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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軍權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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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相有異】

嬴政七年這一年的初夏,有彗星先出東方,見北方,再見西方。占卦者言,其兆不祥,必折大將。於是,秦國夠級別的大將們都緊張起來,生怕自己就是那個不幸的家夥。然而,接連幾個月過去了,一切如故,大將們照樣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這樣的結果,搞得占卦者也很尷尬。

唐人賈島有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短短十字,寫盡秋氣之蕭瑟。秋日的鹹陽,天高地遠,色調灰冷。就在占卦者都已經不再相信自己的預言之時,預言卻悄然成真。一員大將死在這個秋天,而且是當今秦國最有名、最英勇的大將。這個被彗星奪去生命的大將,就是赫赫大名的蒙驁。

近十年來,秦國發動的對外戰爭,大都由蒙驁統率指揮。蒙驁在秦國軍隊中的超然地位,有如當年的戰神白起,無人可以撼動。其威望和功績,更是無人可及。如今,將星隕落,六國去一強敵,自然大為欣喜。而對秦國來說,卻不僅僅是損失一名超級猛將的問題,蒙驁的死去,極有可能在秦國政壇引發一場巨大的政治危機。

蒙驁在世之時,為將主外,而呂不韋為相主內,將相和睦,合作愉快。雖不能因此便斷定蒙驁就是呂不韋的人,然而一旦呂不韋和嫪毐發生爭鬥,蒙驁必定是站在呂不韋一邊的。畢竟大家都是元老級別的人物,功勞和地位都是貨真價實、無可非議的。像蒙驁這樣的老資格軍官,最看不慣的就是像嫪毐這樣身無寸功卻能坐火箭升到高位的年輕人。老子有今天的地位,全是靠在戰場上一刀一劍、拼死拼活掙出來的,你小子算什麽東西,還不是靠著太後的寵信而已。蒙驁對嫪毐,不僅是不服氣,更是看不起。可想而知,蒙驁一死,呂不韋大悲,而嫪毐竊喜。

蒙驁的葬禮,輝煌而隆重。秦國的政壇要人,不管曾經和蒙驁是友是敵,悉數出席。李斯也是軍隊體系的人,現在又貴為客卿,自然也免不了要去吊唁一番。

而所謂的追悼會,其實也可以算作是分贓會。蒙驁屍骨未寒,已經有無數人為了自己的利益,開始打起了小算盤。李斯看著一個個面容悲戚的高官顯爵,心裏冷笑:“你們這些人,在別人的棺材前流自己的眼淚,你們這些人中,到底有幾人真心哀痛?又有幾人不是在心中暗暗狂喜?”

李斯與蒙驁,並沒有密切的交往和私人的關系。他其實和那些被他冷笑的人一樣,非但不哀痛,反而心中狂喜。讓李斯更為關註的是,蒙驁死後在軍隊裏留下的巨大權力真空。得軍權者得天下,蒙驁一日不死,軍權一日難收。蒙驁一死,正給了嬴政收回軍權的大好時機。與此同時,嫪毐和呂不韋也是對軍權虎視眈眈。至於嬴政到底能收回多少軍權,就要看嬴政的決心、智慧和勇氣,也許,還要再依靠那麽一點點運氣。

【2.葬禮之上】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再英勇無敵的將軍,終究難逃一敗——敗於光陰,敗於死亡。冷酷的歲月,以它那悠然的手指,將秦國老一輩的將星漸次摘下。如王齒、麃公等人,都已先蒙驁而死。及蒙驁死,一直處於這些老將陰影下的中青年軍官終於熬出頭來,秦國的鐵血雄軍,註定要由他們來統領。這些年輕的軍官,可以列出姓名的有:王翦、桓齒、楊端和、羌瘣、辛勝、衛尉竭、內史肆以及蒙驁之子蒙武等等。他們都已等待得太久,早就渴望著能在戰場上統率三軍,大顯身手。

蒙驁的地位將由他們中間的哪一個來繼承?事實是: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他們的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裏,而是掌握在那些既不拿刀,也不握槍的政治家手裏。

