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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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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朱斯蒂娜預定了倫敦的一處短租公寓。

當盧卡斯提出陪同時,朱斯蒂娜很驚訝。她從未與朋友出過遠門,更別提是比她大很多的、成熟的男性。他的提議會打亂朱斯蒂娜默默籌劃好的所有計劃,但她沒有婉拒。

是他建議她去尋找媽媽的蹤跡,也是他保存著朱斯蒂娜“口味變化”的秘密。如果一定要有人與她共同經歷這個過程的話,不會有人比盧卡斯更適合了。

假期準時到來。

“衛生間的燈接觸不良,按下開關後需要等一會。”房東對朱斯蒂娜說,“鑰匙在這兒,祝你和你的父親假期愉快。”

“我不……”

朱斯蒂娜禁不住擡眼看了盧卡斯一眼。

他正在整理行禮,於客廳忙碌著,並沒有註意到房東與朱斯蒂娜的對話。

步入秋末,倫敦剛剛下過雨,空氣濕冷,盧卡斯進門時將夾克脫了下來,他在襯衣之外套了一件藏藍色的毛衣,白色的衣領從深色織料中探出頭來,遮住他漂亮的下顎弧線。

她接過鑰匙,最終放棄了解釋:“謝謝。”

就這麽誤會吧,至少比更為糟糕的設想好許多。

看向行李的盧卡斯微微垂著頭,暗金色的發梢搭在鏡框上。朱斯蒂娜盯著他的側臉看了半晌,她本能地咽了咽唾沫,而後才意識到淡淡的饑餓感已然悄無聲息地圍繞住了她。

“盧卡斯。”

於是她開口。盧卡斯停了下來,他轉過身。

目光相對,朱斯蒂娜咬了咬嘴唇:“我餓了。”

他們在就進的日料店裏打包了食物。

朱斯蒂娜點了一份刺身,她把醬油倒在盤子裏,卻連動也沒動。還與父親住在一起的時候,她曾經見過父親用刺身來招待客人,但這是朱斯蒂娜第一次嘗試。

沒有血的味道,也不如牛羊的肉質緊實。冰冷的魚肉入口,綿連溫順,仿佛輕輕用舌尖一碾就會融化。朱斯蒂娜略略有些失望,她免不了想起那塊淌著血水的牛排,筋肉在齒尖撕扯,脂肪在口腔裏慢慢化開的感受。

但總比沒有好。

朱斯蒂娜還不想在盧卡斯面前啖下血肉,至少魚肉也是生的,沒有醬料也沒有色素的味道。

“你與林頓夫婦約在了明天。”

這時盧卡斯打破了並不尷尬的沈默——他們之間往往如此,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坐在餐桌前,盧卡斯吃東西很快,他會靜靜地看著朱斯蒂娜把食物慢吞吞地全部吃飯。

她點了點頭:“林頓太太對我說,她早就把與媽媽有關的所有物品都找了出來。”

盧卡斯沈吟片刻。

又在猶豫。在提及朱斯蒂娜家庭的時候,盧卡斯往往會考慮很多。她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識得到。

不過最終盧卡斯還是開口:“朱斯蒂娜,你……自己還有多少印象?”

其實沒多少了。

六歲時媽媽就離開了她,絕大多數記憶都有如一層紗,淺淺地蒙在腦海中,仿佛記得很多,但仔細尋去,除了那夜哭泣的媽媽外,她幾乎什麽都不記得。

朱斯蒂娜不知道該如何向盧卡斯表達,她想了想,然後拿出了錢包。

她把夾在錢包裏的照片遞給了他。

是一名年輕的女性,不,甚至說是少女都不為過,她的懷抱著一個黑發的女孩。朱斯蒂娜解釋道:“我一歲時的合影。”

朱斯蒂娜沒錯過盧卡斯眼底的震驚。

“你的母親很年輕。”他說。

這就是朱斯蒂娜記憶中的媽媽。看上去剛成年沒多久,金發碧眼,五官精致,一襲潔白的長裙,幾乎像是從古畫中款款步入現實的姑娘。在她的印象裏媽媽一直是這幅模樣,不曾變過,朱斯蒂娜後來意識到,那或許是她對媽媽記憶,是完全維系在這張照片上的。

“是的。”朱斯蒂娜開口,“也很漂亮。”

“那為什麽……”

盧卡斯沒說下去,但朱斯蒂娜知道他想問什麽。

“父親說是媽媽離開了他。”她輕聲開口,“媽媽覺得,她不應該再依賴於我的父親,所以在某一天便翩然離去。很長時間之內他甚至不知道媽媽擁有了我。”

