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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最漫長的一天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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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發生在潛意識裏。在這種潛意識的驅使下,他們會選擇報覆。但這種動機經過意識的改頭換面,便成了為了其他目的。

秦二世胡亥,能夠繼承他老爸的皇帝地位,卻無法繼承他老爸的救世主地位。幾乎每個朝代都會碰到這樣的問題。所以說,對每一個朝代來說,第二任皇帝通常最為難熬。

民眾希望再次被拯救,再重溫一次被拯救的過程,等到陳涉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這裏有一個疑問:秦朝雖是二世而亡,但接下來的朝代,許多能傳承到十幾代以後。這又是為什麽呢?不為別的,因為對民眾的教育,尤其是儒家思想。

在統治者眼中,儒家有兩個觀點最值得看重:忠和孝。孝就意味著你愛自己的父母兄弟,愛多則行疑,想造反,可得先為自己家人的性命考慮考慮;忠則意味著,你忠於君主,就是忠於國家,造反是不對的,造反是不好的,造反不乖。通過這種知識的灌輸,實際上無意中起到了一種對民眾的救星情結進行壓抑排擠的作用,使救星情結長久地待在潛意識裏,無法冒頭。民眾失去了對救星的期待,自然只能選擇對現行政權的順從。於是,那些皇帝也就可以高枕無憂,可著勁地折騰,搜刮民脂民膏,享受酒池肉林。

然而,當民眾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救星情結終究會覺醒。這種情結只能被暫時壓抑,卻無法被永遠磨滅。於是,新的一輪造星運動再次開始。又一顆救星出現了。他顛覆了舊的政權,建立了新的政權。而可憐的民眾,終究還是擺脫不了做綿羊的命運。

羅貫中在《三國演義》的開篇如是寫道:“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是基於歷史事實的陳述。然而,其原因還是在於集體無意識的作祟。民眾渴望被拯救,是以分久必合。民眾渴望再次被拯救,是以合久必分。

作為救星本身,自然是指那些開國的君主,要逃脫摩西的命運,不被民眾拋棄甚至殺害,還有一種策略可供他們選擇。那就是讓拯救持續進行,讓民眾感覺到自己在不斷地被拯救。秦始皇嬴政統一天下之後的諸多政策舉措,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對此種策略的自覺實踐。

【10.王威不可犯】

狂風吹我心,西掛鹹陽樹。且說李斯向秦王嬴政縱論天下大勢,兩人高山流水,相談甚歡。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和一個三十三歲的壯年,跨越了十七年的代溝,找到了共同的話題:天下。

十六歲的花季,正是做夢的年紀,但嬴政沒有夢。他的命運是註定的,不管喜不喜歡,他只能做王。他到達了一個極限,沒有可供夢想的多餘空間。況且,做夢是欲望曲折的表述和滿足,是普通人的專利,嬴政不需要通過做夢來滿足自己,剽悍的人從不自己做夢,而是成為別人的夢。

俗話說,飽暖思淫欲,那麽,當淫欲也都滿足之後呢?對嬴政來說,飽暖、淫欲都不是問題。他如果有痛苦的話,絕不會是來自物質上的,只能是精神上的,那就是:活得沒有挑戰。或者說,無論權、錢、色,對他而言只存在挑,而不存在戰的問題。

李斯給了他一個挑戰,向過去所有的王挑戰,向未來所有的王挑戰。李斯大夫主持的這次洗腦手術,可謂進行得相當及時而且成功。患者嬴政獲得了新生。

就在此時,蔡澤帶著幾個郎官急匆匆闖入。蔡澤叩首不疊:“臣護王來遲,屬下郎官擅自闖入,意圖行刺吾王。臣治下無方,死罪死罪。”蔡澤又對隨從喊道:“還不快將刺客拿下,立即問斬。”幾個郎官接到命令,也不動腦筋,應聲便往上沖。

李斯不動如山,仿佛與己無關。他知道,嬴政在還沒有成為天下的救星之前,一定會先成為他的救星。

果不其然,但聽嬴政怒叱一聲,道:“下去。寡人身側,可是輕易近得?”郎官大懼,倉皇後退,伏地請罪。

嬴政和李斯談話時,一直聲調平和,偶爾激動失控,那也是因為喜悅。直到這時,李斯才第一次聽到嬴政發火。嬴政的怒喝,竟利如刀劍,威不可當。李斯雖明知那怒火並非針對自己,仍打心底掠起陣陣寒意。

嬴政高高在上,對蔡澤道:“郎中令,汝欺吾年幼歟?李斯如欲不利於寡人,早便已經動手,何必等到此刻?就算李斯真是刺客,一直在等待刺殺寡人的最佳時機,汝急匆匆派人沖上來,只能逼其鋌而走險,孤註一擲,向寡人動手。汝置寡人性命安危於何地?”