作為軍官,最在乎的自然是部下士兵的戰鬥力。然而政治家首先考慮的卻並不是軍隊的戰鬥力,而是軍隊聽誰的話,歸誰指揮。

李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雖說自己也是軍職在身,但無論怎麽輪,也輪不到他來做將軍。況且,帶兵打仗、沖鋒陷陣也不是他的本行。但是,軍隊的問題他卻又不能不關心。可以預見的是,眼前這些前來致哀的大小官員將領,一待葬禮結束,便會馬上化悲痛為力量,為軍權展開一場劇烈的爭奪。

蒙驁死得很突然,出乎他自己的預料,也出乎李斯的預料。所以,當李斯趴在蒙驁的靈柩前大哭“蒙驁將軍,你怎麽說死就死了”之時,他說的確實是真心話。李斯揉了揉太陽穴,決定暫且不去想軍權歸屬的問題。而就在這時,在靈堂角落裏的兩個少年吸引了他的註意。

李斯見那兩個少年,長者約十五,幼者約十三,皆身披重孝,當是蒙氏子弟無疑。尋人一問,原來乃是蒙驁之孫,蒙武之子,為兄者名為蒙恬,為弟者名為蒙毅。李斯向蒙恬、蒙毅走去,蒙恬、蒙毅急忙叩拜行禮。李斯受禮,再一一攙起。

李斯打量著兄弟二人,但見二人雖是小小年紀,卻已是風神俊逸,儀表卓然,舉手投足間,氣度大是不凡。李斯心裏暗嘆:“此二子,日後必是秦國棟梁之材。有道‘為將者三世必敗,以其殺伐太多,其後受其不祥也’,今觀蒙恬、蒙毅二人,方知此言大謬。”

李斯有些氣餒地想起自己的兩個兒子,和蒙家兩兄弟比起來,李由、李瞻實在是相差甚遠。在這一點上,李斯很是客觀。不過作為父親,他對兒子的不成器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有十一年不在兒子們的身邊。且不論天分,單說李由、李瞻困在上蔡那種小地方,環境不好,教育水平又不高,和蒙家兩兄弟比,早已輸在了起跑線上。李斯又想,即便我千辛萬苦地做上相國,成為除了秦王之外整個秦國最有權勢的人,然而如果子孫無能,不能將這得來不易的權勢傳承下去,而是拱手任人奪去,則我的奮鬥又有何意義?說不得,到頭終究只能是一場空而已。

蒙恬、蒙毅有如兩塊瑰寶,讓李斯眼前一亮,卻又讓李斯不免抑郁:“我若是有蒙恬、蒙毅這樣的兒子該有多好,老天未免對他蒙家也實在太慷慨了些。”李斯此時失落的表情,正好和葬禮所要求的氣氛極為相宜。

【3.天兆再次降臨】

且說蒙驁下葬,三軍感傷。遙想蒙驁當年,鐵騎金甲,征伐天下,一戰傾人城,再戰傾人國,雄圖武功,縱橫睥睨,恨六國之羸弱,以九州為渺小。而今溘然長逝,與世永辭,方知躬眇軀微,所據僅片席之地而已。人歸塵,功入土。逐勝於人間,永沒於黃泉。陸機《吊魏武帝文》雲:“已而格乎上下者,藏於區區之木;光於四表者,翳乎蕞爾之土。”千古英雄,寧無同悲?

與此同時,唯一一支在外征戰的秦國大軍,也正向鹹陽急速回奔。這支大軍,由桓齒率領,本在攻打龍、孤、慶都三城,指日可下,突聞蒙驁死訊,又奉呂不韋之召,雖心有不甘,也不得不火線撤退。還軍途中,順手攻汲,聊為洩憤。大軍一入函谷關,塵煙未散,關門便迅即緊閉,不與六國通消息。

蒙驁之死,早有細作通報於六國。今又見函谷關緊閉,六國使節,恕不接待,六國皆是狐疑不安,心神不寧。老虎不吃人,絕不會是突發善心,要麽是腹瀉,要麽是牙痛。可想而知,此時的秦國政壇,必是陰雲密布,山雨欲來。秦國這麽一緊張,六國也跟著緊張,他們可沒有心情看戲。隔岸觀火,不僅需要眼力,更需要實力。

