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她把大部分的事情都告訴了他。

除去血腥的部分，除去她發現自己的父母都是昔日大名鼎鼎的殺人犯，甚至父親至今仍然在FBI的通緝中。

道出制衣店的模樣時，朱斯蒂娜有點恍惚。

今日的盧卡斯穿著一件鐵灰色的毛衣，白色的襯衣衣領翻在外面。父親也有一件款式近似的毛衣——當然，遠比盧卡斯的這件昂貴，也更貼身。但相似的面孔和同樣的發色，使得朱斯蒂娜恍然間有種錯覺。

仿佛坐在身側的就是父親，仿佛她已然回到了巴黎，回到了家中，去直面他，去坦白她已經獲知了一切。

但在觸及到盧卡斯的面容時，錯覺有如摔在地上的瓷器般徹底粉碎——他的身軀前傾，雙臂的肘部停留在膝蓋處。一個迫切的姿態，和他關切擔憂的眼神糅合在一起，像是一片丁零火星落在了朱斯蒂娜的靈魂深處，燃起了沈寂多年的大火。

父親從不會用如此……如此“活著”的眼神看著她。

這火燒的她心底暖洋洋的。

火苗自小腹躥上來，撩撥著心尖，使得朱斯蒂娜抖了抖。出於本能，她躲開了盧卡斯的目光，攏緊雙腿，似乎腿間的皮膚緊緊相貼，摩擦著的力量能夠緩解火苗帶來的異樣一樣。

“那麽，”待朱斯蒂娜講述完畢後，盧卡斯開口，“你對尋到的答案滿意嗎？”

朱斯蒂娜搖了搖頭。

她找到了媽媽停留在倫敦的過去，但這不是全部。

搜索到的新聞將媽媽描述成了一個瘋了的姑娘，一個惡魔的爪牙。她是嗎？至少在朱斯蒂娜的記憶裏媽媽眼神清澈，神智正常。

父親說她“最終找到了答案”，他沒必要撒謊，而瘋子是不會去“尋找答案”的。

現在輪到朱斯蒂娜·萊克特去尋找了。

新聞上的媽媽並不是媽媽，那麽誰才能告訴她答案？除了父親，有個與媽媽記錄到一起的人名在朱斯蒂娜心底轉了一圈。

“我知道接下來該從哪兒繼續。”朱斯蒂娜回答道。

盧卡斯點了點頭：“那就好。”

然後他還想再說些什麽，但是他猶豫了。男人漂亮的臉上浮現出幾分窘迫的神色，既像是害怕傷害到朱斯蒂娜，又像是在畏懼於開啟話題。

他斟酌了很久，期間朱斯蒂娜一直在等待他，她的耐心給了盧卡斯勇氣，最終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鄭重其事地說：“關於昨天你離開之前的事情……我想我們應該談談，朱斯蒂娜。”

離開之前的事情。

血的味道，吻的味道，還有他身上的皂粉味，陽光味，男人的氣息，在瞬間翻滾升騰，自朱斯蒂娜的意識深處湧到眼前。

她猛然蜷起手指，拽緊了衣角。

室內一時間陷入了難堪的沈默之中。

那很失禮，是的。以朱斯蒂娜所受到的教育來看，那番行為粗魯無禮且逾規越矩。更重要的是，那是朱斯蒂娜第一次親吻一個男人。

她從未對任何人動過心，也沒有接受過任何男孩的愛意。說來也奇怪，往日的朱斯蒂娜就像是沒把這方面的意識從娘胎裏帶出來。她理解愛情，從書籍上，從影視中，以及身邊的生活裏。

但她沒有體會過愛情，並不能真切的明白那到底是怎麽滋味，同齡少年的青澀與純真對朱斯蒂娜來說不值一提又毫無意義。

直到她吞下第一塊生肉開始。

朱斯蒂娜的心底第一次產生瘙癢，第一次出現疼痛，第一次難以名狀的情緒由沒有光的深處蔓延到四肢百骸，看不見的小蟲順著心臟爬到腹部，再往下，到了朱斯蒂娜不敢去深究的位置。

也是第一次，她在夢中體會到了那麽充盈的情緒，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活著，好像過去的十八年間她的靈魂由那素食徹底凍結住了，直到她嘗到了血肉的滋味，直到……盧卡斯出現在她的眼前。

所以朱斯蒂娜不後悔。

她甚至還覺得……有點意猶未盡。

“我很抱歉嚇到了你。”

朱斯蒂娜輕聲說，大膽地望向盧卡斯的眼睛。或許是她的目光太直白了，他側了側頭，避開了她的目光。盧卡斯扶了扶鏡框，艱難地開口：“朱斯蒂娜，在這之前，嗯，你有過，喜歡的人？”

她搖了搖頭。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答案好像使得盧卡斯隱隱松了口氣。

可他很快又變得嚴峻起來，神情幾乎和父親一樣。鏡架之後的目光看上去晦澀難懂，朱斯蒂娜不喜歡他這樣的神情，更不喜歡他接下來說話的語氣：“你知道這番行為對你而言的意義。”

於是朱斯蒂娜拉近了與盧卡斯的距離。

她的動作突然，遠超出男人的預料。待到盧卡斯回過神的時候她已經湊到了他的面前。

二個人的距離本來就很近，膝蓋相貼，並肩而坐。朱斯蒂娜還想親吻他，她在看見盧卡斯時就想，想重現昨日的場景，以及……夢境的場景。

但盧卡斯躲開了。

他轉過了頭，盧卡斯察覺了朱斯蒂娜的意圖，男人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試圖阻止她。可朱斯蒂娜並不甘心，她不依不饒地甩開了盧卡斯的手，直到他不得不變得強硬起來：“不行，朱斯蒂娜！”

