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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逐客令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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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官;而駿馬,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官,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賫盜糧者也。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這便是千古流傳的名篇《諫逐客書》,歷代文選皆恭敬收錄,不敢遺漏。今日讀此文,雖已有諸多隔膜,猶能為其所感所動。嬴政乃當局者,體會最為深切,讀罷斯文,擊節讚嘆,唏噓再三,嘆曰:“嗟乎,倘無此書,寡人之過,將葬送秦國也。”

【8.文自有命】

且說嬴政讀罷《諫逐客書》,幡然醒悟,當即命蒙恬火速追回李斯。蒙恬年輕力壯,一路狂奔,追至驪邑,終於趕上李斯。眾人見蒙恬去而覆返,無不喜動顏色,以為救星降臨,然而很快他們的心便又重歸冰涼。但聽蒙恬道:“奉大王之令,召客卿大人回鹹陽。”

李斯指著眾外客問道:“他們呢?”蒙恬答道:“暫且待命原地。”

眾人見只召李斯一人,皆泣道:“願先生勿棄我等。”

李斯獨蒙嬴政寵召,並無欣喜。他知道,嬴政雖然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卻並沒有下定決心糾正這個錯誤。像逐客令如此重大的決策,醞釀長久,天下震動,突然間要斷然推翻,的確需要再多一些的理由,再大一些的勇氣。嬴政召回他,顯然不是打算將他官覆原職,而是要當面聽他的意見。眾外客哪裏懂得這些,他們滿以為嬴政是要單單赦免李斯。他們就像一群迷途的羔羊,看見頭羊離去,免不了驚慌害怕,惶恐不安。

李斯安慰眾人道:“諸君還請安心。大王召李斯,非為棄諸君不顧而獨留李斯也,實欲面聽李斯陳言,然後定其行止。李斯與諸君同為外客,休戚相關,此回鹹陽,必力爭於大王之前。李斯能留,則諸君必能留。倘大王不能留諸君,也斷無獨留李斯之理。”眾人將信將疑,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目送李斯和蒙恬一同遠去。

盡管《諫逐客書》沒有立即達到廢除逐客令的效果,但畢竟為李斯爭取到了和嬴政面談的機會,僅從這個角度來說,《諫逐客書》便已經取得了成功,沒有白寫。

於是有問:《諫逐客書》為什麽能夠成功?

或曰《諫逐客書》如何優美,如何雄辯,如何層層遞進,如何有理有據,如何無愧於千古奇文,是以打動嬴政。竊以為,未必盡然。

自古文章聖手代不乏人,以下三位均堪稱筆奪造化、文驚鬼神。然而當他們以文章或自薦或勸諫時,卻勞而無功。陳思王曹植先後上《求自試表》和《陳審舉表》,行文淒厲郁苦,讀來泫然出涕,結果泥牛入海,終生不得見用。李白呈《與韓荊州朝宗書》,吞吐雲電,氣勢超絕,結果對牛彈琴,不聞下文。韓愈上《論佛骨表》,激昂慷慨,文理斐然,結果唐憲宗龍顏大怒,險些將他加以極刑。

此三人之不能得意者,非為文章作得不好。陳思王曹植不能見用,蓋因文帝遺言在前,明帝忌憚在後也。李白不得志,只能怪韓朝宗乃庸碌之輩,空負薦士盛名,實則葉公好龍。韓愈遭貶,則在於唐憲宗對佛所持之態度: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當然,諸葛亮不在我們的談論之列,他和以上三人沒有可比性。即便諸葛亮是個半文盲,把給劉禪看的《出師表》寫成這樣:“老子吃飽飯撐的,就是要出兵攻打魏國,你待怎麽的?”想來劉禪也是只好點頭同意的。