秦國這次閉關鎖國,頗有些開封閉式會議的意思。會議不開完,不拿出個結果來,裏面的就別想出去,外面的也休想進來。

關於繼承蒙驁的人選,嬴政一直沒有表態。李斯也猜測不透嬴政的心思,只覺其日漸陰沈,恍惚的神情折射出他內心艱苦的思考和劇烈的沖突。此後的三十年裏,李斯再也沒有見嬴政如此緊張過。即使是後來嫪毐舉兵造反,欲取嬴政性命之時,嬴政也是談笑自如,色不少改。

李斯倒有些可憐起嬴政來了。他才只有二十歲,正是揮霍青春的年華,卻不得不以雙肩扛起帝國的重任。黃帝曰:“上下一日百戰。”嬴政方弱冠之年,就要和年齡比他大上幾十歲的奸猾老臣們鬥心計、比手段。雖然說,年輕沒有失敗,可對嬴政來說,政治不是體育,可以按年齡大小分級別進行比賽。年輕不是他的借口,他不能失敗,也不敢失敗。

嬴政明明是沈默的君王,奈何呂不韋和嫪毐偏要當他是沈默的羔羊。王綰事件並沒有引起他們足夠的警醒。呂不韋和嫪毐置嬴政於不顧,就軍權的歸屬展開了新一輪的爭奪。郎中令可讓,軍權萬不可讓。呂不韋首推蒙武,備選桓齒;嫪毐首推內史肆,備選衛尉竭。論起為將作戰的水平,自然是蒙武和桓齒二人更堪大任,但嫪毐的邏輯是:我說誰行,誰才行。嫪毐以為,內史肆和衛尉竭是行的,蒙武和桓齒是不行的。而嫪毐的邏輯,也就是太後的邏輯。呂不韋占理,嫪毐占勢,兩相僵持,皆是不肯退讓。軍方則擦亮刀槍,觀望仿徨。

李斯自知,呂不韋和嫪毐已呈水火之勢,又是在死爭政治生命中不可放棄之軍權,即便自己能舌燦蓮花,怕也不能說服二人。而讓李斯不解的是,嬴政也根本沒有讓他去做說客的意思。李斯不禁納悶:莫非嬴政早已智珠在握,抑或是嬴政寄望於天,坐等奇跡出現?

秦國上下,空氣令人窒息,危機一觸即發。而就在這樣的微妙時刻,連老天也忍不住要前來湊趣添亂。

彗星,又見彗星。

這次的彗星,高懸西方的天際,長達十六晝夜,這才光芒消滅。對此異常天相,占卦者不敢明言,只能含糊其辭地解道:恐非吉兆。占卦者雖未明言,而其意卻已昭然。參照蒙驁的案例,這回的彗星又將奪走誰的生命?這次的彗星,遠比蒙驁那次來得更大、更亮,也更持久。莫非,這個註定要因彗星而死的人,竟能比蒙驁更加顯赫、更加尊貴?

【4.幾被遺忘的女人】

秋風又起,凜冽蕭條,春葉夏花,催敗零落。有老鴉淒鳴,為不能護巢。巢為風傾,自樹梢跌落,蛋破雛亡。

鹹陽恒貞宮內,焚香裊繞,一婦人平躺於榻,雙目空洞。她已經老了,很老很老了。多年前,她有一個名字,叫作夏姬。如今,夏姬已湮滅於歲月的長河,她作為夏太後卻還在活著。曾經,她只是孝文王眾多妃子中的一個,並不受寵。還好,她生了一個兒子——異人。呂不韋將異人扶植為秦王之後,她於是被尊為夏太後,被高高在上地供著。

夏太後是忽然得急病的,延醫而曰不可治。此時的夏太後,已到了彌留之際。她明白了,自己就是那個要被彗星奪去生命的人。她並不恐慌,反而感到解脫,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她試圖回想自己的少女時代。那時,她是那麽年輕,雖然稱不上絕代佳人,但面貌也還是頗為秀麗的。然而,後宮中美麗的女子何其之多,她就像隱藏在森林中的一片樹葉,根本不能得到孝文王的註意。那不多幾次的臨幸,成了她一生中最為珍藏的記憶。當她在燈下獨自神傷,為自己的命運而流淚之時,可曾有人給這個可憐的女人以哪怕輕微的一瞥?

