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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韓非之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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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大王明見高遠,不為所動,而也竟不加罪。韓非不知自省,再讒臣以售其奸。事可一可二,不可三。韓非志在弱秦存韓,明也。”

嬴政沈吟不語。姚賈再道:“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並諸侯,非終為韓不為秦,此人之常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

對於韓非,嬴政本來抱有極高的期望,打算在滅亡韓國之後特加重用。然而回想起韓非入秦以來的表現,嬴政不得不承認姚賈所言確有道理。如今看來,助秦國開疆辟土、統一天下,固非韓非所長,同樣也非韓非所願。

然而真要誅殺韓非,嬴政還是下不了決心。姚賈必欲置韓非於死地,再道:“韓非上不臣於吾王,下有間於大臣,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昔日太公誅華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負才亂群惑眾也。今不誅韓非,無以清潔王道,安定群臣。”

嬴政嘆道:“韓非名動於世,不可不慎。如卿所言,韓非志在弱秦存韓,終究只是猜度而已,驟加極刑,恐不能服天下。”

姚賈道:“此有何難?韓非之奸,一下吏便知。”

嬴政點點頭,輕輕說道:“可。”

關於韓非以後的遭遇,《史記》只用了短短的四個字“下吏治非”。然而,一個小小的“治”字,其背後的痛苦和血腥,除了當事人之外,又有幾人能真的體會?

人或多或少都犯有罪孽。釋氏之懺悔,道家之首過,基督教之告解,都是讓人自願說出自己的罪孽來。而監獄則是以暴力、刑罰等強制手段,讓人被迫承認罪孽。

韓非被關押在雲陽獄中。獄吏們接到的命令是:“治韓非,以俱得其弱秦存韓之情實。”既然如此,那量刑就沒個固定標準了。於是乎,韓非的命運,或者幹脆說,韓非的性命,便完全操於這些獄吏的手中。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秦法歷來酷烈無情,執法的獄吏更是虎狼之性。監獄原本是執行法律的地方,卻往往又是法律最為不到的地方。對獄吏來說,上有毫發之意,下有丘山之取。持雞毛為令箭,改小罰用大刑,固是常事。以嫪毐之貴,入獄數日,便已被獄吏拷打得不成人形,可為一證。

漢承秦制,開國功臣周勃封絳侯,位至丞相,功高當世,尊貴無二。一旦下獄,為獄吏侵辱,也幾乎性命不保。漢文帝使使持節前往赦之,這才能夠救他出來。居然要皇帝派人持節才能搭救,可見監獄幾為一獨立王國,進來容易,出去卻難上加難。周勃出獄之後,也不得不感嘆道:“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高墻之內,暗室之中,韓非承受著肉體的折磨和侮辱,感受著法律的威力和疼痛。此時此刻,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想起商鞅,那個和他一樣著名的法家代表人物。

當年商鞅被誣告謀反,逃亡至關下,想寄住客舍躲避一晚。客舍老板不認識商鞅,只知道眼前這人來路不明,於是拒絕了他,道:“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鞅躲避不成,喟然嘆道:“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哉!”

【8.獄中上書】

李斯聽聞韓非被打入大牢,不禁驚駭失色。他以為嬴政只會象征性地處罰一下韓非,消消姚賈的氣,誰知道後果竟會如此嚴重。

李斯驚駭之餘,卻又狐疑不安。他身為廷尉,主掌刑辟,而韓非入獄這麽大的事,居然沒有經過他,就直接定了。可見,必定是嬴政繞過了他這個廷尉直接拍的板,下令抓的人。而他如果識趣的話,最好便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沒看見。

李斯卻並不甘心就此罷休。他位居九卿之首,囚禁韓非乃是在他管轄範圍之內。就算嬴政礙於他和韓非的特殊關系,不想讓他為難,這才代為決定,可至少也該在事先給他通個氣呀。嬴政撇開廷尉獨斷專行,讓李斯覺得受了侮辱,沒有得到應有的信任。再則,韓非是他引薦給嬴政的,韓非落到如今的下場,在某種程度上,他也覺得自己對此負有責任。

李斯先是入獄探望韓非。韓非剛用刑完畢,衣不蔽體,鮮血淋漓,軟軟地耷拉在墻角,處於昏迷狀態,何曾還有半點風流俊雅的貴公子模樣?李斯睹此慘狀,黯然涕下,對獄吏一通訓斥,道:“為何用如此重刑?”

