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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節 紫宸殿第二次專場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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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三年的最後一個月,臘月十九日未時末,開封府、皇宮內城、紫宸殿內,又一次的君臣奏對在進行著,議題不是別的,正是如何對待靈州人。

同樣的議題,同樣的還有上一次在座的人,只不過多了一個新年回京述職的秦翰。而且……不同於前一次君臣奏對的悠然,這一次的奏對要緊迫得多,至少……沒了前一次的那種不屑一顧。

晚宴早已撤下,秦翰當先開口,把白日裏的事宜詳細敘述了一遍。

從這老將訴說完後,便是長考時間,所有人,不論是皇帝趙恒,還是幾位一品大閣,都陷入了深深地思考當中,便是脾氣火爆的馮拯也沒有枉自開口建言……

原因當然不簡單,其中涉及的事情太多了。

首當其沖的不是羅某人闖城追兇的事情——在場多半的宋臣眼中,靈州人依舊不過就是一個偏遠的割據勢力,稱不上什麽威脅,即便戰爭,即便有人會死去,也輪不到他們。

事情覆雜的關鍵是整件事的涉事之人是皇帝的小舅子,便是那楊景宗的幫閑身份也不簡單,他們是石保吉帳下的親兵,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沒在場出現的涉事人——開封府尹,這些人無論哪一個都很敏感,觸及了皇權、武勳、還有文官三大系統,若沒有想好便隨意開口,被周圍的同僚抓住把柄……可是大大不妙!

這裏說的不妙,不單單是可能會引起的朝堂紛爭,還可能會觸及文武之爭,甚至皇權與相權之間的利益糾葛,先開口的那個若是一個不妥,沒準就會為旁人做了嫁衣。

群臣沈默的時間長了點,皇帝趙恒有些沈不住氣了。

坐在高他人不止一階的龍椅上,就預示著他必須要有比他人更高一層的認識。若說他初登大寶的時候,還懵懂無知,經歷了去歲的檀州之變,皇帝趙恒已經歷經了太多,至少懂得了君臣之間取舍的關竅。

似眼下這般群臣都不開口的情況,只能有兩種可能,一是事情覆雜,所有人都沒有解決的法子,二是所有人都在期待他這個皇帝先開口。

而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

好在這次的事情不同於檀州大戰那一次,楊景宗此人並不值得自己更多的維護,皇帝趙恒心底默默的有了抉擇。

端坐龍椅之上的趙恒沈郁的開口問道:“仲文卿家①,靈州人果如傳聞般棘手?卿家今日親身處置靈州人一事,該有所心得,如今朝中睿智之人皆聚於此,還請卿家一談,以供抉擇。”

“臣遵旨!”被皇帝點名提問,歸座不久的秦翰自不好推脫,只得重又從座位中站起身,坦然一揖之後,慨然道:“陛下、諸位相公,適才老將所言,並無任何誇口,老將提刃四十載,見過武勇之人不知凡幾,卻從未見過如靈州人同類者。如老將所遇衛四郎,其人尚未及而立之年②,然面對老將時,言辭老辣沈穩,不卑不亢,全不似新近領兵之人。而其部從更是令行禁止,彪悍勇武,其戰陣嫻熟儼然百戰悍卒。老將先前曾有講述,挑選精銳部從與之比鬥,靈州方士卒守則若山岳,攻則如江濤入峽谷,連綿迅捷,有萬夫不當之勢!非是老將誇口,為他人唱讚……吾朝亦有類似精銳,然其人多半驕縱狂傲,類似此等鬥兵,絕然難有留手之舉……如此靈州之兵,貴在收放自如,殊為難得。老將為親試刀鋒之人,敗在此等鋒銳之下,亦不覺屈辱……”

老秦半殘之身,能得將軍職位,可不是討好皇帝而來,完全是靠一刀一槍打拼出來的,所以即便是當著一眾同僚的面,也自有一番傲氣,加上體力不及正常武人,文采方面也有下功夫,這一番朝堂諫言便是說得花團錦簇。

他這邊說著,一眾文人大臣便信馬由韁的聽著,但是武人出身的幾位面色就不那麽好看了,尤其石保吉這位自謂皇帝第一腹心的家夥,更是覺得老秦翰這是打他的臉呢,尤其此次事件中,涉事的除了楊景宗,就是出自他麾下的那十幾個幫閑。

待老秦話語中段,稍事停歇的功夫,這石保吉耐不住了,霍然起身,先是沖著皇帝趙恒做了一揖,怨氣沖天的說道:“陛下,臣有話要說……秦將軍統軍無能,輸了比拼,不以為辱,反於陛下面前粉飾己身、大放厥詞,如此鮮廉寡恥之人,有何臉面居於朝堂?臣請陛下懲治此人,以儆效尤!”

“哄……”紫宸殿內頓時熱鬧了起來,身為文官的眾人素來正在想盡辦法打壓武人,這刻見到石保吉這廝當堂開廝,一時間都放下了心事,彼此間眉來眼去或者交頭接耳起來。

在座的武人不多,夠資格插言或者口舌厲害的更沒幾個,旁聽的老丁奎則是漲紅了臉,若非年級大把,真恨不得起身狠狠抽這武人中的敗類。

老秦翰的臉色倒是沒紅,卻青白得厲害,他也不理會趙恒如何反應,徑直駁斥道:“為將者,勝不值喜,敗不值憂,一顆恒心勝過百萬兵!今日區區比拼,不過評定一時優劣,何以為辱?況此次小敗,於聲譽無幹,卻可讓吾朝知己之短,知敵所長,孰功孰過?偏你這等無能之輩,只知媚上取寵,實乃武人之恥!”