在她最美麗的時分,她卻從沒有被愛過。在她最值得被愛的時候,她卻只能與孤燈相伴,夜夜空眠。她那短暫的容顏,在無盡的等待中輕易耗盡。如今,她的眸子已然昏暗,皺紋爬滿臉龐,身體幹瘦僵硬,再也不覆當年的圓潤和彈性。銅鏡竊取了她的美麗,永不歸還。她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發臭了,她憎恨自己、嫌棄自己。

夏太後緩慢地轉動眼睛,慈愛地望著跪在榻前的幾個少年,秦王嬴政、長安君成蟜等等,長幼參差。他們都是她的孫子,他們身上延續著她的血脈。其中長安君成蟜,年十七,最為夏太後疼愛。反而是嬴政,和她這個奶奶十分生分,嬴政回到鹹陽,已是九歲,沈默寡言,和誰也不親不愛。如果不是她突然患上重病,嬴政是不會在恒貞宮內出現的。感情需要從小培養,成蟜就是從小在她身邊長大的,讓她在人生的暮年,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夏太後輕微地嘆了一口氣,她這一去,別無牽掛,只有成蟜這孩子,卻讓她很是放心不下。沒有了她的庇護,他會不會受到傷害?

【5.祖孫情深】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提出過一個獨創的概念:偶合家庭。這樣的家庭,建立在偶然的基礎之上,缺乏精神紐帶和共同價值,家庭成員間關系淡漠,離心離德,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兄,弟不弟,偶合家庭的最終結局,必然是分崩離析。而每當社會發生大動蕩、大不安時,偶合家庭便會大量興起,並釀出無數悲劇。

對帝王之家來說,或許也可以如法炮制,給以一個定義:豪豬家庭。

在寒冷的冬日,豪豬為了取暖而擠作一團,然而,當擠得太近,它們身上的刺把彼此刺痛之時,又會立即散開。散開之後,為了取暖而再次靠近。如是反覆,直到找到一個合適的距離,既可以彼此取暖,又不至於互相紮傷。跪在夏太後榻前的嬴政兄弟,就像冬日的一群豪豬,既需要團結起來,共同保護祖先傳下來的江山,與此同時,卻又不得不互相提防,嬴政怕兄弟們奪位,兄弟們怕嬴政謀殺。

夏太後已聽說過太多兄弟相殘的故事,她擔心這樣的悲劇在自己的孫子中間重演。但是她對此已經無能為力,只能徒勞地囑托道:“汝等兄弟,血脈相連,當相敬相愛,相扶相助,共衛秦室,期諸久遠。列祖列宗在天有靈,汝等一言一行,祖宗皆看在眼中。祖宗創業匪易,今傳社稷予汝等,汝等必當戰戰兢兢,時刻自勵,唯恐有負祖宗所托。倘汝等兄弟相殘,親痛而仇快,危及秦室,則願汝等屍骨棄諸荒野,淪為鬣狗之食,永不得歸葬祖陵。我將去也,汝等若惜我憐我,即在此處盟誓,以慰我心。”

嬴政兄弟聞言涕下,相擁而泣,發誓永守今日之約。夏太後面容和緩了許多,精神也隨之好轉。她的目光停在她最愛的成蟜身上。成蟜的母親早死,她就成了成蟜唯一的守護神。然而,她不能永遠保護他,她走了,成蟜就要開始自己保護自己了。她不擔心嬴政為難成蟜,她擔心的是太後將對成蟜不利。太後當權,為了保護自己唯一的兒子嬴政,必然要清除所有能對嬴政王位構成威脅的人,成蟜說不定就會因此遭到太後的毒手。

如果成蟜有能力保護自己,她也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在夏太後看來,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把軍隊掌握在自己手裏。當嬴政向她建議由成蟜來繼承蒙驁留下的將軍之位時,正好和她不謀而合。她心裏也大為欣慰,還是嬴政這孩子有情有義,知道提攜和愛護他弟弟。

夏太後要趁自己還有最後一口氣,讓成蟜做上將軍。她現在需要對付的,是嫪毐和呂不韋。成蟜要做上將軍,還需要他們二人的默許。至於把軍權交給成蟜這樣一個十七歲的毛孩子,是對他好,還是害了他,她不知道,她也懶得去想。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麽多了。

夏太後看著嬴政,問道:“三公九卿都來了嗎?”