獄卒見到主管領導,自然卑躬屈膝,不敢還嘴,只是道:“大王有命,不敢不重。”

獄吏拿嬴政當擋箭牌,倒也叫李斯不好發作。李斯哼了一聲,道:“可暫緩用刑,等我見過大王,再作理會。”

韓非醒轉,見是李斯,勉強一笑,道:“子不棄我。”

李斯道:“我將見大王,必救韓兄出此。”

韓非道:“大王忌我者,為我存韓之故也。我欲作書,剖明心跡,上亡韓並天下之道,願子代為我傳書於大王。”

李斯心中郁苦,卻又無法宣講。韓非啊韓非,你對你的文章永遠是那麽自信,可如今的形勢,恐怕不是一封書信就可以簡單化解的。這一次固然是出於姚賈的激將,但也看得出來,嬴政已對你動了真怒。《聖經》雲:不可試探你的神。嬴政作為高高在上的秦王,也絕不可輕易試探。可是你卻一直抱著僥幸心理,連著三個計策都是表面為秦國著想,其實卻在為韓國謀利。你這是在試探嬴政,考驗他的忍耐力!現在看來,嬴政是不打算再忍你下去了。而嬴政這樣的人一旦對你有了定論,想要再扭轉他的看法,何其難也!

上書自陳乃是韓非的希望所在,卻也不能讓他不寫。李斯於是應允下來,命人為韓非更衣敷藥,上酒傳菜。韓非飲食一通,氣力漸足,提筆作書。傷口的血時而滴在竹簡之上,有如奪目的梅花,盛開於一片墨色之中。

此情此景讓李斯回憶起自己寫《諫逐客書》時的場景。不同的是,當時的他有妻兒陪在身邊,再大的雪,再冷的風,再渺茫的未來,也不能阻擋他的幸福。可是,韓非的幸福是什麽呢?

良久之後,韓非寫完最後一個字,擲筆於地,得意地一笑,道:“大王見此書,當知我心。子為我傳之,則我無覆性命之憂也。”

李斯接書在手,臨去之時,命獄吏善待韓非,不可再濫用刑罰。獄吏自然不敢馬虎,點頭不疊。

韓非目送李斯離去,疲憊地閉上雙眼。他又怎會想到,他方才的上書竟是他的絕筆之作。

【9.初見秦】

韓非此書日後被冠以《初見秦》之名,傳於後世,其全文如下:

〖臣聞:“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為人臣不忠,當死;言而不當,亦當死。雖然,臣願悉言所聞,唯大王裁其罪。

臣聞:天下陰燕陽魏,連荊固齊,收韓而成從,將西面以與強秦為難。臣竊笑之!世有三亡,而天下得之,其此之謂乎!臣聞之曰:“以亂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順者亡。”今天下之府庫不盈,囷倉空虛,悉其士民,張軍數十百萬,其頓首戴羽為將軍,斷死於前不至千人,皆以言死。白刃在前,斧锧在後,而卻走不能死也。非其士民不能死也,上不能故也。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有功無功相事也。出其父母懷衽之中,生未嘗見寇耳。聞戰,頓足徒裼,犯白刃,蹈爐炭,斷死於前者皆是也。夫斷死與斷生者不同,而民為之者,是貴奮死也。夫一人奮死可以對十,十可以對百,百可以對千,千可以對萬,萬可以克天下矣。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裏,名師數十百萬。秦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若也。以此與天下,天下不足兼而有也。是故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開地數千裏,此其大功也。然而兵甲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四鄰諸侯不服,霸王之名不成。此無異故,其謀臣皆不盡其忠也。

