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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小人物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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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萬富翁削尖了腦袋想要擠進千萬富翁那個圈子,千萬富翁想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去和億萬富翁杯觥交錯,億萬富翁想要和執掌生殺大權的政要共富貴享榮耀,商場,政界,見不得光的地下世界,交織出一個個門檻不同等級森嚴的大小圍城,身在其中,辛酸苦辣,是福是禍,沒人說得清楚,但圍城外永遠擠滿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張望的繼承者。

一個晚上從竹葉青手裏贏走七萬的三個女人,在竹葉青眼中一個比雞幹凈不了多少,喜歡一個月包養一個小白臉,另一個肩膀上扛著顆豬腦袋的醜陋女人只知道錢,六親不認,最大的樂趣就是購買一個又一個的保險箱,然後堆滿現金,還有一個倒是個聰明女人,可精明過了頭,反而面目可憎。

蒙沖看竹葉青打麻將是輸多贏少,確切說是看著她打了近千盤,贏的次數加起來也許不超過一雙手,對竹葉青來說打麻將贏錢比輸錢還容易很多,因為輸錢是大學問,就跟下圍棋不讓一子輸得不露痕跡一樣,得花大心思,有大機巧。能坐在她家麻將桌上的女人沒一個缺錢,往往打麻將贏個彩頭是很其次的事情,在四個女人中勾心鬥角勝出才是最大的樂趣,竹葉青要輸,而且輸得讓人看不出放水,蒙沖知道誰要是能破天荒讓竹葉青贏錢,這說明被竹葉青當作了心腹,是朋友,朋友這詞在社會上泛濫成災,可在竹葉青這裏很稀罕,蒙沖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替她賣命將近十年,也不敢說自己是這女人的心腹,只能心甘情願以竹葉青門下走狗自居。

竹葉青把三個女人送出門,回到客廳,讓蒙沖拿出一壺酒,她這輩子從不喝茅臺或者五糧液,再醇的都不沾一滴,只喝一種手工作坊裏釀出來的竹葉青,外人也許會覺得不地道,嗤之以鼻,但她就認準了那個味,小酌一口,坐在黃楊木椅上,“趙鯤鵬,綽號熊子,能打,很能打。有個比較靠譜的小道消息說南京軍區有個老家夥想要把他送到北京第38軍某部,那老頭估計是真起了愛才之心,否則趙老爺子退下來這麽多年在上海真談不上什麽話語權,沒必要賣這麽大一個情面。說來說去,思來想去,我都不理解這麽一個將來肯定出息不小的三世祖怎麽就跟一頭黑瞎子似的,非跟那條不起眼的土狗過不去,命裏犯沖?”

蒙沖笑道:“既然是一頭黑瞎子,就沒道理可言了。中國民多官也多,所以生出一大幫子二世祖三世祖,一樣米養百樣人,能出幾個像方一鳴這樣陰陽怪氣笑裏藏刀的年輕人,上海也就能出趙鯤鵬那樣不計後果的莽撞青年,要不都像方一鳴那樣奸詐或者都跟胡小花那樣敗家,上海也就忒沒勁了。”

竹葉青點了點頭,瞥了眼五大三粗卻一口蘇州糯弱口音的光頭男人,道:“蒙蟲,似乎你對姓陳的挺上心。”

蒙沖摸了摸那顆光頭,咧嘴笑道:“我喜歡他名字,陳二狗。”

竹葉青一小口一小口喝著酒壺裏的燒酒,這酒初入口不烈,但入肺後就開始灼燒,後勁足,放下酒壺,她擦了擦嘴唇,那抹猩紅尤為醒目,道:“本來我以為這家夥還能靠著點運氣和小聰明在上海爬幾年,爬到一個不高不低的位置,到時候跌下去可能不會死,頂多半殘,接下來要麽破而後立小有成就,要麽一蹶不振徹底報廢,沒想到這麽快就出現了一個趙鯤鵬,強龍鬥不過地頭蛇,何況還只是條沒啥殺傷力的東北野雞脖子,怎麽跟地頭蛇鬥?”

蒙沖試探性問道:“要不要我暗中出手,控制一下事態,盡量不鬧出人命?也好讓陳二狗吃了大虧也不至於大傷元氣,連東山再起的機會都沒有。”

“他不值得你出手,一個小人物的生活就該有小人物的姿態,以及被踩被吐口水的覺悟。你插手,味道就變了,二鍋頭是不上檔次,但起碼能入口,勾兌了大牌酒莊的葡萄酒,反而非驢非馬。”

竹葉青搖了搖頭,直接拒絕了蒙沖的提議,喃喃道:“不過有些男人的脊梁,可以壓彎,但不會折斷。我這輩子見過一個,還想見第二個。”

※※※※

在旁觀者看來,在上位者看來,那些為生活奔波卻碌碌無為的老百姓始終是滑稽可笑的,十七世紀葛拉西安教士所著的《智慧書》中早就一陣見血指出,“世界有一半在嘲笑另一半,其實全世界都是傻瓜”,一個月拿一兩千塊的藍領嘲笑工地上的民工或者路旁的清潔工,在辦公室吹空調的白領不屑日曬雨淋滿城市跑業務的藍領,金領階層鄙夷不求上進小富即安的白領,站在財富金字塔頂端的人則心中冷笑望著替他們打工的金領同志們,在熊子眼中,陳二狗的人生是荒誕而卑微的,東北小地方進了城先是在一家小飯館打雜工,然後走了狗屎運打了一架去給人罩場子,一個月能拿五六千,據說曾經還每天坐車四個多鐘頭去大學城旁聽,但這些又能算什麽呢?拼搏?還是掙紮?熊子望著“厚積薄發”那四個字,覺得真諷刺,厚積,得努力打拼十年?二十年?或者幹脆是一輩子?薄發,怎麽個薄發,一個月薪水破萬,在大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還是娶個城裏人老婆?

小人物真該死。

尤其是有野心的小角色,正是這類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把一座座大城市搞得烏煙瘴氣。熊子沒著急把陳二狗打趴下,他不否認這個年輕男人比起尋常進了城埋頭淘金的農民要有趣很多,腦子不錯,也能耍狠,關鍵時刻懂得隱忍,熊子甚至偶然想如果這個人生在了高幹大院,十幾二十年熏陶下來,指不定就是上海第二號方一鳴,但這樣更該死。

熊子微笑道:“你要不再下跪一次,說不定我心一軟,就放過你了。”

陳二狗卷起袖口,手臂上赫然用繩帶捆綁有一把刀柄斑駁的匕首,這個雙手剖過麅子、山鹿、野豬甚至黑瞎子的野山跳死死盯著趙鯤鵬,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磕出來,“早料到會有今天,今天老子不給你這頭畜生放點血,我就不進爺爺幫我挑的那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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