嬴政答道:“皆在宮外候著,不敢擅入。”

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後在後宮淫亂,並育有二子。奸情敗露,昭王雖殺義渠戎王於甘泉,仍不免傳為國際笑柄。此後,秦國後宮便定下規矩:欲入後宮,必先自宮。三公九卿自然不願自宮,是以只能在宮外候著。

夏太後的力氣在一點點地消失,然而祖宗的規矩,又怎能輕廢。夏太後不能再等下去,她厲聲道:“他們不能進來見我,那就把我擡出去見他們。”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生都默默無聞的夏太後,忽然展現出了強人的光輝。她要利用她在人世間所存不多的光陰,將自己的存在價值發揮到極致。

【6.突如其來的一問】

鹹陽恒貞宮外,附近的街道早已完全封鎖,人車均不得通行。時在正午,宮門之外,冠蓋雲集。秦國的三公九卿悉數到齊,在此守候。嫪毐和呂不韋赫然也在。他們皆是接到夏太後的病危通知,特來望安的。李斯官拜客卿,級別剛好夠,也得以廁身其間。他們從一大清早便已在此等待。三個時辰過去了,宮門一直緊閉,是留是散,連個說法也沒有。在高墻之內的恒貞宮內,究竟有什麽事在發生著,夏太後又是死是活?他們只能猜測,卻無處求證。

所謂等待,就表明命運不能由自己掌握。對狂傲自大的人來說,這是怎樣的煎熬和侮辱?在李斯仕途起步的階段,他已經歷過無數次的等待。他已經嘗夠了等待的滋味,他已經膩了。他沒想到的是,即便做了客卿,還是免不了要等待。縹緲的命運啊,比起世上最美麗、最冷漠的女子,都還要更加難以追求到手。

好在李斯並不是一個人,有一群人在陪著他等,這讓他感覺好過許多。李斯暫時還處在對新身份的適應期,在他身上,還保有樸素的平民情結。當他看著這些高貴的三公九卿像鹹魚一樣被晾起來,心中也大為快意。這些高官,平素皆是一副凜然不可犯的面孔,現在卻像孫子一樣等著,而且連一聲抱怨也不敢有。高官們各想心事,無人說話,一是無話可說,二是在這樣的場合,最好還是保持沈默。在外人看來,這樣的場景莊重而肅穆,李斯卻覺得,這樣的場景滑稽而荒誕,充滿了嘲弄和諷刺。

終於,宮門輕啟。秦國高官二十人,一時回首宮門看。但見夏太後被連人帶榻地擡出宮來。和夏太後一起出現的,是嬴政和成蟜。

眾官忙拜倒一片,其中更有感情豐富者,已是提前泣不成聲。

就在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夏太後身上之時,李斯卻首先看向嬴政。他對嬴政更感興趣。只見嬴政面如寒冰,卻不透明,英俊的臉龐木然而無表情。反觀成蟜,雖然容顏悲痛,但細觀之下,卻不難發現,在那蹙起的眉眼之間,有著掩不住的得意和激動。

李斯忍不住在心底琢磨:看來事有非常。夏太後已是奄奄一息,為何還要親自出來會見大臣?成蟜眼看就要失去自己最大的靠山,卻為何又會面露得意之色?而嬴政在其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以李斯對嬴政的了解,他相信,嬴政一定在背後有動作。夏太後之死,嬴政絕不會簡單地哭幾聲完事,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拿夏太後的死來做些文章。在這恒貞宮外,一定將有好戲上演,他只須靜觀其變。

宦官示意嫪毐和呂不韋上前。嫪呂二人來到夏太後的榻前,眼光閃爍而隱蔽地觀察著夏太後的神情。的確,夏太後已是油盡燈枯之相,目前的精神,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兩人心中同時犯著嘀咕,不知夏太後有何用意。

夏太後道:“我將去也,秦國社稷,有賴二君。”

嫪呂二人心中一寬,這老太太敢情是托孤來了,於是道:“臣等自當遵太後旨意,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夏太後示意成蟜上前,她指著成蟜,又向二人說道:“蒙驁已死,軍中無長,我欲以成蟜繼蒙驁,二君意下如何?”