臣敢言之:往者齊南破荊,東破宋,西服秦,北破燕,中使韓、魏,土地廣而兵強,戰克攻取,詔令天下。齊之清濟蜀河,足以為限;長城巨防,足以為塞。齊,五戰之國也,一戰不克而無齊。由此觀之,夫戰者,萬乘之存亡也。且臣聞之曰:“削株無遺根,無與禍鄰,禍乃不存。”秦與荊人戰,大破荊,襲郢,取洞庭、五湖、江南。荊王君臣亡走,東服於陳。當此時也,隨荊以兵,則荊可舉;荊可舉,則其民足貪也,地足利也,東以弱齊、燕,中以淩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覆與荊人為和。令荊人得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一矣。天下又比周而軍華下,大王以詔破之,兵至梁郭下。圍梁數旬,則梁可拔;拔梁,則魏可舉;舉魏,則荊、趙之意絕;荊、趙之意絕,則趙危;趙危而荊狐疑;東以弱齊、燕,中以淩三晉。然則是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也,四鄰諸侯可朝也;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覆與魏氏為和。令魏氏反收亡國,聚散民,立社稷主,置宗廟;令率天下西面以與秦為難。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二矣。前者穰侯之治秦也,用一國之兵而欲以成兩國之功,是故兵終身暴露於外,士民疲病於內,霸王之名不成。此固以失霸王之道三矣。

趙氏,中央之國也,難民所居也,其民輕而難用也。號令不治,賞罰不信,地形不便,下不能盡其民力。彼固亡國之形也,而不憂民萌,悉其士民軍於長平之下,以爭韓上黨。大王以詔破之,拔武安。當是時也,趙氏上下不相親也,貴賤不相信也。然則邯鄲不守。拔邯鄲,筦山東河間,引軍而去,西攻修武,逾是羊腸,降上黨。代四十六縣,上黨七十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士民,此皆秦有也。代、上黨不戰而畢為秦矣,東陽、河外不戰而畢反為齊矣,中山、呼沲以北不戰而畢為燕矣。然則是趙舉,趙舉則韓亡,韓亡則荊、魏不能獨立,荊、魏不能獨立,則是一舉而壞韓蠹魏拔荊,東以弱齊弱燕,決白馬之口以沃魏氏,是一舉而三晉亡,從者敗也。大王垂拱以須之,天下編隨而服矣。霸王之名成。而謀臣不為,引軍而退,覆與趙氏為和。夫以大王之明,秦兵之強,棄霸王之業,地曾不可得,乃取欺於亡國,是謀臣之拙也。且夫趙當亡而不亡,秦當霸而不霸,天下固以量秦之謀臣一矣。乃覆悉士卒以攻邯鄲,不能拔也,棄甲兵弩,戰竦而卻,天下固已量秦力二矣。軍乃引而退覆,並於李下,大王又並軍而至,與戰不能克之也,又不能反,軍罷而去,天下固量秦力三矣。內者量吾謀臣,外者極吾兵力。由是觀之,臣以為天下之從,幾不難矣。內者,吾甲兵頓,士民病,蓄積索,田疇荒,囷倉虛。外者,天下皆比意甚固。願大王有以慮之也。

且臣聞之曰:“戰戰栗栗,日慎一日,茍慎其道,天下可有。”何以知其然也?昔者紂為天子,將率天下甲兵百萬,左飲於淇溪,右飲於洹裕,淇水竭而洹水不流,以與周武王為難。武王將素甲三千,戰一日,而破紂之國,禽其身,據其地而有其民,天下莫傷。智伯率三國之眾以攻趙襄主於晉陽,決水而灌之三月,城且拔矣,襄主鉆龜筮占兆,以視利害,何國可降。乃使其臣張孟談,於是乃潛行而出,反智伯之約,得兩國之眾,以攻智伯,禽其身,以覆襄主之初。今秦地折長補短,方數千裏,名師數十百萬。秦國之號令賞罰,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以此與天下,天下可兼而有也。臣昧死願望見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大王誠聽其說,一舉而天下之從不破,趙不舉,韓不亡,荊、魏不臣,齊、燕不親,霸王之名不成,四鄰諸侯不朝,大王斬臣以徇國,以為王謀不忠者也。〗

【10.生機破滅】

李斯作為《初見秦》的第一個讀者,看完只是搖頭嘆息。韓非水平應該不止如此吧?就憑這封書信,想要改變嬴政的決定,恐怕夠嗆。況且,就算過了嬴政這關,還有姚賈那關怕是難得過去。

盡管對韓非之書不甚滿意,李斯還是決定尊重作者,不改一字,將書原貌呈現給了嬴政。嬴政略讀一遍,沒有立即發表評論,而是將書付與姚賈,先征求姚賈的意見。

姚賈一目十行,迅速看罷,然後將書拋於案頭,冷笑不語。

嬴政驚訝道:“這就看完了?”

