蘇——
……
突然，我的警惕性忽然前所未有的提了起來——這是危險來臨時我通常都會做出的本能。
帳外有人！——來的是不速之客。
我幾乎是在確信的同一時間拿了刀向外沖出營帳——
雖然那個人很靈巧，已經聞聲迅速逃離，但我還是憑著追蹤一路追了上去。
不多時，我便看到了那個快的驚人的黑影。
我知道再追下去我只會和他拉開距離，因為他實在是太快了。於是我在抽出刀的一瞬間，在掌中凝聚了一股力量，將刀鞘推了出去——
黑影在躲閃刀鞘時不得不側身放慢了腳步，而我也最後一次用盡追了上去，然後毫不猶豫地揮舞起手中的刀——
黑影使用的是長劍，在他拔出劍短兵相接的一刻，我發現武功路數出奇地熟悉。
因為漆黑一片，我看不清黑影。
光顧著打鬥，我竟忽略了每一道劍風下若有似無的一股氣息。
那分明是——？！
我馬上聯想到了那日，卓庭帶我下山……
那我眼前的黑影是——？！
☆、宿敵
忽然，漆黑的樹林裏傳來一道亮光。
我隱約瞥到是扶蘇。
我與黑影對峙之後的一個空擋，扶蘇將亮光照到那個黑影上。
黑影竟不躲閃，也不逃走，而是更加直定地立在那。
這次讓我看清了，他蒙著面，可是——
我無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
所以，白蘭的香氣——
——和這雙眼睛——！
不多時，我聽到來自扶蘇的勸阻：
“——靈樂停手，荊大哥是朋友！”
……
黑影扯下面罩，我看到了我一生的宿敵。
不過四年的光景，當我再一次見到荊允，我卻差點認不出他。
雖然眼眉依舊，卻透著無盡滄桑。眼神更沒有了昔日的神采。
我腦中荊允的樣子，應該同扶蘇一樣英氣俊朗。眉眼間不常帶的笑意，偶然讓我看到了就會一顆心跳不停。
不過四年的光景，他仿佛度過了十年。
我握著刀的手有些顫抖，心口竟感到微疼。
——靈樂？這不是你，你已經放下兒女情長，不是嗎？
可我的註意力卻不受控制地一直停留在荊允身上，而他卻像不認識我一般，依舊冷漠地站在原地，沒有看我一眼。
扶蘇向他走去：“荊大哥，你專程來找我，是鹹陽出事了？”
我的思緒還沒有從內心掙紮的漩渦裏掙脫，卻聽到扶蘇叫他“荊大哥”，不禁疑竇叢生。
荊允將刀悄聲收起，道：“鹹陽無礙。公子明日進城，我便過來看一下，以確保明日順利。”
荊允的語氣充滿敬意，竟像是忠心護主的屬下。可扶蘇卻口口聲聲喚他“大哥”。
扶蘇道：“有荊大哥在，我就放心了。這四周都是我的親兵，一切穩妥。”
荊允點點頭：“那就好。你我改日鹹陽再見。”
扶蘇還想留荊允到帳中一敘，荊允謝絕後便消失在黑暗的樹林之中。
在後來他與扶蘇簡短的對白中，他沒有將目光落在我身上哪怕一瞬。仿佛我根本就不在。
也許他沒有認出我——
而我，亦不知如何面對。
回到營帳，扶蘇告訴我，荊允是他這一次回中原不久認識的朋友。荊允幫過他的忙，更因為兩人投緣結交成了朋友。荊允長扶蘇一歲，扶蘇便敬他為兄長。
我試探著問扶蘇，是否知道荊允的來歷。
扶蘇說，他答應過荊允，不能透露他的身份。
我暗想，荊允又怎會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扶蘇——
但是眼下看來，扶蘇對荊允好像十分信任。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我恐怕荊允會對扶蘇不利……
暗羽乃是刺殺秦王的組織。這是隱瞞了天下人的秘密。如果接近即將要進入秦王宮的扶蘇並得到他的信任，那麽刺秦的計劃也就已經鋪陳開來了……
如同一張巨大的網，扶蘇已經身陷其中。
入夜已深，我卻無法成眠。心中擔憂翻來覆去，越來越深重。
我起身，拿上刀，悄無聲息地溜出營帳。
我很快就置身於剛才和荊允交手的樹林。樹林茂密靜謐，只有夜蟲的鳴叫此起彼伏。
我握著刀，依舊思考著，思緒無法平靜。
——不多時，我看到一個黑影從一棵古樹上輕巧地飛落，穩當地落在我面前。
與他目光相對的一瞬間，我幾乎脫口而出——
荊允。
一身黑衣的荊允慢慢向我走來，我終於在他靠近一些的時候，借著月光看到他的面容。
“靈樂，真的是你？”
我看到他緩緩吐出的一字一句，我讀到他的話。
我忘了自己其實是能聽見的，下意識去讀了他的唇語——就像從前那樣，無法改變的習慣。
在餘下的沈默之中，我們彼此相對站著，卻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仿佛那一陣短暫的靜默，遠遠不夠用來回顧心中閃過的那些畫面。
他忽然激動地扳住我肩膀，說：“你究竟去了哪裏？”
……