呂不韋和嫪毐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答。

【7.呂不韋和嫪毐的默契】

夏太後此一問,為呂不韋和嫪毐始料所不及。他二人正在為軍權爭得不亦樂乎,以為非此即彼,忽然斜刺裏殺出一個成蟜來,而且事先毫無半點風聲。沒想到,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夏太後,臨到死了,還來這麽一記狠招。在特殊的時刻、在特殊的地點,召開這樣一次特殊的臨時會議,以逼迫二人倉皇就範。呂不韋和嫪毐並沒有多少時間來思考謀劃對策,夏太後正用昏暗有神的眸子註視著他們,九卿也在一旁屏息觀望。他們必須迅速作出正確而妥帖的反應。

呂不韋不想先表態,他笑著看向嫪毐,問道:“嫪君以為如何?”

嫪毐沒有太後陪在身邊,多少有些底氣不足。他明知夏太後的提議對自己十分不利,卻也沒勇氣直接對夏太後進行反駁。他漲紅著臉,支吾著不知所雲。

呂不韋於是轉向夏太後,從容道:“臣以為,嫪君之意,是以為不可。”

夏太後未及答話,嫪毐已急忙爭辯道:“相國,你可不好胡說。嫪某並無此意。”

“那嫪君是何用意?”

嫪毐推卸責任道:“相國乃三世老臣,功高望重。既蒙太後垂問,自然是相國先拿主意。嫪某唯相國馬首是瞻。”

於是兩人你推我讓,誰也不肯正面回答夏太後的問題。他們雖是多年的對頭,但在此時卻配合得甚是默契。兩人同仇敵愾,以拖延時間為策略,就等著夏太後咽氣,夏太後一咽氣,問題自然就不答而答了。他們的舌頭開始和時間賽跑,能多拖得一會兒,勝算就會大上幾分,於是,二人爭分奪秒地說著廢話,越來越不著邊際。

夏太後見二人打情罵俏,秋波流轉,乃厲聲打斷道:“二君以我為死人歟?”

以夏太後的重要地位,加以抱重病在身,又說出如此的重話來,嫪呂二人也皆悚然,不敢再演雙簧。說不得也躲不過,必須得拿個明確的態度出來。

呂不韋心裏暗想:軍權非同兒戲,易放難收,此時不爭,以後就別想再爭。可嫪毐這狗娘養的也不幫我,只知呆立如朽木。成蟜做了將軍,吃虧的又不是我一個人。

實則呂不韋錯怪了嫪毐。嫪毐不是不爭,是不知道怎麽爭。他的智慧實在有限得很。嫪毐下半身雖有所長,上半身卻有所短,正符合著心理學上的補償反應。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於是,瞽者善聽,聾者善視。完美的人不存在,完美的人生也不存在。

嫪毐已是聽天由命之態,呂不韋無奈何,只得硬著頭皮答道:“以臣之見,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知兵之將,乃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不可不慎也。昔日趙括年輕氣盛,少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而趙王以三軍聽之,遂致長平之敗,趙國從此不能覆振。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今長安君尚年幼,不如待其長成,多經歷練,再授以三軍未遲。老臣愚鈍,敢請太後三思。”

夏太後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忽地坐起,滿頭白發根根豎起,對呂不韋怒目而視,有如憤怒的母獅,欲擇人而噬。饒是呂不韋經過大風大浪,也不免心裏一寒,氣勢上早弱了三分。

【8.榻前之約】

夏太後目光貫註呂不韋,瞳孔裏跳動著仿佛是從地獄裏竊取的鬼魅火焰,疾聲道:“嬴氏江山,代代相傳,已逾六百載。秦國由小到大,由弱到強,豈妄得哉!秦國之疆土、人民,皆為嬴氏所有。軍權乃國之利器,自當由嬴氏子弟掌控,此乃天經地義。成蟜乃先王血脈,今王之弟,雖年幼,卻有大志,相國安得輕其少年?以嬴氏之子將嬴氏之軍,成因嬴氏而成,敗也因嬴氏而敗,於外人何礙?”

