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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視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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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叔夜,字嵇仲,侍中張耆之孫。

使遼,宴射,射藝無雙,遼人莫不驚嘆,欲一觀所用長弓,以無此先例,斷然拒絕,遼人讚為英雄。

歸國,著山川、城郭、服器、儀範等五篇,徽宗皇帝賞賜有加,命為東宮官,以教太子。

出任外官,鎖拿宋江等三十六寇,河朔遂安,進龍圖閣直學士、知青州。

靖康元年,金兵圍城,領南道都總管,兼程入援。

知樞密院事,改革軍事,選拔將佐,足兵足糧,大宋連戰連捷,而天下人但知聖上,而不知西府,不亦美哉!

封秦國公,流光閣功臣第七!

——《流光閣功臣譜》

帶著勝利的光輝回到京城,接受百官、萬民的如山歡呼,趙桓本該高興的,誰料甜蜜的背後竟是淡淡的苦澀。

迎駕的隊伍中,少了兩個最重要的人物,一個是最倚重的股肱——首相李綱,一個是最信任的重臣——知樞密院事張叔夜。兩人都病了,李綱是一月不如一月,張叔夜是一天不如一天,當然張叔夜的病更重些,也許將不久於人世。

得到陛下平安回營的消息後,李綱率領宰執,到龍德宮請罪。道君太上皇帝震怒,將四人直接轟了出來。聞訊而來的聖人與大寧郡王,一個勁地流淚,聖人指著李綱,無語而去。君無旨,豈能自行離去?況且,此事一定要解決,所以李綱等四名宰執跪在宮門前,苦等恩旨。

知樞密院事張叔夜,本就有病在身,足足跪了三個時辰,昏厥不醒,是被人擡回去的。天擦黑的時候,張邦昌、呂好問領旨,暫時回府,等候處置;李綱獨自跪了一夜,第二日拂曉前,才蒙恩回府。如此折騰,再加上又氣又急,不病才怪呢!

回到京城的當天,趙桓升大慶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而後率領百官、後妃、皇子趕赴龍德宮,向太上皇請安。

酒席宴直到戌時初,才罷!

趙桓正欲升輦離去,忽聽一聲:“臣牛臯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轉身觀瞧,可不是黑鐵塔一般的牛臯嗎?

這家夥,居然追到這裏來,一定又要伸手了。

趙桓道:“宣毅軍團明日就要出發了,不好生歇著,又有何事?”

牛臯道:“臣有一事相求,陛下如果不答應,臣就不起來了!”

“講!”

“宣毅軍團人數倒是補齊了,拉上去打成什麽樣,臣心中沒底啊!”牛臯說著話,偷偷地瞄一眼官家,碰到官家的目光,咧嘴傻笑,旋即低下頭去。

跟這個家夥,還真板不住臉。

趙桓也不接話,等著下文。

“陛下如果應了臣,臣就有把握了!”

趙桓還是不說話!

牛臯大急,道:“哎呀,活活急死人哩!成是不成,您倒是給個話啊!”

趙桓莞爾一笑,道:“朕不知你要求什麽,怎麽個應法?”

牛臯道:“嗨,這話是怎麽說的呢!求陛下,求您賞給臣一些殿前班直,臣聽說那些都是打過仗立過功的好手,有了他們,宣毅軍團的架子就算搭起來了,上了戰場也不會給陛下丟臉的!”

牛臯果然是粗中有細,算盤打得“叮當”作響,精著呢!

趙桓打趣道:“如果朕不答應,朕的臉面就保不住啦?”

牛臯臉紅脖子粗,兀自爭辯:“臣是想兜著,臣使勁,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可是陛下的臉面太重,重如山啊,臣一個人又怎麽兜得完全?臣盡了全力,還是沒兜住,摔在地上,‘吧唧、哐當、轟隆’,那可怎麽好?”

說著話,手上還帶著動作,最後雙手一攤,表示沒兜住,摔在了地上,官家的臉面,大著呢,重著呢,所以,聲音也甚是驚人啊!

王德想笑,自覺不能君前失禮,迅速扭過頭去;朱孝莊笑出聲來,趙桓扶著老迷糊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

牛臯沒兜住官家的臉面,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到笑聲,也自笑起來。

“餵,我說朱國舅,您別只顧著笑,也幫著咱說說不成嗎?”他還不忘爭取援兵,哪裏粗,細著呢!

孝莊深深一揖,道:“陛下的臉面就是朝廷的臉面,國家的臉面,億兆黎民的臉面,定要想辦法周全的。牛臯是忠臣,說的是實話,就請陛下應了他吧!”

趙桓笑夠了,道:“起來回話!”

牛臯驢脾氣上來了,還在堅持:“陛下不答應,臣就不起來!”

“你不起來,朕就不答應!”

“啊?”牛臯尋思著陛下話裏的意思,又想了想,“那,那,臣還是起來吧!”

“朕就給你一千名殿前班直,能不能兜住朕的臉面?”趙桓道。

“能,我的天啊,當然能了!能兜三回呢!”牛臯大喜過望,“臣原本只想弄個幾百人就行了,誰想陛下竟給了一千人,哎呀,太好了,太好了!陛下,臣請陛下喝酒怎麽樣?”

