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鷺露山位於神洲大陸南部，周圍方圓千裏無人居住，唯有這一座大山拔地而起, 獨立於天地之間。

萬年以來神洲大陸第一修仙世家顏家便坐落於山頂之上, 自千年前顏家暴露了修魔的秘密, 這個原本就十分低調的家族變得更加沒有存在感，護山大陣常年開啟, 族中無一人踏足外界。

正魔大戰期間, 不論是魔道上門籠絡招攬, 還是正道上門討伐批判, 這個家族都一聲不吭的待在陣法裏裝死, 時間一長, 顏家無意介入神洲大陸任何事端的意思表達得足夠清楚, 漸漸便無人再來生事，這個曾經的修仙界第一世家慢慢就像淡出了這片天地，被所有人都遺忘了。

無瑕自高空俯視下方，暗雲密布之下, 巨大的顏家就像一座宮殿安靜的睡臥在枯鷺露山山頂上。

無形卻又強悍十足的護山大陣忽然開啟了一角, 無瑕眉峰微微一動，便飛了進去，大陣立刻又閉合了，顯然是特地為她而開。

顏家大門之外站了個挺拔的青年，無瑕詫異道：“顏安？”但立即便知認錯了人，這青年五官雖與顏安很相像，卻年輕許多，與顏安稍顯粗獷的氣質也截然相反，帶了十足的書卷氣。

“晚輩顏爍，顏安是晚輩先去的祖父。老祖已等了前輩許久，晚輩這便帶前輩去祠堂。”青年有禮的抱拳一揖，然後側身做了“請”的手勢。

對於顏家老祖在等她這件事，無瑕微一細目，卻未說什麽。

祠堂之外顏爍輕聲退下，無瑕沒有踏入祠堂中，只是站在門檻旁，看向光線暗淡的祠堂裏，那個背對她盤膝坐在祖魔聖像下方的老者。

“晚輩有心無力，無法對前輩見禮，前輩見諒。”

老者蒼老喑啞的聲音緩緩響起，那音色有一種死亡的腐朽之味，一如這老者像枯死的大樹一般幹枯的身體。

神洲大陸著名的元後大修士，精通天衍道術可窺視天機的第一預言者，顏家老祖。

以元嬰修士兩千年為限的壽命而言，他早該坐化了。

老者就像知道無瑕在想什麽，說道：“晚輩以不斷燃燒魂印為代價，換得延壽數百年，只為等到今日與前輩見上一面。”

燃燒魂印延續壽命，與天璣道人所做的相同。這個代價並不僅僅是失去魂印那麽簡單，而是終止了輪回，連來世都沒有了！

“等我？”無瑕淡淡道。

“不錯。晚輩知道前輩在前往靈界之前，一定會來顏家。所以晚輩留著這條命，只為了等這一日。”

“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現在說吧。”

老者沈默片刻，再次開口：“晚輩想告訴前輩，關於顏緋月的事情。”

無瑕的神色一變，氣息也微微急促了。

“數萬年前，祖上偶然得到了半顆封神珠，這半顆封神珠使得當時身受重傷垂死之際的先祖不但短期內便傷勢痊愈，還順利沖入了元嬰期。顏家修魔，便是自此開始。”

“這顆封神珠在顏家一代代傳了下來，封神珠內的秘密漸漸也被歷代家主得知，助封神珠中的真魂覆生漸漸便成為了顏家的使命。千年之前，晚輩研究出了一個方法，便將封神珠內的真魂導入了當代家主的妻子腹中，那不完全的真魂在當代主母腹中凝結元魂，聚集三魂六魄，最終成功的形成了一個胎兒……那便是顏緋月！”

無瑕低語：“顏緋月說過，他與雙親並不親近，因為你太過於重視他，他的父母對他除了關懷疼愛，更多的卻是恭敬畏懼……”

“因為他們知道顏緋月是從何而來，知道那並不是他們的孩子，而是我顏家歷代效忠的魔神大人……顏緋月的父母未能進階元嬰期，早已坐化，請前輩莫要怪罪他們。雖然他們知道顏緋月的真實身份，但畢竟十月懷胎，一日日看著長大，雖知僭越，卻有一份真實的父母親情存在，只是不敢表現罷了。”