姚賈道:“通篇皆是老生常談,了無新意。一掃即知,何必細細品讀?”

嬴政道:“既如此,卿試論之。”

姚賈雖然只是快速掃了幾眼,卻已經抓準了《初見秦》一書的要害,於是加以批評,先後來了三個質問:

韓非引經據典,談古論今,只為證明一件事——秦國之所以還沒有稱霸於天下,全怪秦國的謀臣不盡其忠。言外之意,是說他韓非可以為秦盡忠了?

當年,秦與荊人為和,與魏氏為和,與趙氏為和,並非不願一舉滅亡之,而是勢在不能。六國尚強,秦力有未逮,形勢不允許。韓非號稱才高當世,不應不知此節。當年謀臣皆已作古,而韓非厚誣諸公於地下,意在何為?

再說韓非自以為高於別人的地方,是自詡可以讓吾秦“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四鄰諸侯可朝也”。然而,我大秦的目標難道僅僅是這樣嗎?

姚賈停頓片刻,留給嬴政一點思考時間,然後對自己的三個質問逐一作了回答:

韓非為韓之公子,一意存韓,以秦為敵,其先後三策皆是明證。何以數日之間,韓非的態度轉變竟會如此之大,願意開始為秦國盡忠了呢?改口如此輕易,不免讓人生疑。以臣之見,乃是韓非入獄之後,自知必死,他一死則韓國必亡。是以才不惜出此茍且之策,詐稱願為我秦盡忠,先求活命,然後再相機而行,徐為韓國謀利。願吾王明察。

韓非厚誣諸公於地下,意在借古諷今,矛頭直指如今朝中的用事大臣。此乃挑撥是非,無風起浪,意在使我君臣猜忌,上下異心。願吾王明察。

至於我大秦的目標,絕非“一舉而霸王之名可成,四鄰諸侯可朝也”。這句話放在十年前說,也許還勉強合適,可在今天還說這樣的話,就不免見識短淺、招人恥笑了。臣主外交,於天下大勢深有所知。今日之世,非商周之世,也非春秋之世,而是戰國之世。這個時代,是一個winner take all(勝者通吃)的時代。七雄紛爭,最終只能有一國獨存。而獨存之國,必我秦也。大王不是要成為霸主,而是要成為君臨天下的天子。秦國也不是要稱霸天下,而是要一統天下!

姚賈之批駁,情緒激昂,聲如金石。嬴政大悅,稱善不已,又道:“韓非書末有雲,願望見寡人,當面陳詞,言所以破天下之從,舉趙,亡韓,臣荊、魏,親齊、燕,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鄰諸侯之道。寡人欲見之,且聽他有何說辭。”

如果讓韓非見到嬴政,保不準嬴政一念之仁,放韓非死裏逃生。姚賈可不想冒這個險,於是說道:“韓非在書的最後的確言而不盡,故作懸念,激人好奇。然而,如此套路,只是游說之士的慣用伎倆,不值一哂。再則言之,韓非留下的懸念,根本就不能成其為懸念。韓非對天下的認識還是停留在春秋五霸的時代,不悟四海歸一、定於一尊乃是大勢所趨,非人力所可阻擋。韓非不能知天下之勢,何以獻取天下之策?縱能蒙大王召見,其言又何足可聽?”

姚賈這一番話讓韓非最後的一線生機破滅了。

【11.再訪韓非】

在韓非身後,有多少人讀其著作,心悅誠服,筋酥骨軟,想見其為人,恨不能成為其門下走狗。然而,在韓非還活著的時候,在他的最後歲月,他卻只能在雲陽的監獄中品味著孤單和落寞。沒有高朋滿座,沒有訪客如雲,陪伴他的只是冰冷的獄吏和更為冰冷的刑具,以及夜半時分同獄犯人的鬼哭狼嚎或低聲抽泣。

遍觀整個秦國,也許只有李斯還在惦記著韓非。這是李斯第二次探監了,和第一次不同,這一次他的步伐格外緩慢,好像行走在橄欖球場之上,每向前推進一碼都顯得那麽艱難。

韓非身體依然虛弱,看到李斯之後,也只能用眼神表示對他來訪的感激。李斯坐在韓非對面,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倒是韓非先問道:“書呈給大王了嗎?”