那一次在市集，我已知道是他。
——我選擇不再面對。
我知我已與四年前不同：
從前的靈樂，視荊允如同空氣，仿佛沒有就不能成活。如今的靈樂，不會再輕易讓感情牽絆，更不會再被他的一言一語所影響——
相反，我要讓他清楚知道，我們即使相對，也只是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我硬著語氣，不帶有一絲情感地問道：“扶蘇是否知道暗羽要刺殺秦王？”
我甚至忘了忽然開口說話的突兀。話語落入靜謐夜空，悄然無跡，仿佛融入濃的化不開的月白、和連貫不斷的蟲鳴之中。
荊允臉上錯愕的神情一掠而過，怔然失言。但很快一抹淡漠的笑意浮現在他的面龐：
“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不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你。”
我沒有理會，而是繼續問道：“若要殺秦王，必先殺扶蘇，對嗎？”
……
他沈默了良久，深吸了一口氣，恢覆了沒有溫度的語氣，道：“不愧為曾經的暗羽。”
……
我用了很短的時間平息了有些淩亂的氣息。
荊允，我不會讓你殺扶蘇，我會用我的方式阻止你——
這麽近，他的氣息就在眼前，卻又咫尺相隔。
在荊允身上，我嗅到白蘭幽然的香氣，就這麽不易覺察、不可抑制地鉆入我的鼻息，我的腦際——
如果不是我的嗅覺優於常人，我亦不會發現。就在這一瞬間，我心中織就的無堅不摧的防守仿佛慢慢坍塌……
難道——他是因為常與白蘭相伴，久而久之，身上便也沾染了獨特的香氣？……
……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的錯覺。
……
“暗羽殺不了秦王。”
我用理智思考後，不帶一絲感情的話語落入沈默的黑夜。如今，我已經熟悉掌握了如何說話，如何——讓自己聽上去更冷漠。
——秦王、暗羽、扶蘇……我似乎不該再提及……
在一段漫長的沈默中，連我自己都產生了懷疑——
我究竟在幹什麽？我又為什麽要這麽說？
我只是寒別的手下，一個事不關己的人——
……
半晌，略帶驚詫與猶疑的荊允開口，說道：“扶蘇，似乎對你很重要。”
☆、誤會
我楞了一下，忽然想到——剛才拿著刀從扶蘇帳中沖出來，毫不猶豫追到密林，又毫不猶豫地把荊允當成敵人那樣展開攻擊——那個人，不是我嗎？
這麽說來，我的確很像是在保護扶蘇公子。
可這卻不是我的初衷。
而我是不該有任何這樣那樣和暗羽、和荊允相關的初衷的。
可我那麽想親口說，盡管我已經沒有資格：天下格局已定，暗羽殺秦王——過去不可能，現在更不可能。
縱使是最厲害的殺手，也不可能完成那樣的任務——秦王穩坐天下，早已比我們想象的更強大。對暗羽來說，那是一條不歸路。
我卻不想看著你死。
……
而我卻將話哽在喉嚨——也許是因為心中那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隔閡逼迫我，也許是我害怕陷入兩難、又或許我害怕的只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
我失了自我，我到底是誰？又該怎麽說話？這一刻我寧願我還是活在那個沒有聲音的世界。
荊允面向我，——幽深的雙眸堅定地望著我：“你為什麽不回答？”
從他雙眼投射出的那股懾人的力量仿佛很快就會擊穿我的身軀——
因為我感到痛苦，很痛苦——我說不出為什麽，我只是還在扛——在你面前，我怎麽能軟弱？我不會是那個被你摧垮信念的靈樂。我不需要被關心我的過去，永遠都不需要！
所以即使再痛苦，我會扛下去，那是我心中唯一僅剩的尊嚴。
我們兩不相欠。我即使不再快樂，也無關於你。
在我還毫無意識的時候，他已擡起手，沒有一絲預兆拂過我的面龐，有股溫暖的力量與什麽冰涼的東西相觸碰。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找你——我知道你沒死。”
……
為什麽要找我……？難道你忘了，是你說，我們無法在一起，因為你愛上了櫻離。
那日在鹹陽的城樓上，轉身先走的人是你。
我從來沒有選擇放棄，而是你逼迫我接受。
如今你又有什麽資格告訴我，你找了我很久？我不需要知道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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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擡起手用力擋開他。