蔡澤低頭,不敢接話。他一時失了冷靜。他剛聽到李斯闖入王宮時,心裏大驚。他倒不是擔心李斯暗殺嬴政。嬴政身高力大,又是劍不離身,李斯真想暗殺嬴政,就憑他那身板,成功的概率基本為零。蔡澤深知李斯之才,他怕的是李斯見到嬴政,兩人一見傾心,李斯想要多大的官,還不是嬴政一句話的事,則呂不韋又添一強援,他又多了個對手。他想賭一下,冒險讓手下郎官上去抓李斯,只要嬴政一時軟弱或猶豫,沒有及時制止,則立即把李斯帶出殿外,讓李斯即刻人頭落地。況且,作為郎中令,大秦法律也賦予了他這樣的權力。只是,他太低估嬴政了。他沒想到嬴政會如此強硬、如此果斷地替李斯出頭。在王的意願面前,法律只能回避。

嬴政語氣和緩了些,又對蔡澤道:“郎中令,寡人知你是護主心切,寡人不責怪你。你等先下去,寡人和李斯還有話說。”

蔡澤如蒙大赦,連忙告退。臨出門時,嬴政叫住他。嬴政輕聲說道:“郎中令,你老了。”

在嬴政說出這句話之前,蔡澤還沒老。但在這句話之後,蔡澤就真的老了。在那一瞬間,他仿佛蒼老了十歲。

【11.李斯獻計取天下】

蔡澤臨去前,狠狠地瞪了李斯一眼。

蔡澤的眼神雖然狠毒冷酷,李斯卻並不以為意。他知道自己把蔡澤給徹底得罪了,他給蔡澤捅了大婁子。李斯心裏苦笑:“蔡澤,你又何必恨我呢?權勢如鬧市野兔,向無常主,人人得而逐之。你蔡澤逐得,我李斯自然也逐得。況且,我並非不勞而獲,我也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以性命相搏,我容易嗎?雖然暫時逃過了你的毒手,但是,我這條命能不能最終保住,還實在難說得很。”

待蔡澤走後,嬴政問道:“統一六國,非朝夕之功。以先生之見,當以何事為先?”這問題問得很大,也很含糊。

對兩種人說話,你必須簡單明白,直截了當。一是對特別弱智的,一是對特別聰明的。李斯知道,對嬴政這樣高智商而且又沒耐心的人,必須言簡意賅、觀點明確而且新鮮,切不可拐彎抹角,東拉西扯。搞哲學,可以提倡辯證法,要說服別人,尤其是說服君王,辯證法可用不得。聽起來什麽都說到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說。辯證法的精髓就在於兩個字:但是。懂得了使用“但是”,就懂得了辯證法。

李斯道:“臣位卑,不敢言內事,請言外事。天下皆知,秦利在六國之分,不利在六國之合。臣以為,六國之分雖為秦國之利,而若能將六國之每一國再分,則尤為秦國之大利。不僅要讓六國各自為政,也必當使每一國不得各自為政。離其國君臣之計,使一國之內,政見紛紜,莫衷一是,則其國無政自亂,引頸待誅也。”

“既如此,當如何行之?”

“以臣之見,吾王當陰遣謀士,賫持金玉以游說諸侯,離間六國上下,使其不得一心。”

嬴政懶懶地道:“此離間之計,歷代先王已多有施行,並不稀奇。”

李斯不慌不忙,從容說道:“離間之計,婦孺皆知,實不為奇。同樣的一柄劍,可披荊斬棘,也可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劍雖同,用之法異也。前人用離間之計,或為一時之權宜,或為解燃眉之急。臣所獻離間之計,卻有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六國君臣,皆在網中,莫能自脫。臣敢問吾王,今倘若吾王奮鐵血之師,臨於六國,以吾王之見,六國君臣上下,欲戰者幾何?欲降者幾何?”