“呵……”無瑕冷冷一笑，“你對後輩既然這般關懷，又為何單單對顏緋月那般無情？即便他的真魂是別人的，至少那副軀體真真正正是你們顏家的骨血。”

“你把他創造出來，就是為了有一天讓他被另一個人取代，無聲無息的消失在天地之間，再無痕跡！？”

老者沒有回答，祠堂再次陷入沈默。

無瑕道：“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老者道：“晚輩以燃燒魂印的力量，最後一次推衍了一遍天衍道術。關於……顏緋月。若晚輩預料不錯，前輩去靈界是為了找到紫離殿下，喚回顏緋月。”

“你推演出了什麽結果？”無瑕不禁握起了手心，連聲音都流露出顫抖。

老者沈吟過後，低聲開口：“……一片混沌，並無結果。”

這個預言，令無瑕忽然就有了一種虛脫的無力，一時不知該喜該憂。至少顏家老祖的天衍道術顯示的結果沒有如珈蘭與樹瑜說的那樣決絕，沒有再一次告訴她顏緋月從不曾真正存在過。

無瑕很慢的點了點頭，“很好，哪怕僅餘一絲希望，我也會把顏緋月找回來。”

言罷，無瑕轉身，老者在身後低語：“即便是世上最精準的推衍預言之術，也有出現偏差的時候。相信前輩到了靈界，會遇上更加高深的預言術，希望前輩的能夠始終如一。”

無瑕腳步略一停頓，擡步而去，並未聽到老者那低如啜泣的兩個字：“……月兒……”

顏爍站在回廊下，遠遠見無瑕走來便恭敬的躬了躬身，自覺領路。在經過一處拐角時，無瑕看見前方一根高大的巨柱下站了個修長清俊的白衣男子。

無瑕一怔，向男子走去，白衣男子雖然詫異，卻十分大方的拱手一揖：“前輩。”

無瑕有些不確定，輕聲叫：“千秋寒？”

白衣男子迷惑的眨了眨眼，微笑：“晚輩顏遙。”

“……顏遙。”無瑕似乎明白了什麽，半刻之後，問他：“你記得夙沙瑤麽？”

白衣男子對那個名字全無反應，禮貌又溫和的笑道：“前輩大概是認錯人了。”

“是麽……你相信輪回麽？”無瑕道。

白衣男子並未因她突然跳到不相關的問題驚訝，而是認真思索了後，回答她：“相信。”

告別了變成顏遙的千秋寒，顏爍告訴無瑕：“當年祖父將夙沙道友與千秋道友的身體帶回顏家，老祖以夙沙道友的魂印喚醒了千秋道友沈睡的魂印，代價便是夙沙道友在千秋道友的記憶中全部的痕跡徹底抹消，且永無來生。千秋道友蘇醒之後忘記了過去的許多事，甚至是自己的名字，他自願留在顏家，老祖不幹涉他繼續修習仙道，為他取名顏遙。”

從枯鷺露山離開，無瑕並沒有馬上趕回太玄山，而是去了她此行的第二個目的地——輪回界。

輪回界內，寂靜無聲。

巨大的輪回樹上仍舊有無數的魂印沈睡著，無數新的魂印飛來，無數即將再入輪回的魂印離去……一切都與七百年前一樣，唯獨沒有了神音的身影。

或許是他找到了他口中那位明樂的轉世，又或許發生了什麽事，他離開了。這個世上最後一個或許能夠解釋清楚顏緋月的存在的人，也不見了。

無瑕回到了太玄山，將陸遠庭叫到了太清宮。

百年前瑤光沖擊元嬰期失敗，壽盡坐化，當時無瑕在閉關中，連她最後一面都未曾見上，還是過後許久韓清夜來紫月峰托陸吾傳達才得知。自那之後，原本便比常人沈穩的陸遠庭便更加的穩重了。

無瑕屏退了如今太玄山的掌門藍星，將神嬰丹的丹方交給了陸遠庭，以陸遠庭的性子，他會知道如何處置這份丹方，不過無瑕在思量過後還是叮囑了他將丹方覆制三份，分別交給龍家家主龍俊，海雲天城副城主秦司然與北寒國青璃皇子。