可在短短的時間裏，我滿腦子充斥著過去，只覺得這一幕幕似乎在重演：在風雪眼與他相遇，他的飛刀割傷我的臉。當他好心遞過來藥的時候，我不領情地將藥打落雪地上。說不清究竟是不是從那時候起，我便漸漸沒有了自己。
明明這麽久了，我怎麽還記得……
他有些錯愕，但沒有再靠近。
“但看到你平安無事就好。”
他低頭的一瞬無限落寞，不知過了多久，當他擡起頭與我目光相觸的一瞬，仿佛鼓足了很大勇氣說道：“你回到我身邊吧，靈樂。”
……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可我亦在他的唇上看到一模一樣的話語。
荊允的語氣極盡誠懇，令我相信那不是一句未經深思而隨口說出的玩笑。
可是我如何再相信？我該相信的是感情？還是你？
這兩樣我早就沒有了！在你放棄我的時候，我就不會再相信，也不可能再相信！
荊允，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嗎？
你忘了身為暗羽，終生都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你忘了你說過你愛的是櫻離，她能帶給你真正的快樂。
而我，不過是一個只存在於虛幻過去的一個影子……
那時候的一次執手，不過是因為年少，不明就裏、不顧生死對命數的一次沖撞。我們都失敗了，付出了等同於死亡的代價，終於明白到，誰也無法掙脫身為暗羽的命運。
……
這些我到最後都懂了，你又怎麽會不明白？
你當初對我說的我們不能在一起，現在怎麽不作數了？
我無力一笑，極盡嘲諷，不知是在嘲笑天意弄人，還是笑我自己可悲。
我從來都知道這一份痛苦和絕望一直紮根在心裏，即使用那麽長久的時間去試著做個不一樣的自己，也還是無法擺脫被這痛苦折磨。
我還是在扛——只要撐到自己習慣了什麽是痛苦的感覺，大概就好了。
我看到荊允神色陰沈，臉上的線條逐漸變得僵硬：“你不相信我？”五個字生硬地從齒縫中說出，語氣森然。
對我而言，那已不重要——
我於是轉身準備離開，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不期而遇。
荊允卻阻住我的去路，將我牢牢困在原地，目光淩厲，一字一句地說：
“我們以前都受制於領主，身不由己——但現在，再沒什麽領主了。”
“暗羽團只有一個統領，就是我！”
我隨即腦袋一片空白。
“你明白了嗎？……我們不會再受別人的擺布了……”
他露出無限欣慰的神情，像個孩子一般喜形於色。我聞到清洌的蘭花香氣，他越靠近我，就越清晰，它就在我的鼻息，不會是錯覺。
我在他說完那句話之後忽然耳中“嗡”地一聲，繼而失聰。
卓庭說過，我的聽力畢竟是再造的，有時候還是可能短暫失聰。
這樣寂靜的世界，這樣目光灼灼、真實地立在我面前的荊允，頃刻把我帶回從前。而我也變回了那個不言不語的靈樂——
那個在石室裏，因為荊允絕處逢生的靈樂。
那個風雪天裏迷了路，因為荊允而找到希望的靈樂。
那個不畏命運，不顧一切要和荊允在一起的靈樂。
那個手執白蘭、安安靜靜笑著的靈樂。
那個不論何時，都有荊允在身邊的靈樂。
……
那樣的自己，我多麽喜歡，多麽想一直那樣下去，那個時候，我記得苦中作樂是什麽意思，也會把那種感覺好好珍藏在心裏。
可是現在的我，沒有目的，沒有希望，沒有所求。
“靈樂，我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相信我。”
……
或許吧。你是如何做到的？又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得到這一切，我不會明白。但人生在世往往如此，你所謂的對的時間，是在你得到了權力之後。但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是得？什麽是失？
失而覆得，實在是太過美好的希冀。
各自經歷後，我們都有了新的命運——在這場命運裏，不一定會相遇，不一定會相愛，不一定能如你所說的，由自己來掌握命運。
——至少我不能。
你所希冀的失而覆得，不過是想對過去的遺憾和愧疚做出良心上的補償，在現在的命運裏，它又有什麽價值？不過成了束縛，心上的束縛。
我決不要這樣毫無價值的束縛。
