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他們約在了一家餐廳，距離朱斯蒂娜的中學非常近。

見面時朱斯蒂娜絕大部分的註意力都放在了盤子中的全素意面上，她一直在餓，紅疹褪去之後就如同填不滿肚子似的，總想著吃東西。

而盧卡斯，他點了一份牛排，在切開之後就幾乎沒動過。他只是在看著朱斯蒂娜狼吞虎咽，直到她吃的差不多了，才開口：“你是附近這所中學畢業的。”

朱斯蒂娜一怔。

事實上，她並沒料到盧卡斯會答應她的請求。他們只見過一面，還是在如此倉促的情況下，於盧卡斯來說，朱斯蒂娜不過是好心幫助過的女孩而已。她很怕麻煩到他，不過好在盧卡斯沒這個意思。

“你怎麽知道的？”朱斯蒂娜問。

盧卡斯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化開冰雪的旭日那般溫和：“我負責整理畢業生的資料，剛好看到了你。”

朱斯蒂娜微微瞪大了眼：“畢業生的資料？”

“我剛到巴黎，”盧卡斯說，“在你畢業的中學任職，差不多半個月左右了。”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為什麽？

他不是當地人，法語中帶著北歐的口音，甚至不像是個法國人。盧卡斯很溫柔，可他周身圍繞著不屬於這裏的生疏氣場。那麽，為什麽要離開家鄉，跑到這麽遠的法國來？比起繁華又喧囂的巴黎，他更像是會居住在鄰裏相互都認識的小鎮裏，當個小鎮教師的那種男人。

但朱斯蒂娜忍住了，她沒有問出口。

“你教什麽科目？”她選了個不太敏感的問題，“很可惜我已經畢業了。”

“我在檔案室工作。”

怪不得會整理到畢業生的資料。

朱斯蒂娜莫名其妙地放下心來，她總覺得盧卡斯會是被學生欺負的那種老師。十七八歲的孩子有多討厭，身為同齡人的朱斯蒂娜清楚得很。她不太喜歡學校的環境，素食主義和太有教養的舉止讓她在肆意妄為的同學之間顯得格格不入。

她就這麽捱過了孤獨又疏離的中學時期——幸而沒人會欺負她，昂貴得體的衣裝，還有一位同樣風度翩翩、永遠三件套的父親，使得他們頂多會疏遠她，覺得朱斯蒂娜難以接近，直到畢業。

她不太願意回想起被迫吞下生肉的情景，只是個惡作劇而已，且是幾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希望你沒看到我在檔案上的照片。”朱斯蒂娜故作輕松地說，“那很醜。”

盧卡斯笑了起來：“很不幸地是我看到了。”

說著他低了低頭，鼻梁上的鏡架微微挪動著位置。

“你申請了巴黎的醫學院。”

“是的，我的父親就是一名醫生。”

“他希望你也當一名醫生？”

朱斯蒂娜不知道。

父親從來沒說過對她有什麽期望。當朱斯蒂娜宣布她收到醫學系的錄取通知時，他看上去很高興，卻不是她想要的那種。

因為朱斯蒂娜很清楚，即使她拿到的是文學系、數學系，或者是藝術設計，甚至是體育專業的錄取，父親也會這麽高興。

“他可能更想讓我成為媽媽那樣的人，”朱斯蒂娜說，“所以只要是我主動做的選擇，不論是什麽，他都會無條件的支持我。”

盧卡斯沒說話。

他有點猶豫，幾番動搖後，試探性地開口：“檔案上關於你的母親……”

“她死了。”

朱斯蒂娜平淡地說。

“……我很抱歉。”盧卡斯的目光很是狼狽，朱斯蒂娜搖了搖頭。

沒什麽好抱歉的，母親死了十二年，朱斯蒂娜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繼續著手解決盤子裏的食物，漫不經心地轉移了話題：“你來到巴黎，還習——”

後面的話被盧卡斯響起的手機打斷了。

他吃了一驚，仿佛驚訝於此時會有人給自己打電話似的。而後盧卡斯拿出手機，在看清屏幕後，他的表情有瞬間的空白。

“對不起。”

又是一聲道歉，真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麽多歉意。

朱斯蒂娜開口：“沒關系。”

盧卡斯面帶歉意，但他還是接下了電話，離開了桌子。

目送他走遠，朱斯蒂娜吞下最後一口素面。她面前的盤子幹幹凈凈，胃部已被填滿，但她仍然覺得很餓。

來自心底，遏制不住的想要吃東西。

往日以來，朱斯蒂娜對食物並沒有太多的熱情，她的父親熱衷於下廚，說是個美食家也不為過，但他精心準備的食物對朱斯蒂娜來說不過是用來維持生命的東西。而現在，仿佛十八年來積攢的食欲在兩天之內統統爆發了出來。