陸遠庭答應下來，素來話不多的他突然問無瑕：“前輩近日便要離開太玄山了麽？”

自三百年前在無生海下發現界境隧道，無瑕便開始準備離開人界的事，但此事除了風子漓、韓清夜和北寒國國師，並未再透露給其他人。不知陸遠庭從何而知，又或者說他看出了什麽。

無瑕想了想，頜首：“我近日即將前往靈界，所以在走之前要將一些事安排下去。”

陸遠庭未再說什麽，告辭退下。

太清宮內安靜下來，無瑕獨自在主位上坐了一會兒，起身走出大殿。殿外輪值的弟子早被藍星屏退，整座山峰上此刻只有她一人。

無瑕站在高高的長階上，回頭看向連綿的山脈。

這個時間正是晚課，平時人來人往的山門附近一個弟子也看不到，出奇的寧靜，就好像這個世間只剩下她一人。

日暮西沈，斜陽似火。

她在這個世間，已經流連了一千年……

這一刻，千年前她跟隨瑤光和陸遠庭他們來到太玄山那一日，面對巍峨浩然的仙家山門那種無法言喻的震動，仿佛還在昨天。

她很快便要告別她成長生活了一千年的地方，去另一個世界。

數日之後，經過小波一路撕裂空間，無瑕便與風子漓一起抵達北寒之域。這一行多了計劃外的一個人，便是韓清夜。

按照珈蘭所說，界境隧道並不是正規的飛升靈界的渠道，所以在更加廣大的天道法則之下，界境隧道內大多都會有一種名叫界獸的獸類，界獸非妖獸，亦非仙獸，準確的說應該是一種靈獸。

界獸這個種族，誕生於茫茫浩渺的宇宙之中，從不棲息在任何界內，只在空間中游走，尤其喜歡待在界境隧道這種空間與空間的縫隙裏。界境隧道裏盤踞的界獸，通常都會將一切不按正規途徑飛升靈界的修士滅殺在界境隧道中。

修士在修為達到化神後期大圓滿才是飛升靈界的條件，所以前往靈界的界境隧道中的界獸修為至少也在在這個水平。對於偷渡靈界的修士而言，界獸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無瑕不是沒有想過正正經經修到化神後期大圓滿，但經過實踐證明那太難了。現今的人界靈氣淺薄，基本無法供修士修行到此等境界，所以最終她選擇一搏。

無瑕與風子漓兩個化神中期的修士，勉強應付一頭界獸，即便無力將界獸斬殺，但想辦法擺脫掉界獸糾纏通過界境隧道，經珈蘭評估大概有十之三四的成功幾率。若非北寒國國師通知界境隧道即將崩塌，原本他們可以再去搜羅一些頂級法寶，增加這個幾率的。但時不我待，沒有時間再給他們做準備了。

在如今這種情況下，對陣界獸的一戰可以想象將非常危險，對韓清夜而言幾乎是沒有生還可能的。但不論無瑕說什麽，這個弟子均是一意孤行，長跪在紫月峰上洞府門外不肯起來，無瑕最終只能無奈的帶上他。

他們沒有去看望青璃他們，直接便來到了無生海上。

無生海依舊一望無際，廣闊無邊。今日海上平靜，晴空萬裏，金陽之下，浪潮有序的輕推著拍擊在礁石上，連海中的鮫人都冒出頭來沐浴陽光。

當初從真仙古墓出來後，無瑕曾來此尋找過走失的無痕、骨鳳和荒魂，卻一無所獲，直到她在海底發現了一個界境隧道。原來無生海下不光有通往曾經的烈陽黃城的空間裂縫，還有一個界境隧道！

經推測，無痕、骨鳳與荒魂，很有可能便是進入了這界境隧道中。

無瑕來此之前已經與天寒殿國師聯系過，守在那處界境隧道外的天寒殿祭司們早已撤離。目視那旋轉著的黑洞，無瑕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血液沸騰。

風子漓上前一步，在界境隧道的入口處回轉身來，看著她說道：“你真的現在就要進去麽？”

無瑕點頭。

風子漓的神色沈靜了一刻，浮起一個令人安心的微笑，對她伸出手來：“那我們就進去吧。”

（真仙古墓卷終）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開始靈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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