李斯在一旁聽出一身冷汗。夏太後一定是死到臨頭,給急糊塗了。這樣傷人自尊的話怎麽能隨便說出來呢?你心裏可以這樣想,但嘴上可不能這樣說呀!這不是挫傷嫪毐和呂不韋二人的積極性嗎?徒然讓他們心寒心冷。這不是擺明了告訴他們:秦國就是我們嬴家的家族企業,你二人再怎麽著,也終究只能是一個打工的,別說做主人,就是連做股東也休想。況且,這番話不光打擊了嫪毐和呂不韋二人,而是把所有的官員都打擊了。話都赤裸到這份上,本來不想反的人,說不定也會起了反意。

李斯趕緊去尋覓嬴政的表情。嬴政還是面如止水,不知深淺。看來,至少他是不反對夏太後這番話的。李斯又順便看了看成蟜,成蟜則是一臉的興奮,有夏太後給他撐腰,又把呂不韋給著實教訓了一頓,成蟜想不高興也難。

呂不韋臉上受著夏太後狂噴的口水,心裏更是委屈得很:“媽的,你憑什麽沖我一個人來?再說,我又哪裏說錯話了?我說的句句在理,不僅是忠言,更是諍言。你太後有什麽了不起,我又不是沒睡過太後。一路貨色的賤人。只不過我現在沒得睡了而已。”一念及此,呂不韋對嫪毐之恨又加了十分。

夏太後也覺得自己話說重了,口氣一軟,又道:“我將去也,不能舍棄者,成蟜也。成蟜如能為將軍,則我再無所求,可以瞑目也。二君獨不憐我,忍心令我抱憾而終?”言畢泣下。如同庸俗煽情的電視劇,天空適時飄起一陣小雨,使氣氛格外之感傷而凝重。

據李斯猜測,讓成蟜繼承蒙驁之位,當是嬴政的主意。而讓夏太後出面做說客,也實在是一步妙棋。首先,夏太後是一個女人,女人可以不講道理,女人可以胡攪蠻纏,女人常用的絕招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夏太後今天把這三招都用全了,而男人卻是萬萬使不出這樣的手段來。其次,這場談判是註定不會皆大歡喜的,必須要有人屈服,而夏太後已是一個瀕死之人,死人又怎麽可能會屈服呢?

而把三公九卿悉數召齊,另有一個好處。在人數越多的場合,搶占道德制高點要比搶占權力制高點更為重要、更為有效。李斯不由得想起了他老師荀子的一句話:“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嬴政一家子或許在權力上尚處於弱勢,但搶占了道德制高點,並由此擁有了話語權,可以盡情地應用語言暴力,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有哪個外人好意思對別人的家務事橫加幹涉?又有哪個君子能忍心拒絕一個女人的要求?又有哪個長者可以狠心扼殺一個臨死者的最後遺願?尤其是在這種壓抑而悲傷的氣氛之下,所有的觀眾都期待著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此時此刻,不是在考驗嫪呂二人膽量之大小,而是在考驗他們臉皮的厚薄。

事已至此,呂不韋也實在抹不開面皮。他直後悔,這一趟真不該來,他本來也沒打算來的。出門之時,他就已經有不祥的感覺。盡管如此,呂不韋還是要拉嫪毐來墊背,他恭聲答道:“太後言重了。倘嫪君無異議,臣自然更無異議。”

嫪毐雖然沒有隨身攜帶智囊團,卻也知道好歹,呂不韋已經服軟,他也不能獨硬,於是道:“太後既開金口,臣豈敢不從。”

夏太後這時方才露出一絲笑容,她喉嚨間輕輕地籲出一口氣,然後永遠地失去了呼吸。用官方的正式用語來說,夏太後薨了。

夏太後為了她疼愛的孫兒成蟜,作出了她人生中的最後一搏。她能支撐到現在才死,也實在是一個奇跡。然而,她能夠透支自己的壽命,卻不能借貸得哪怕半點的愛情。她能揮霍天下所有的財富,卻無法買到愛人的一個擁抱。她的心多年前便已冷寂,如今,她的軀體也漸漸冷去。她閉上黯淡的眼睛,蒼老的手攤開著,垂散一旁,看上去那麽瘦小、那麽可憐。

遠方有童稚歌唱,曲調淒迷,隨風幽幽傳來。是那首夏太後小時候也經常唱起的歌謠。歌雲: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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