李斯答道:“是的,呈上了。”

韓非搓著雙手,嗟嘆道:“子誤我,子誤我。”

李斯聞言,不免納悶:是你讓我代你傳書的,難道我不該傳書?要知道,除了我,秦國還有誰能幫你呈書給嬴政?我怎麽就誤你了?李斯於是問道:“韓兄何出此言?”

韓非道:“前日所上之書不甚如意,你一走我就後悔,想收回重寫,無奈你已持書遠去,追之莫及。”

李斯客氣道:“韓兄所上之書也是佳作。”

韓非嘆道:“你又何必虛為譽美?文章當以氣為主,氣以誠為主,仿佛沛然如從肝肺中流出,這才能推己及彼,動人心魄。然而前日我作書之時,氣不誠,心不正,其書如何能說得人動!以君之才,定也看出我書欠佳,當為我截留之,不必急著呈上秦王才是。”

李斯道:“李斯不敢為韓兄代作定奪,因此一仍原貌,呈上大王。”

韓非道:“你是李斯,是寫過《諫逐客書》的李斯。《諫逐客書》我讀過,端的雄文,自有我不可及之處。我書中得失,你從旁觀之,必已了然於胸。知而不言,非我所寄望於君也。”

李斯默然,不能辯解。韓非改變話題,又問道:“大王見我書,作何言語?”

李斯道:“大王拒絕再見韓兄。”

韓非閉目長嘆道:“那樣的文章,連我自己也不能說服,大王拒絕見我,也是應有之義。我當再修書一封,君為我傳之。”

李斯無意再做郵遞員,道:“大王已是不樂。驟然再行上書,恐於事無補,反而添害。且容我為韓兄謀之。”說完,李斯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不過,韓兄最好有心理準備,大王的意志恐怕不會輕易更改。”

韓非大笑道:“大王不惜發動戰爭,以求我入秦,豈會輕易置我於不顧。大王只是一時偏信姚賈小兒而已。大王投我入獄,卻並沒有置我於死地,可見猶有用我之心。天下之才,唯你與我耳。欲並天下,舍你我其誰?”

韓非對未來越樂觀,李斯就越為他感到悲哀。看來,韓非對嬴政還是抱有幻想的。而李斯卻知道,不管有沒有姚賈從中摻和,嬴政恐怕都已經無法再對韓非容忍。韓非,你的確有才,然而有才未必都能見用。況且,一旦才華太高,反而會成為過於昂貴的奢侈品,變得有價無市。韓非,你已是命在旦夕,難道你竟一點也沒有察覺?在你的著作當中,你對人性和世情分析得如此犀利透徹,可事情輪到了自己頭上,你怎麽就不能領悟明白呢?

李斯卻也不便馬上揭開這一層,還是讓韓非保留些希望比較好。有了希望,獄中的日子也許就不再那麽難熬。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語,李斯意欲安慰韓非兩句,卻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語,只能打量囚房四周,胡亂問道:“此間如何?”

韓非苦笑道:“此間尚好,唯獄吏侵迫太急,頗不堪其辱。”

李斯道:“韓兄再委屈些時日。我見大王,必為韓兄求一定論。”說完起身告別,道,“我會再來看你。”

韓非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的。”

李斯辭別韓非,獄吏在後一路碎步尾隨,恭謹地請示道:“廷尉大人,大王既然沒有赦免韓非,理應繼續對韓非用刑,逼其認罪招供,否則下官等也不好交代。請廷尉大人示下。”

李斯回頭看看韓非,韓非也正在望著他。囚房中的韓非如此瘦弱,如此無助,李斯不忍心再看,大步走開。又仰天長嘆,對獄吏道:“接著用刑吧——記住,無論如何,不能傷了他的性命。”

【12.嬴政的批評】

鹹陽的這個夏天,酷熱為數十年來少有。從身體裏汩汩往外冒的不是汗,而是被烤出的油。裸男當街,抓耳撓腮,逢人便說:“請問,我可以無敵嗎?”