或許，在以後的三年、五年、十年，你還會不斷出現在我的記憶中，我還是會痛苦，但我會扛住，直到慢慢習慣，大概就好了。
……
我說：“你現在是何身份，與我無關。我只知道，如果你要傷害扶蘇，我一定會阻止。”
我因短暫失聰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這不重要，我想他已聽得很明白。
因為我看到他由充滿希望的神色轉而變成失望，接著變成淡漠。
我忽然感到心口一絲疼，我們不是誰比誰更絕情，而是有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良久，我在他唇上讀到：“你放心，我不僅不會傷他，還會保他萬無一失，這樣你安心了吧。”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遠。我不知道停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有多久，變得越來越模糊，似乎確信他一定不會回頭。
直到我發現，其實只是有什麽沈重的東西忽然充滿了我的雙眼，才使我那樣看不清。
……
為什麽是荊允？為什麽會是他……
我的袖中藏著一封寒別的密信，我清楚記得上面寫了什麽：
“鹹陽恐有對扶蘇不利之人，靈樂當全力阻之，護公子周全。”
——我有種強烈的感覺，對扶蘇不利的人，是荊允——他是鹹陽最厲害的刺殺組織的統領，若有對扶蘇不利的人，我首先想到的危險就是他，況且曾經身為暗羽，我知道暗羽的最終目的。
我擡頭看了一眼夜空——今夜有星，似乎比從前的那個夜晚更亮。
一切，仿佛又回到起點。
☆、說書先生
次日，扶蘇的軍隊進入鹹陽行宮。在這裏，要整裝軍隊，最後才是進入高高在上的秦王宮。
為避免麻煩，我一直打扮成扶蘇的親兵一路來到行宮。我沒有對扶蘇說寒別密信的事，我只是說暫時會待在鹹陽。
在鹹陽的第五天，我和扶蘇打扮成市井平民，混入鹹陽混雜熱鬧的市集。
他說，他有整整十二年沒有踏足中原，不知道現在的鹹陽帝都是什麽樣子。
“靈樂，你來過鹹陽嗎？”他問我。
我點了點頭。
他說：“你一定沒聽過說書，我們去‘易雲樓’聽一個叫‘清平先生’的人說書如何？”
我其實來過鹹陽，我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易雲樓的清平先生聽說在整個鹹陽都很有名的。——據說天下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我們於是便前往最熱鬧繁華的一條大街，找到了易雲樓。
熱情的店小二很快就把我們引至二樓並找了一處雅座。
放眼望去，已是座無虛席。
在中心位置，是一張簡易的四方桌臺，上頭擺了一壺茶，一個茶碗，如此而已。
卻還沒見到說書人清平先生，大家都拭目以待，靜靜坐等。
直到一個其貌不揚、毫無質氣的中年男子走至桌臺前，如果不是他開始擺弄起桌上的茶盅，我根本無法相信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說書人。
我看了扶蘇一眼，他似乎興趣正濃，面帶微笑觀察著一舉一動。
“——各位看官遠到而來，小的惠承榮光，鹹陽車馬道，大路通天開——要說鹹陽，咱麽就要說說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
……
一陣迎來送往的哄擡中，清平先生開始切入正題。
“話說一個月黑風高夜，在鹹陽最高的百鳥朝陽樓上出現了一道動如閃電的黑影——！不多時，一道黑影變成兩道，兩道變成四道——愈來愈多，就這麽黑壓壓飛檐走壁……”
“試想那樓有多高？——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麽上去的，只見他們個個身著黑衣，面上蒙巾，只露出森然雙目，手裏擎著明晃晃的刀，就這麽一轉眼工夫包圍了郎中令大人府邸。”
“那郎中令何許人也，功高蓋世的練家子——那家丁個個亦是聞風不懼的堅強漢子——”
“細數數，那一共一十四人黑影一個響指功夫爬上了森嚴府邸墻上——家丁聞聲高呼，拿了刀兵前來迎戰，卻抵不過明晃晃十四把尖刀，頓時血洗四墻——”
……
中年男子忽然守住聲，雙目瞪得銅鈴般大，直勾勾盯著最靠近的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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