“為什麽？”她問出口時緊緊盯著男人的面龐，“你不喜歡我。”

後半句話是陳述句式。

她語氣裏的冷靜換來了盧卡斯的震驚，他仿佛是被嚇了一跳，立刻轉過頭來，看向朱斯蒂娜。在確認他的拒絕沒有傷害到她後，盧卡斯闔上眼睛。

“不是。”他說，“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孩子。”

這怎麽不是呢。

她想要親吻他，也喜歡他的懷抱。夢境裏媽媽的情感像是一道程序般激活了朱斯蒂娜的，醒來之時看見盧卡斯時她心底湧上來的是滿足，是安心，是在抱緊他後希望他能夠像夢裏那樣親吻自己。這為什麽不是呢？

“我知道……”

盧卡斯的話語近乎破碎，他很為難，努力地試圖找到委婉又貼切的開口方式：“我知道我與你的父親相貌相像，朱斯蒂娜，這連我都很驚訝。但我，但我不是他。”

他沒繼續說下去。

可朱斯蒂娜已經懂了。

像父親。

是的，很像。所以盧卡斯以為，她把他當成了父親。把理應寄托在父親身上的情感，轉而投射到了他的身上。

“這不是喜歡，朱斯蒂娜。”他說。

他以為她的親吻來自於一時沖動，來自於戀父情結的移情作用。

“不。”

不是的。

盧卡斯怎麽能這麽想？！

“——不！”

他難堪的表情，躲閃的目光，還有安撫擔憂的神情，猶如潑到火苗頭上的熱油，使得隱隱灼燒的朱斯蒂娜，在一剎那間掀起了滔天怒火。

朱斯蒂娜觸電般站了起來。

完美的父親，優秀的家庭，躲避關心的女兒。難道在盧卡斯的眼裏，朱斯蒂娜·萊克特就是這樣的形象？一個缺乏真正的關愛而戀慕長輩的孩子，一個偷偷仰慕父親卻又不敢聲張的少女？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她恨透了他們欽慕的神情，恨透了他們對父親的讚揚，恨透了別人說，“萊克特醫生的女兒就應該像是朱斯蒂娜這樣”——她的成長，她的存在，她的價值，為什麽一定要與父親的名字連接在一起，才會變得有意義？

“我恨他！”

朱斯蒂娜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出了這句話。

恨他端莊冷靜的面龐，恨他嚴謹昂貴的衣著，恨他高高在上的模樣，以及似乎能夠洞悉一切的眼神。朱斯蒂娜花了很長時間學著接受他，花了更多的時間去學著不怕他，難道她還要花一輩子的時間，才能擺脫他那無處不在、無堅不摧的陰影？

她的媽媽不就是這樣的嗎。

“朱斯蒂娜！”

盧卡斯也站了起來，他試圖伸手握住朱斯蒂娜的肩膀，但被她粗暴地甩開了。她的胸口激烈地起伏著，思緒也是：是的，媽媽不就是這樣的嗎？直到死亡才徹底離開了惡魔的控制。

“我也恨媽媽。”道出這句話時，滾燙的淚水從朱斯蒂娜的眼眶中滑落。

恨她早早離開，拋棄了自己，臨別時甚至沒有回頭再瞧一瞧可憐的朱斯蒂娜。恨她的隱瞞，藏住了最重要的秘密，卻用素食主義者的謊言欺騙自己。她走了，可朱斯蒂娜呢？徒留她長大，要獨自一人面對這一切。

為什麽她得不到父親的正眼相看，為什麽她得不到媽媽的真切之愛。他們的恩怨，他們的糾葛，他們尚且不明朗的感情，遺留下來的她，就如此的不值一提？！

前所未有的怒火，徹底奪走了朱斯蒂娜的理智。

“我恨死她了！”

更恨她的漂亮，她的美麗，她不食煙火般的笑容和清澈剔透的眼睛。朱斯蒂娜·萊克特終其一生也不可能變得與嘉莉·懷特一樣美貌動人又優雅溫柔，她無法成為那麽完美的人，她甚至連喜歡一個人，都無法甩開他們的影子。

朱斯蒂娜突然變得很累，她很生氣，更覺得疲倦。她推了一把盧卡斯，在他措手不及的時候把他推出了門外。

“砰”得一聲房門關上，朱斯蒂娜沒有去看盧卡斯的眼神。她倚靠在門板邊沿，順著白色的木門緩緩下挪，由站變蹲，最後坐在地板上，蜷縮成了一團。

門外悄無聲息。她不知道盧卡斯是走了，還是在原地站著。朱斯蒂娜把頭顱埋進臂膀裏，深吸一口氣，放聲大哭。

那一刻她的意識裏閃現出一個無法辯駁的事實，如同刀刃般狠狠捅|進了她的心房。

昨日夢境中對著父親宣洩怒火的不是媽媽。

而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 回答下妹紙的問題。在設定裏漢尼拔是不知道朱斯蒂娜的轉變的，因為我想寫朱斯蒂娜和電影中一樣，由自己發起屬於自己的成長與蛻變。她的變化是完全徹底，且能動性強烈的。沒有受過任何人的影響。

當然，也可以理解成漢尼拔知道，但是他沒有做出任何幹涉。至於他為什麽以這種冷漠的方式養大朱斯蒂娜，這和嘉莉有關，後面會提。

以及說個與本文無關與前文有關的，其實我覺得嘉莉的蛻變也是屬於自我的，把漢尼拔·萊克特換成任何人，她該怎麽成長還是怎麽成長，只是這個人恰好是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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