可見,文章雖好,還要對方喜歡。譬如女人,倘她先已動心,則一言挑之,足以交情通體,中夜相從;倘她心無此念,縱文賦錦繡,動輒萬言,卻也只能是使君有意,羅敷無情。

君不見,無業游民司馬相如,家徒四壁,僅憑弄琴傳音,便惹得卓文君午夜亡奔,投懷送抱,羨煞個人!君不見,陸游休妻唐琬,多年後於沈園重逢,結果唐琬離開他之後,美貌更勝從前,生活越發如意,身邊又有新的夫君——趙士程相伴。趙士程乃皇家後裔,自然非仕途落魄的陸游所能比擬。紅酥手,黃縢酒,眉梢眼角訴風流,可嘆對面非陸游,悔青個腸!該,該,該。沈園相見一年之後,唐琬香消玉碎。承認吧陸游,這個噩耗讓你feel much better(感覺好多了)。

【9.名篇背後】

蒙恬雖為將門之後,卻自幼嗜讀經書,喜好文學,李斯一篇《諫逐客書》,看得他蕩氣回腸。在回鹹陽的路上,蒙恬由衷讚道:“先生之筆,有如天半游龍,非人間所有。此諫書必可流傳久遠,為後世垂範。”

聽完蒙恬的誇獎,李斯面色依然嚴峻。對李斯來說,把《諫逐客書》寫好並不難,他一不小心就把《諫逐客書》寫成了千古名作。難的是,要讓《諫逐客書》達成它的使命——改變嬴政的決定,挽救他的命運,也挽救那些外客的命運。做不到這一點,《諫逐客書》就只能是一堆華麗的文字垃圾。李斯才不在乎後世會有多少人來讀他的《諫逐客書》,有多少學者為他的《諫逐客書》正義註疏,有多少學子對他的《諫逐客書》逐字解讀。他眼中的讀者只有一個——嬴政!

所謂工夫在詩外。別看李斯寫《諫逐客書》之時,援筆立就,一氣呵成,但他在文本之外下的工夫,蒙恬卻並不知道。也許在李斯預感到宗室將對外客不利之時,他就已經開始構思這篇文章了。當他像布盧姆一樣在鹹陽街頭躊躇徘徊時,腦海裏盤旋的還是這篇文章;在放逐的路上,他也沒有停止過對這篇文章的醞釀。用如此長的時間來構思,李斯顯然不是在斟酌詞句,而是別有考慮。

首先,他要摸準嬴政的想法,站在嬴政的角度考慮問題,分析他的處境,判斷他的立場,然後對癥下藥,務求斯人不言,言必有中。《諫逐客書》不出則已,一出便要正中嬴政的下懷,而不是下陰。

其次,同樣重要的是,李斯要確立自己的寫作姿態,給自己定位。在他面前有兩個失敗的先例,足以令他汲取教訓。說起來,這兩個失敗先例的主人公,還都和李斯有些淵源:一是同為楚人的屈原,一是他的師兄韓非。

屈原見逐,作《離騷》;韓非不用,寫《孤憤》。雖說屈原是怨而哀,韓非是怨而憤,但終究都是在怨。李斯也是有資格怨的:他無辜遭到驅逐,的確是受了委屈,而且委屈還不小。屈原是貴族,可以怨而哀;韓非是公子,可以怨而憤;李斯身份雖不比這兩人,但至少也可以怨而悲嘛。而如果照這個定位寫下去,我們不難想見,《諫逐客書》就將是另外一副面目:我李斯是怎樣的勞苦功高,和大王共度過多少君臣和睦的甜蜜時光,如今受到宗室的陷害,命運是如何不公,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放逐的路上多少辛酸,同行的外客多麽淒慘,再加入幾個老人和小孩的動作特寫,諸如此類,這般等等。

沒有人說這樣寫不行,但從屈原和韓非的遭遇可以看出,哀怨的姿態並不能解決問題。通常來說,怨婦甚至比潑婦更加可怕。潑婦是不會講理,怨婦是不肯講理。沒有人願意做出怨氣的筒,更別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了。再者,嬴政並非普通的君王,他能幹出囊撲兩弟、囚禁母後這樣的事來,顯見絕非可以動之以情之人。對付嬴政,必須曉之以理。於是我們看到,在《諫逐客書》裏,李斯跳出了個人情緒的小格局,也跳出了圍觀他寫字的外客們集體營造的悲傷氣場,始終保持著冷靜和克制,站在旁觀公允的角度書寫諫議,只字不提個人的冤屈、外客的淒涼。在他的文章裏,只有血,沒有淚。

很快就要面見嬴政,李斯有必要先提前了解一下嬴政對《諫逐客書》的反應,於是問蒙恬道:“大王讀諫書時,你可曾陪侍在大王之側?”