她填不滿自己。

心靈的饑餓感火燒火燎地折磨著朱斯蒂娜，她咬住下唇，只覺得非常絕望。

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吃呢。

朱斯蒂娜的目光落在盧卡斯的牛排上。

切好的牛排，中央呈現出淡紅色澤，幾分血水滲了出來，流進盤子裏，在餐廳的燈光下折射著誘人的色彩。

她本能地吞了一口唾沫。

不久之前的記憶浮現，生肉包裹著沙拉滑入食道的感受仍然歷歷在目，朱斯蒂娜不知道那是什麽肉，但是她清晰記得口感與味道。朱斯蒂娜禁不住顫抖起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

朱斯蒂娜伸出了手。

她小心翼翼地挪開自己的餐具，想要把盧卡斯的牛排挪過來。真正要解決很快的，待他回來時就說服務生碰倒了盤子，重新叫一份就——

就在她行動之前，朱斯蒂娜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似的，擡起了頭。

盧卡斯已經回來了，就在三步遠的位置上看著她。

朱斯蒂娜：“……”

火熱的溫度在她的臉頰上炸裂開來，朱斯蒂娜近乎倉皇地縮回了雙手。

上帝啊，她剛剛做了什麽？！

“不要緊，”盧卡斯及時地解圍，他重新坐了下來，主動把牛排推到了朱斯蒂娜面前，“你想吃就吃，我沒有用過。”

朱斯蒂娜低著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

牛排的氣味湧進肺部，朱斯蒂娜覺得更餓了。實際上她根本不知道牛肉是什麽滋味，可焦灼的饑餓感不斷地在折磨著朱斯蒂娜的精神，告訴她面前的東西才是真正的食物，而在這之前她用來果腹的都是一堆垃圾。

“對不起。”朱斯蒂娜窘迫地道歉，“這幾天我一直覺得餓，不論吃多少都無濟於事。這實在是太失禮——”

“——朱斯蒂娜。”

她茫然地擡起頭。

盧卡斯並沒有責備的意思，相反地，他端莊的面孔中浮現幾分笑意。

朱斯蒂娜楞住了。

他的笑容裏有溫暖與包容，仿佛在她開口解釋與表達歉意之前，盧卡斯就已經原諒了她。

“你說你是素食主義者。”盧卡斯開口，“從小就是嗎？”

盧卡斯的聲音也很溫柔，這叫朱斯蒂娜緊繃的神經放松了一些：“我媽媽是素食主義者。”

“所以你從沒吃過肉。”

“嗯。”

他暗金色瞳孔閃過幾分錯愕的神色。

“一點也沒有？”

“就我的記憶而言……沒有。”

“怪不得。”他低聲開口，“朱斯蒂娜，素食是一種生活態度，但那並非你自己選擇的，而是你的母親為你選的。”

說著，他看向推到朱斯蒂娜面前的牛排。

“你應該有自己的選擇。”

朱斯蒂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她的確很餓，這幾天來，朱斯蒂娜幾乎覺得自己要被鋪天蓋地的饑餓感沖昏了頭。她不敢告訴父親，也不敢告訴醫生，好像對於肉類產生興趣是極其嚴重的罪孽似的。但經盧卡斯這麽一說，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自己的選擇嗎。

朱斯蒂娜並不覺得自己還能夠忍受下去。

於是她猶疑地再次看了盧卡斯一眼，在他平靜的目光下，拿起了叉子。

牛肉入口的感受非常奇特。

經由烹飪之後，淋上黑椒汁，根本沒有朱斯蒂娜想象的那麽黏膩葷腥。肌肉纖維在她的齒間一寸一寸地摩擦成碎片，肉汁炸開，朱斯蒂娜本能地吞咽了一口，柔軟鮮嫩的殘骸與她的舌頭擦肩而過，而後滑過喉嚨，落進食道裏。

朱斯蒂娜本以為她還會作嘔的，但是沒有。

她甚至覺得那很美味，帶著血水的牛肉在口腔中翻滾之時，那股折磨了她很久的饑餓感奇跡般地消失了。牙齒的咀嚼磨合撫平了心底的悸動，狂躁不安的情緒平靜了下來，朱斯蒂娜眨了眨眼，恍然間她仿佛感覺到心底有扇門被推開了，陌生又危險的東西順著門縫悄無聲息地溜進來，占據了她全部的心房。

盧卡斯一直在看著她。

鏡框之後的眼睛包容寬和，甚至說一句恭順也不為過。今日的盧卡斯依然是簡單的赭色休閑外套，裏面的是一件藏藍色襯衫，沒有領帶，第一顆紐扣敞開著。褐色的頭發隨意地散在額前，一副再常見不過的單身漢模樣，朱斯蒂娜卻覺得很奇特。

她的父親永遠也不會這麽搭配，父親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茍，衣櫃和穿著標準的連最嚴苛的設計師都挑不出任何毛病來。看著與父親如此相像的一張臉，面帶笑容，衣著隨意，流露出強烈的，接近生活的平凡姿態，這感受真實微妙極了。

“謝謝你。”她說，“這很美味。”

而盧卡斯的反應則像是她在誇讚自己般雀躍。他笑出聲來，欣慰地開口：“那麽，恭喜你擁有了新的生活，朱斯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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