“欲戰者或有什九,欲降者不足什一。”

“若吾王能用臣策,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向秦者留,背秦者誅。堅持不渝,必收奇效。五年之後,則欲戰者什七,欲降者什三。十年之後,則欲戰者與欲降者各半也。待斯時也,天網收,秦師出,六國鬥志已衰,降心大熾,吾王坐而收之,不亦易哉。”

於是嬴政點頭稱善,以為上策。豬,養肥了再殺。國家,則要先掏瘦了再滅。離間計常見,而如此大規模、大範圍的離間計,讓六個國家個個都患上精神分裂,上下離心,內部瓦解,確實是頭一回。

李斯見嬴政面露激賞之色,決定再燒上一把火,於是拜道:“臣李斯言已盡,請服湯鑊。”

【12.蔡澤午夜做訪客】

且說李斯匍匐在地,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嬴政手中,靜待嬴政裁決。在李斯的預料之中,事情的正常進展應該是這樣的:嬴政正在興頭上,和他有相見恨晚之意,忽然聽到他要尋死,這哪成啊!於是愛才之心頓起,連忙將他攙扶起來,好言勸慰,不僅赦其無罪,並立即授以高官顯爵,倚為股肱。

然而,出乎李斯意料的是,嬴政偏偏一言不發,非但沒來攙扶,連痛快話也不給一句。李斯也不敢擡頭去看,只能將臉貼著冰冷的磚地,幹幹等著。李斯哪裏是真想死啊,他只不過是照本宣科,說了一句勸諫君王之後常用的客套話而已。通常君臣二人都心照不宣,按照游戲規則,誰也不會把這尋死的話當真。可是,嬴政是按規則出牌的主嗎?

李斯心裏七上八下,全身流汗,控制不住地發抖戰栗。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然而,他狠話都扔出去了,退路已被堵死,再討饒已經來不及了。

嬴政沈思著,仿佛在故意考驗李斯,折磨李斯。幾乎是過了一萬年之久,嬴政這才說道:“先生且回去歇息,明日寡人當再與先生議論。”

李斯兩腿發軟,揪著一顆心,惶惶不安地回到住所。他想自己大概還活著,但能活多久,他卻一點把握沒有。經過此事,他對嬴政的畏懼又加深了幾分。這孩子不簡單,深谙禦下之道,嬴政抓住了他的把柄,看來他是要把這把柄一直攥下去,不會輕易松手的。

是夜,李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這時,敲門聲響起。開門一看,是蔡澤。李斯連忙迎進。

蔡澤一改往日囂張的態度,笑臉說道:“白日多有得罪,蔡澤特向先生賠罪來了。”

李斯連忙道:“維護秦王,乃郎中令職責所系,李斯豈敢怪罪。倒是李斯一時莽撞,給郎中令添麻煩了。”

蔡澤心裏罵道“你知道就好”,嘴上卻說:“哪裏哪裏。”

兩人相對無言,各想心事。

蔡澤的內心獨白:李斯都和秦王說了些什麽呢?秦王替李斯保住性命,又特地派人將他客客氣氣地送回,看來一定是對他器重了。秦王說我老了,這信號太明顯了。和李斯比,我實在是老人了。莫非,他要罷免我,用眼前這位李斯代替我?不可能。我可是四世老臣,秦王絕不會懷疑我對他的忠心。晚上,秦王還賞賜了我金和綢緞呢。但秦王的心思,深遠得很,猜測不透。昨晚上那兩個小娘們還真不錯。那一身細白的嫩肉,真是吃人不吐骨頭啊。奶奶的,今晚有心梅開二度,又怕力不從心。嘿,我怎麽忽然想到這些?莫非這就是傳說的意識流?打住。我本來以為李斯是呂不韋的心腹,但李斯若是呂不韋的心腹,他大可不必硬闖宮殿,甘冒被烹的危險來說秦王。呂不韋完全可以直接將他推薦給秦王,而不是送到我手下來當個吃力不討好的臥底。看來他和呂不韋的關系不過一般而已。看這李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莫非秦王已經和他交過什麽底?

李斯的內心獨白:蔡澤啊蔡澤,你別看我表面上氣定神閑,我心裏苦著呢。秦王在我頭上懸著一柄劍,不說砍,也不說不砍。當然,這些我絕對不會告訴你。說不定門外就有幾個郎官埋伏著呢。我不裝出得意洋洋的樣子來,讓你誤以為秦王對我即將大用,萬一你要將我殺人滅口,我能怎麽樣?我還能給秦王托夢喊冤不成?