蒙恬點點頭,道:“先生之書,大王擊節讚嘆,不能釋卷。其中有幾句,大王更是念出聲來,吟嘆再三,深有會意之色。”

聽到嬴政的反應,李斯興致好了許多,又問蒙恬道:“吾書你能背誦否?”

蒙恬有著照相機般的記憶力,當下將《諫逐客書》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李斯面露嘉許,道:“大王念出聲來的那幾句,你可還記得?”

蒙恬道:“記得的。是……”

李斯打斷蒙恬,道:“可是以下三句?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李斯每說一句,蒙恬臉上的驚異之色便加重一分。李斯三句說完,蒙恬驚嘆道:“先生真神人也。大王吟嘆良久的,正是這三句。蒙恬費解,先生何以能未蔔先知?莫非這三句話中藏有什麽玄機不成?”

李斯大笑,道:“你不懂,大王卻是懂的。”李斯知道,嬴政看出了他文章中的潛臺詞,所以才召他面見。李斯加鞭策馬,回鹹陽的路還很漫長,而在路的終點,他將站在嬴政面前,把文章中的潛臺詞一一揭曉。

想到這裏,李斯止住了笑容,重新陷入思索。現在還沒到笑的時候,對他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10.君臣重逢】

李斯回到鹹陽,顧不上旅途的疲勞,直奔鹹陽宮而去。作為一個政治人物,他已經破產。他和十年前剛到鹹陽時一樣,手中唯一的籌碼就是一根三寸不爛之舌。李斯站在熟悉的宮門前,擡頭仰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終於重新回到了賭桌,雖然籌碼少得可憐,他也必須賭下去,如果不賭,便永無翻本的可能。

郎中令王綰遠遠見到李斯,忙迎上去,道:“客卿大人一路辛苦,大王已等候多時。”王綰乃是嬴政身邊親信之人,嗅覺最為靈敏,對嬴政的心思也吃得最準。王綰依然稱呼他為客卿大人,應該不僅是出於私交,而是傳達了一種信息——嬴政的立場已經出現松動的跡象。

李斯心下稍安,隨王綰入宮,嬴政降階相迎。李斯見到嬴政,心中一陣激動,跪拜道:“待罪之臣李斯,不意能再見大王,感與慚並。”嬴政趕緊扶起,親執李斯之手,引其就座。

嬴政道:“先生身處放逐,猶不忘寡人,惠書賜教,實寡人之幸。先生當知,逐客之令,牽連甚廣,非寡人之獨斷也。”

李斯道:“臣也知此。盡逐外客,誰能得利?宗室和六國也。六國不能為此,則必宗室之意也。”李斯輕飄飄一句話,便將矛盾化大為小,化繁為簡,將逐客令體現的國家意志轉變為宗室的公報私仇。

嬴政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展開李斯的《諫逐客書》,道:“先生之書,寡人讀之再三。其末有雲,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又雲,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再雲,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先生似乎有未盡之意,隱約別有所指,不知是否?此殿中唯你我而已,願聞先生之見,望先生暢所欲言。”

嬴政的語氣與其說是鼓勵,不如說是在慫恿。李斯心想,事已至此,也只能撕破臉皮,正面攻擊宗室了,畢竟是他們先把他逼上絕路,他必須反擊。況且,李斯對宗室是曾有過大恩德在先的。

想當年,宗室站在成蟜一邊,聯手對抗嬴政。嬴政一怒之下,本欲對宗室痛下殺手,多虧了李斯的進諫,宗室不光得以保全,而且在成蟜敗亡之後,更受到嬴政的重用。而如今宗室居然要驅逐他,把他趕出秦國。這種以仇報恩、以怨報德的行徑,讓李斯齒冷和記恨。李斯對宗室的厭棄心結也從此產生,並為日後一個左右歷史格局、改變歷史進程的極重大事件埋下了伏筆。