然而天依然不肯降雨,一滴也沒有。

持續多日的高溫讓人情緒煩躁,無法思考。這樣的鬼天氣,本該待在家中避暑貪涼,但李斯卻不得不出門而去,為挽救韓非作最後一搏。

李斯往見嬴政。嬴政很有耐心地聽完李斯的來意,將一個冰塊放入口中,斜瞥著李斯,懶懶說道:“廷尉可知寡人是如何看待韓非的?”

李斯恭聲答道:“願聞大王之見。”

嬴政道:“近日寡人遍讀韓非之書,其抉摘隱微,燁若懸鏡,上下數千年,古今事變,上至奸臣世主隱微伏匿,下至委巷窮閭婦女嬰兒人情曲折,不啻隔垣而洞五臟,實天下之奇作也。”

嬴政再嚼碎一個冰塊,嘎嘣嘎嘣,悠悠又道:“然而,寡人越喜韓非之書,便越惡韓非之人。”

嬴政這後一句話,分量可著實不輕,不輕得足以殺人於無息無聲。雖然是盛夏時節,也聽得李斯一身冷汗。

嬴政前後兩段話,一褒一貶,轉折如此突兀,不作任何鋪墊。何以如此?兩段話之間又有什麽內在的邏輯聯系?李斯不能問,也不敢問,問了嬴政也不會答。嬴政只是好整以暇地審視著李斯,那眼神仿佛在說:領悟吧,李斯!

李斯幾乎可以說是看著嬴政長大的。但隨著嬴政年齡的增長,其內心越來越難以被人猜測。李斯也只能試著去領悟,還原嬴政的心路歷程。

為什麽嬴政越喜歡韓非的書,就越討厭韓非這人呢?這還得從韓非書的內容說起。韓非之書後世稱為《韓非子》,簡單來說,主要闡述了三方面的內容——法、術、勢。法者,我們不需多講;術者,藏於君主胸中,以偶眾端而潛禦群臣也;勢者,君主勝眾之資也,君主能制天下,非賢也,勢重也。在這三者當中,以“術”的篇幅為最多。而在李斯看來,引起嬴政反感和猜忌的,也正是“術”的這部分內容。

嬴政即位十四年來,在政治鬥爭的腥風血雨中,他不僅毫發無傷,而且一步步茁壯成長。現在的嬴政雖然只有二十七歲,卻早已在朝中建立起了無人可以挑戰的權威。駕馭那些在年齡上堪稱他叔伯輩的手下大臣時,他也顯得得心應手,游刃有餘。他能取得這樣的成功,靠的是什麽?靠的正是他天賦而來的權謀心計。而這種駕馭國家和群臣的高明手腕,也就是術,在韓非的書中有著詳盡的論述。

因此,嬴政讀韓非之書時,反省自己的心機和謀略,無不與韓非之言暗合,幾乎像是在對鏡而照一般。剛一開始自然是驚喜,以為知音;再反芻回味,卻就該變成驚駭,以為禍害了。所謂的術,乃是他最隱秘的思想,即使對心理醫生,也是要守口如瓶,不可洩露的。可是韓非的書卻如同一面明鏡,將他那陰暗而不可告人的內心暴露無遺。而很明顯,嬴政不會嫌棄自己內心不堪的形狀,卻只會怪罪韓非這面鏡子太過殘酷的寫實。

對自戀之人來說,鏡子算得上是一個情趣十足的好友。東晉王仲祖儀形甚佳,每攬鏡自照,曰:“王文開哪生得如馨兒?”明朝蔡羽自號易洞先生,置大鏡南面,遇著書得意,輒正衣冠,北面向鏡拜譽其影曰:“易洞先生,爾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

對另一些人而言,鏡子的誠實則顯得極為可恨。所謂:惡影不將燈為伴,怒形常與鏡為仇。譬如魏國夏侯惇將軍,傷左目破相,心甚惡之,照鏡則恚怒不已,輒撲鏡於地。

要說韓非,也的確是千古非常人物。他早就知道,他的書如鏡子一般,照出了人心深處的自私和陰暗,很容易招致讀者的厭惡和反感。所以,他在《韓非子·觀行》一篇中特別寫道:“鏡無見疵之罪。”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韓非已經預先作了免責聲明。