蔡澤幹咳一聲,道:“我聽秦王的近侍說,今日秦王對先生甚是賞識啊。”

李斯暗笑,心道:“好嘛,訛我來了。”

【13.命運,將在明天揭曉】

李斯心裏透亮得很。蔡澤撇下美人床、溫柔鄉,夤夜來此,便是意在探探他的口風,從而摸摸秦王的態度。秦王白天對蔡澤說的話可不輕,而這些話可以說全是因李斯而起。李斯根本就不相信蔡澤和秦王的近侍有密切的交往。如果蔡澤和秦王的近侍很熟的話,這一趟完全可以省略。況且,蔡澤當官不是一天兩天,理應知道,身為外臣,交結內侍,可是犯了君王的大忌。

李斯知道言多必失,只要裝作高深莫測就對了。於是說道:“如此說來,大人和秦王近侍很是熟稔,時常互通消息?”

這樣的帽子蔡澤可擔當不起。蔡澤面色一沈,道:“不得胡說。”

李斯道:“李斯不曾說,都是大人自己提及的。”

蔡澤打個哈哈,道:“我也是偶然聽來的。”話鋒一轉,又道,“先生和秦王兩人談論了足有三個時辰,不知所談何事?可否透露一二?”

李斯道:“未經秦王授意,李斯不敢說。望大人海涵。”

蔡澤有千種套路,李斯有萬般搪塞。總之,蔡澤始終吃不準秦王對自己的態度,更吃不準秦王對李斯的態度。他決定還是不得罪李斯為好,也算是給自己留條後路。不能多個朋友,那也不要多個敵人。

蔡澤一拍手,兩個郎官推門進來,將一個包裹放在桌上,又退出。李斯暗呼好險,門外果然埋伏有郎官,好個蔡澤,早有兩手準備。

蔡澤將包裹推給李斯,道:“蔡澤老眼昏花,不識先生大才,平日多有虧待先生之處,還望先生毋怪。區區薄禮,聊表歉意。”

“李斯乃是大人屬下,正該求大人垂青照應才是。尊卑有別,豈敢造次?大人錯愛,李斯萬萬不能收。”

蔡澤作出推心置腹之態,道:“先生不必推辭。不瞞先生,蔡澤與相國素來有隙。相國也知此事,而仍遣先生為郎,其用意必是忌先生之才,欲借蔡澤之手殺之。當日蔡澤委屈先生,皆因中了相國之計而不自知。蔡澤醒悟已遲,幸好先生安然無恙,不然蔡澤罪過大也。”

李斯知道這禮不收也得收了,只有收了,才能表明自己和呂不韋不是一夥的。李斯因道:“李斯妄收大禮,愧無以為報。”

蔡澤大笑道:“蔡澤只為謝罪,豈敢望報。叨擾已久,先生早些歇息。”

蔡澤雖強作歡笑,卻掩不住心中的焦慮和惶恐。他一無所獲,郁郁離去。看見蔡澤的沮喪,李斯一陣快意,幾欲大喊:“蔡澤,你也有今天哪!”

然而,真正的痛苦,必然是建立在別人的快樂之上。而真正的快樂,卻不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快樂所以我快樂,你快樂所以我痛苦。

李斯送走蔡澤,躺在床上,被窩冰涼,頓感淒愴。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無論喜悅還是悲傷,都無人與他分享。他思念家鄉,思念妻子和孩子。但他在思念這些的同時,卻不得不更加思念另外一個人——秦王嬴政。

秦王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目前為止李斯的觀察,嬴政雖然只有十六歲,卻已是沈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心裏能裝事,更能想事。秦王的童年經歷和他目前的處境,註定了他不可能獲得安全感。也許他就喜歡這種缺乏安全感的感覺。要獲得存在的最大享受就意味著:危險地生活。

李斯算是體會到了嬴政這孩子的高明之處。他自己缺乏安全感,因此也要讓他身邊的人全都生活在不安全之中。他不說殺李斯,也不說不殺,讓他自己猜測去。自己的命都操在君主手中,那你還不得先君主之憂而憂,後君主之樂而樂?

李斯度過了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夜,他幾乎一宿沒睡。明天,會發生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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