李斯於是道:“古訓有雲,疏不間親,賤不議貴。今蒙大王恩準,臣敢不昧死直言,唯大王采聽。大王當不難想象,臣所將言者,非臣一己之見,實乃無數無辜遭逐外客之共欲言者。他們曾經為秦國效忠,並願繼續為秦國效忠。”

嬴政道:“說下去。”

李斯道:“宗室所以驅逐外客,其爭有三。其爭之一,貴賤之爭。宗室,貴族也;外客,多庶民也。輕賤布衣,貴族之慣習。宗室與外客同殿為臣,為外客所屈,內心未嘗不引為恥,必願逐之而後快也。然而,宗室之所願,不能為大王之所欲。夫貴者,大王之臣也;庶民,亦大王之臣也。大王志在天下,當以德懷天下,如陽光雨露,遍施萬物,無所偏頗。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即謂此也。

“其爭之二,公私之爭。宗室,以社稷為私物;外客,願社稷為公器。宗室以社稷為私物,故而必欲獨享,惡與人共。然而,宗室之所願,不能為大王之所欲。大王志在天下,當與天下大同。獨私一家,非天子之道也。五帝、三王,皆以天下為公,非一己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天下無敵,即謂此也。

“其爭之三,賓主之爭。宗室,以主人自居,視外客為賓,以為召之可來,揮之即去。然而,宗室之所願,不能為大王之所欲。臣竊為秦危之,再為大王危之。何故也?今逐外客,外客歸六國,一旦用事,必與秦為敵,六國皆怨而伐秦,秦危也。外客既去,宗室見重,用事莫非宗室,則大王仰賴宗室,非覆宗室仰賴大王也。勢柄倒移,尾大不掉,大王危也。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即謂此也。”

嬴政是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通。秦國的政局變化,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成蟜謀反之後,宗室開始走上前臺,掌握權力。當斯時也,嬴政也確實需要借助宗室的力量,對抗嫪毐和呂不韋。如今,嫪毐伏誅,呂不韋遣歸河南,宗室再無對手,在朝中一枝獨大。宗室的強大自然也讓嬴政深為憂慮。逐客令原非他的本意,而是迫於宗室的壓力。

既然要攻擊宗室,索性便惡人做到底。李斯又道:“宗室與外客,為臣之道迥異。臣請為大王言之。”

嬴政道:“先生請講。”

李斯道:“宗室得與大王同根同祖,非大王所賜,天賜之也。即便換個秦王,他們還是宗室。故而宗室只忠嬴氏,不忠大王也。大王賞之,宗室以為分在應得,不能感恩。宗室血統,與生而來,奪之不去,大王罰之,不足為懼。大王利在有能而任官,宗室卻可無能而得事;大王利在有勞而爵祿,宗室卻可無功而富貴。宗室與大王,利害相去不啻千萬裏。而外客來秦,為大王而來,唯大王是從。大王於外客,賞之則喜,罰之則懼,令行禁止,莫敢不從;大王於宗室,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宗室與外客,為臣之道迥異,事主之道迥異。大王不可不察。”

李斯一番激烈尖刻的言論,讓嬴政閉目沈思。嬴政忘不了宗室在他面前的桀驁無狀。他們更多地將他看作是嬴氏家族的一員,年輕而稚嫩的一員,應該教誨,而不是聽從,應該訓勉,而不是尊敬。在宗室面前,他體會不到王的尊嚴和體面。

李斯不安地望著嬴政,不知是禍是福。良久,嬴政睜開眼睛,道:“逐客之令,雖為宗室提議,而定奪在寡人。宗室之臣,素有大功,寡人不忍責之。寡人將除逐客令,盡歸外客,使其鹹覆故位,一如從前。先生也請官覆原職。”

【11.節外生枝】

李斯知道,嬴政不是不忍削減宗室權力,而是風險太大,有所忌憚,時機也未成熟。宗室勢力根深蒂固,不容小覷。廢除逐客令對宗室已經是一次沈重的打擊,如果急著采取進一步行動,難保他們不強力反彈。

嬴政允許李斯官覆原職,標志著在這次賭博中,李斯已經成功翻本。李斯卻並不叩拜謝恩,而是說道:“吾王聖明。除逐客令,誠外客之幸也,亦社稷之福也。臣鬥膽,請辭客卿。”

嬴政大感意外,道:“為何?”