“哼,”趙桓竟不升輦,轉而騎馬,“你的酒太貴,朕想喝也是不能輕易喝的!”

能喝,也不能和這個人喝,大宋的酒神,喝酒比喝水還痛快,誰能喝得過他?再者說,趙桓想去看看張叔夜,李綱那裏,暫時還不能去,趙桓想再等一等,看一看;張叔夜那裏卻是百無禁忌,想去就去的。

出西華門,轉西角樓大街,西行一裏左右就是張叔夜府邸。

守門的軍兵,即使不認識官家,裴誼還是認識的,還想進去通報,被趙桓止住,徑直往裏走!

張叔夜的臥室燈火通明,人進人出,卻沒有一人發出響聲,就如在黑夜中穿行的風。

張伯奮還是得到消息,扶著母親前來迎駕。

趙桓扶起老夫人,來到屋內:仲夏時節,窗戶卻關得死死的;湯藥味彌漫,熱氣撲面,還沒坐下,後背竟見了汗!

屋裏的擺設極簡單,除了必備的東西外,就是懸掛在墻壁上的那把劍最為醒目!三尺長纓悠然垂落,白鹿皮的劍鞘鑲嵌著幾顆紅寶石,應該是九顆,這把劍還是當年的太子左庶子張叔夜外任時,趙桓的臨別贈物。

張府六衙內除了張仲熊隨種無傷出征在外,餘皆陪侍左右;三個女兒,最小的還不到十四歲,無語垂淚;此情此景,令人直想落淚呢!

張叔夜躺在床榻上,面色潮紅,花白的胡須垂在胸前,呼吸很不均勻,時緊時慢,胸膛起起伏伏,就如怒濤中的偏舟。左臂空空如也,右臂自然伸展,他在沈睡嗎?他什麽時候才能醒來?他還能醒來嗎?

遙想當年,為使赴遼,酒宴之上,射藝無雙,遼人莫不驚嘆,欲一觀所用長弓,以無此先例,斷然拒絕,遼人讚為英雄。

何等英雄!

歸國之後,著山川、城郭、服器、儀範等五篇,太上皇賞賜有加,因而命為東宮官,以教太子。自此,朝夕相伴十年,音容笑貌還在腦海中縈繞,床榻的老人,就是原來的那個他嗎?

宋江等三十六盜起河朔,轉略十郡,官軍一敗再敗,無計可施。嵇仲巧計設伏,一舉擒拿,聞名天下。以功進龍圖閣直學士、知青州。

何等勇武!

靖康元年,金兵圍城,叔夜領南道都總管,兼程入援。至京城,自將中軍,子伯奮將前軍,仲熊將後軍,鏖戰一日一夜,擊潰金兵入京,趙桓喜不自勝,親迎至朝陽門,君臣攜手,萬民歡呼!

何等偉烈!

知樞密院,改革軍事,任勞任怨,天下莫知有此樞密,而吳階、岳飛等人揚名華夏,叔夜越發勤勉。古之賢臣,不過如此!

今年,他應該是六十六歲,虛歲六十七,如果不是連年操勞,又怎會一病不起?

唉,叔夜若去,誰可繼之?

趙桓悄聲道:“執政睡了多久?”

張伯奮躬身回道:“有一個時辰了,今日睡得出奇的沈呢!”

趙桓再問:“禦醫怎麽說?”

伯奮面色淒慘,道:“這兩日無礙,只怕……”

趙桓拉住老人的手,輕輕摩挲著。手很瘦,點綴著幾顆斑點,表皮松弛,稍微用點力,就會碰到骨頭的!

什麽也不想說,就那麽坐著,望著他,一如兒時望著慈祥的父親。

“梆梆梆”,更重夜深,今天,他不會醒了吧?既然睡得這麽好,就安靜地睡下去好了。趙桓抽出手來,剛剛起身,手卻被一把抓住,擡頭再看,老人已經醒了!

眼睛射出難得的神采,然後便是難以置信。嘴唇抖的厲害,喃喃道:“官家,您來了嗎?真的是您嗎?”

趙桓擦一把眼淚,擠出一點笑容,道:“是朕,朕來看看你!瞧著你睡得沈,朕也高興呢!”

張叔夜猛然道:“扶我起來,更衣!”

“就這樣躺著,咱君臣說說話不好嗎?不用講究那些俗禮,你還是朕的師傅呢!”趙桓想攔,卻不知能否攔住。

張伯奮也勸道:“父親大人,是不是……”

“啪”地一聲,張叔夜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揚手扇了張大將軍一巴掌,怒罵道:“畜生,你要活活氣死我嗎?”

伯奮無奈,與兄弟們扶父親起身,須臾更衣已畢,張叔夜顫顫巍巍地起身,跪倒叩頭,山呼萬歲!

趙桓扶起老人,道:“禮數到了,莫說我要駁你面子,回到床上躺著,再說話!你若是不依,朕立即回宮!”

張叔夜領旨謝恩,半躺在床上,眼睛閉著,好一番捯氣,這才勻乎過來,道:“你們都出去!”

這是有話交代了,孝莊、王德與眾人退下,屋裏只剩下君臣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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