無奈碰到嬴政,這免責聲明並不能真的免責。所有的規定和法律都必須遵循一個準則:抵觸憲法者無效。對嬴政來說,他的意志就是秦國的憲法,抵觸其意志者無效。既然嬴政認為鏡子見疵有罪,那麽鏡子就合該有罪。

更何況,韓非之罪又何止見疵而已。凡是帝王,無論聰慧還是弱智,都希望制人而不受制於人,測物而不為物所測。而在帝王身邊,如果有韓非這麽個人,能洞察你的心,熟知你的術,無論你幹什麽,都逃不脫他的算計,這種感覺無疑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恐怖,仿佛隨時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你卻偏偏無法化解。這樣的人就算沒有遭到信臣左右的讒言,也必將被鏟除在帝王的自尊心和自覺性之下。

韓非不懂難得糊塗的道理,他只顧沈迷於自己銳利的才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於是犯了嬴政的大忌。術者,只能操於帝王一人之手,而天下莫能知曉。天下莫能知曉,自然更無法言說。因此對於術,正確的方法應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對那些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緘默。”是以,韓非關於術講得越對,便錯得越多。

韓非也不適合做人臣。人臣的標準是:可以從命,而不可以為命。而韓非在他的書中卻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過足了為命的癮。這樣的韓非,嬴政又怎麽敢輕易信任?

李斯這麽一領悟下來,便覺出韓非已基本喪失被拯救的可能。就算他不是韓國公子,就算他沒有和姚賈反目成仇,就算他沒有獻那三條弱秦之計,他也是該死、必死。可是,嬴政真下得了這樣的狠心嗎?畢竟,他對韓非曾是那麽熱愛,為了他甚至不惜發動戰爭,現在卻要始亂終棄,這合適嗎?

【13.天地之數】

嬴政與韓非結緣,開始於韓非的兩篇文章——《孤憤》和《五蠹》。一讀之下,大為佩服,乃至發出了“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可以說,嬴政和韓非之間,曾有過一段美妙的開始。

然而,隨著嬴政對韓非的著作越讀越多,越讀越深入,當初驚艷的感覺已不覆存在。激情燃燒殆盡,狂熱變為冷靜。於是,他對韓非的認識從盲目變得客觀,再從客觀變回主觀。

我們知道,電影的預告片通常都精彩絕倫。可真當你掏錢進了電影院,在黑屋子裏看完了整部電影,卻發現遠不是那麽回事,正片反而不如預告片那麽吸引人,那麽叫人滿意。對嬴政來說,《孤憤》《五蠹》兩篇文章就相當於韓非思想的預告片。而當看完韓非的全部思想之後,嬴政發現,他並不喜歡整部電影。和普通觀眾不同的是,他雖然也不能要求退票,但至少可以把導演關進監牢。

愛情大抵也是如此。在愛情的預告片裏,無不是金童玉女、美輪美奐。然而,現實中哪裏會有完美?一旦預告片演成正片,兩人朝夕同處,於是再無顧忌,缺點什麽的全出來了,這才驚呼上當。分手之際,兩人相對傻眼,同嘆一聲:人生若只如初見……

初見之時,若即若離,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意境之美,無過於此。何必非要游過那條河呢?古波斯詩人薩納伊寫過一首詩,講述了一個渡河的故事,可為世人之勸誡:從前有一個男子,他的情人住在大河的對岸。大河寬闊而波濤洶湧,而他在愛情魔力的驅使之下,每天都會游過此河和情人幽會。有一天,他發現情人臉上居然有一顆痣。情人於是告訴他,今晚你不能再泅河回去了,否則一定會被淹死。因為,以前愛情之火遮住了你的眼睛,你根本不會註意到這顆痣;而現在你註意到了這顆痣,表示你的愛情已經消失。男子不聽,跳入水中,結果真的一命嗚呼,葬身於波濤之間。

唉,這事弄的。

李斯為韓非作最後的努力,對嬴政道:“韓非曠世奇才,見識深邃,當使其繼續著書,以為典籍之助。才高如此,倘不得其用,也是可惜啊。”

對於這個問題,嬴政並不正面回答,只是忽然問道:“迄今為止,韓非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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