李斯道:“宗室知道因臣之諫,大王乃除逐客令,必然不快,乃至暗暗懷憤。臣請辭客卿,一則示以所諫無關私心,只為秦國也,或有安撫宗室之效;二則事因臣而止,臣即去,也給宗室一個平衡。茍有利於大王,臣雖離無恨也。”說著說著,李斯仿佛也被自己感動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這是何等境界,何等飄逸。在這一刻,即便嬴政並不挽留,任他離去,李斯也自覺可以神聖地無悔。

李斯感動了自己,卻未能感動嬴政。嬴政只是平靜地問道:“先生辭去客卿,何人可繼先生之後?”

李斯答道:“客卿之位,何須再設,廢之可以。一個客字,終有隔膜區分之意,示天下以賓主有分、內外有別也。今外客雖歸,心中難免存疑不信,受怕擔驚。大王宜安其心,固其志。自今日起,再無外客之說,皆一視秦人也。”

嬴政嘆道:“先生識見高遠,顧慮周全。寡人謹受教,敢不從命。”嬴政召入尚書令,吩咐擬詔。嬴政口述道:“李斯來秦,九年有餘;輔佐朕躬,盡智竭力;籌劃奇策,信是良臣;剛烈敢言,可謂忠君。高義報國,力辭客卿。寡人感念,準其所請。股肱折卻,痛惜於心。”

嬴政金口一開,批準了李斯的辭職申請。君無戲言,李斯再想回到客卿之位已經不可能了。李斯匍匐在地,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麽,有沒有為自己的一時沖動而後悔莫及。

好一陣沈默,然後才又聽嬴政繼續說道:“然今六國虎視,天下未定,此特用賢之急時也。李斯智能匡君之失,才足定國安邦,寡人久欲授以大任,今其時也。詔曰:以李斯為廷尉。”

廷尉,掌刑辟,是秦國的最高司法長官。秦國歷來以法治國,因此廷尉之職格外顯赫,權勢僅次於三公,位列九卿之首。李斯失之客卿,收之廷尉,這麽算起來,不光是成功翻本,而且還大大賺了一筆。

嬴政的一轉念,讓李斯經歷了從地獄到天堂的旅程。李斯也知道,今天嬴政給他的已經太多,再向嬴政提任何要求都會顯得過分,甚至會招致嬴政的反感。然而,李斯沒有見好就收。他還有一樁心事未了——他要恪守自己的承諾,拯救鄭國,他不能撇下鄭國的死活不管。李斯於是道:“逐客之令,皆因鄭國一人引發,不知其人現在何處?”

嬴政道:“鄭國費我錢財,耗我民力,為韓作間,依律當誅。已定於十日之後,行梟首之刑。先生何以有此一問?”

李斯道:“鄭國之事,臣也頗知曉幾分。臣昧死請,鄭國雖為間,然關中水渠,耗資亦巨,民力亦用,實不可半途而廢。然欲畢其功,舍鄭國不能為。望大王法外施恩,特加赦免,許其戴罪立功。”

嬴政道:“先生深通律法,精於治獄,當知人君惜赦,所以重法也。況鄭國一案,乃宗室一手經辦,審之以法,刑之以法,並無可挑剔之處。寡人先除逐客令,已是令宗室難堪,倘再赦鄭國,則宗室顏面不能得存,此非寡人所欲也。”

李斯還要說話,嬴政卻已是一揮手,道:“先生一路跋涉,想也累了,且回府中歇息,有事他日再議。”

李斯於是謝恩告退。在鄭國一事上遭到的暫時挫折並沒有影響到李斯的好心情。今天實在是夢幻的一天,神奇的一天。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內,他從仕途破產到官覆客卿,再從官覆客卿到晉升廷尉,大悲然後大喜,委屈然後得意。向來冷靜的李斯,面對仕途上這一質的飛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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