其實朱斯蒂娜也很好奇父親與媽媽的過去。好奇他們是如何相識的,如何相愛的,如何共同生活,又如何分別,陰陽兩隔。

但他從未主動提及過,只是在無法避開這個問題時,他像雕塑般端莊沈著的面孔,會罕見地流露出肉眼可見的懷念與感慨。

父親說,媽媽是他所見過的,最為純凈,最為執著的女性。當朱斯蒂娜詢問他有多愛她時,他沒有回答。

她的問題落地後,父親磐石般的表情和陷入深思的沈默深深地烙在朱斯蒂娜的心底。

想到這兒時朱斯蒂娜擡起眼,她看向盧卡斯,而盧卡斯在看著媽媽的照片。他微垂的眼眸和肅穆的表情使得朱斯蒂娜禁不住開始考慮:要是父親發現了這張照片後,會是怎樣的反應?依然會是平靜的表情、自若的姿態嗎?

片刻過後盧卡斯放下了照片,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臉上的神情幾乎能稱得上遺憾。

“我很抱歉,朱斯蒂娜。”他說,“假如你的母親還在,生活理應會大不相同,會更……”

“更怎樣?”

“……具有人情味吧,我想。”

他說完這句話,送給朱斯蒂娜一個帶著歉意的笑容,好像這樣的話語會冒犯到她的家庭似的。

人情味嗎。

或許是的,媽媽會為她縫制漂亮的裙子,會用溫柔的語氣和她分享女孩兒的秘密,會在她遭遇困難時狠狠抱住她,親吻她。

又或許不是,畢竟是她主動離開父親的,不是嗎?她依然會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

思緒到這兒,朱斯蒂娜歪了歪頭。

“你的孩子,”她說,“跟著他的媽媽生活,和我一樣。”

盧卡斯的反應就像是朱斯蒂娜當場給了他一耳光。

關懷與遺憾在瞬間消失不見,痛苦慢慢的爬上他的面龐,如同炙熱水蒸氣頂開鍋蓋,煮開的水翻滾跳躍,從鍋中一寸一寸溢出來。她下意識地止住呼吸,然後才察覺到自己說了什麽。

她提了出來,到底是說了出來。

沸騰的痛苦澆落於朱斯蒂娜的胸口,她的心臟提了起來。可比起痛楚更多的是一種尖銳的觸感,宛如在她心底一直徘徊的沙蟲終於下了手,死死扒住了那跳動的肉塊。朱斯蒂娜抖了抖,她本能地攏緊膝蓋,桌下的雙腿死死纏在一起,仿佛這才能扼制不知名的蟲子四散到指尖腳底。

朱斯蒂娜的反應倒是讓盧卡斯回過神來。

他闔了闔眼,並沒有責怪朱斯蒂娜,也沒有轉移話題。盧卡斯嘆了口氣,然後開口:“馬庫斯要比我堅強,他幫助了我很多。”

“幫助你?”

“我……與家鄉的朋友們,起了一些誤會。”

“想來是無法調解的誤會。”

“所以我來到了巴黎。”

原來是這樣。

話說到最後,他的神情已經平靜了下來。那強烈的痛楚來的快去的也快,未曾留下半分痕跡。盧卡斯還是那個溫柔的盧卡斯,眼神包容,姿態放松,他甚至送給了朱斯蒂娜一個笑容,真誠又禮貌。

鏡框之下的眼睛與她的目光相接,好像她不論做什麽都是對的。

夢中的盧卡斯也是這麽看著她的。

在她一口一口咽下他的血肉時,在她貪婪地用他的軀體填滿自己饑渴難耐的胃部。表情認真的盧卡斯,發梢滴血的盧卡斯,擁她入懷的盧卡斯,從認識他以來,朱斯蒂娜嘗試過這麽多食物,這麽多肉類,沒有一次比那個夢境更讓她感到滿足。

夢中的盧卡斯並沒有那麽痛苦。

她舔了舔嘴唇,魚肉的甜味還殘留在口腔中。朱斯蒂娜望向他幹凈的面龐,只覺得饑餓感變本加厲。

“朱斯蒂娜?”

然後他低沈的聲音將她喚回現實,朱斯蒂娜猛然蜷起手指。她倉皇地低下頭,躲開男人關切的目光。朱斯蒂娜將剩下的魚肉匆忙地塞進嘴裏圇吞著咽下去,嘗不出味道,幻想著那是更為猩紅的,更為新鮮的,更為貼近於夢中的——

“我先去休息了。”朱斯蒂娜說完,逃似地離開餐廳。

——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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