若論口舌爭鋒,老秦翰自謂除了有數幾個文人,不懼任何人,把石保吉罵了個狗血淋頭之後,這半殘老將沖著趙恒抱拳作揖,又道:“起奏陛下,臣參石保吉治軍不嚴,蠱惑皇親,縱容手下任性妄為,違犯法紀……今又致使國舅身殘,當屬無赦!”

好嘛,前頭石保吉當堂挑事,這老秦反手就把帽子扣回了石保吉頭上,偏偏他說得有理有據,石保吉眼睛瞪得銅鈴大也想不出反駁的話語——朝堂上可來不得胡言亂語,無理辯三分只能在昏君面前有用。

趙恒算不上什麽明君,卻也不是昏庸之輩,自然聽明白了緣由,興致大增之下,正想說話,一個老邁卻還算洪亮的聲音想了起來。

“陛下,秦將軍言之有理,老朽覆議!”正是從不在朝堂上諫言的滎陽伯丁奎丁老怪。

趙恒偏坐在龍椅上,撚了撚下頜上的短髯,不置可否的說道:“滎陽伯暫請安坐,石卿休得呱噪……仲文卿家之言,乃老成謀國之言,諸位相公可有話說?”

王旦、王欽若、張奢、陳堯叟等人都默然不語,參政知事馮拯坐不住了,整了整頭上冠帽,站起身來,恭然說道:“陛下,臣彈劾宗正寺③卿趙卓對宗室管教不力,致使國舅無法無天任性妄為,乃有今日之禍!”

馮拯的話音未落,與他對坐的張耆站了起來,朗聲道:“陛下,臣彈劾開封府尹吳文禮治政不清,至開封府當街殺人之案於不顧,乃有今日靈州人入城之事……”

這張耆是趙恒登基之前的太子府舊臣,如今身居尚書左樸射之職,是正經的皇帝親信,馮拯所代表的文官一眾既然想把責任推到宗正寺卿身上,那麽他這個皇帝親信出面,把責任扯到開封府尹身上也是理所當然。

這下子熱鬧了,皇親、文官、武將三大系統的人物都牽扯了出來,事情擺到明面上來了。

一時之間,王旦、王欽若連同陳堯叟幾個打算拖延的文官也不靜默了,文官眾臣都開始紛紛建言,這個說開封府尹難以拘束宗室,那個又說楊景宗有損皇家之威望該當判處死刑,還有的扯上了軍方,大談武人無能致使靈州人入城肆意妄為……反正文人靠賣嘴為生,更是不乏大嗓門,嗡嗡地話語聲震得紫宸殿大頂木梁上的蜘蛛網都在搖搖欲墜。

張耆等代表皇家利益的眾臣也沒閑著,雖說口舌不及文人,但卻極其懂得擊其要害的宗旨,抓住開封府內法治由開封府尹總領的要點,直接攻擊開封府尹趨利避害無能失職……他們到沒有把武人牽扯進來,但是辯駁的話語卻始終不弱。

至於最開始被皇帝點名闡述事情的秦翰則被眾人拋諸腦後,變成了靜觀其變的閑人。

老而彌堅的滎陽伯老丁奎則閉口不聞天下事,始終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樣。

曾經站出來言語攻擊秦翰試圖擺脫自己罪責的石保吉,聽著文官們花樣百出的言辭,徹底變成了呆頭鵝。

穩坐龍椅的趙恒倒是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甚至還饒有趣味的在內心揣摩手下臣子的言辭。

自檀州一戰之後,他就明白了,即便貴為皇帝,也不是能無所不為的,要不怎會會有當初被寇準那個老家夥拉到戰場上的機會?

所以,檀州之戰結束之後,他就想了個法子,把寇準打發出京城,如今朝內幾個派系各有爭執,他這個皇帝才好高枕無憂,若是讓手下大臣同聲和氣,他這個皇帝的日子就別想好好過了。

至於眼下這事?

在他眼裏根本不算事,區區楊景宗根本不被他放在心上,宮內楊妃賢淑,但劉妃也不差啊,而楊景宗這廝慣會花言巧語哄騙楊妃,辦的事情卻經常讓他這個皇帝頭痛,現在舍了一個楊景宗,可以打擊文官的威望、調整宗正寺,還可以整飭武人的秩序,尤其石保吉這廝,自檀州之後,囂張跋扈,也該敲打一下,這種舍一得多的事情,怎麽說都劃算得很。

拿定了主意的趙恒鎮定了下來,沖著身旁小黃門使了個眼色。

小黃門尖細的嗓子響了起來,“眾臣肅靜,陛下有旨……”

爭執的大臣們頓時消停了,一個個面面相覷的無言後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眾卿稍安勿躁……”趙恒慢悠悠的開始說道:“朕心中已有主見,眾卿無需再議……楊景宗即刻押往宗正寺大牢,其幫閑雜傭關至大理寺監,石保吉閉門思過三月,另罰俸三載,宗正寺卿趙卓去職,開封府尹吳文禮屍位素餐,去職,由尚書省申斥,派往外省……”

眾臣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不得言語。

皇帝拿定了主意,舍了一個楊景宗,然後各打五十大板,誰能有意見?

……

夜裏戌時,紫宸殿燭火熄滅,眾大臣紛紛返家。

秦翰裹著披風,坐在一頂肩輿之上,有些無語的仰望星辰。

他有好多諫言根本沒機會訴說,想起之前吵得頭痛的場面,再想想白日靈州的一眾面孔,心底不知道怎的忽然湧起了一陣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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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①仲文卿家,仲文,秦翰表字。卿家,唐宋時期皇帝對臣子的尊稱。

②而立之年,古人講三十而立。文中秦翰講‘尚未及而立之年’意為羅某人年輕。

③宗正寺,專責管理皇族事務,明清時稱作宗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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