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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人間蒸發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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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年以後——

2003年,春。

子夜12點整,張小盼睜開了眼睛。

輾轉反側了半夜,這個10歲的男孩始終都睡不著。眼前總是浮現起一片煙雨中的墓地,在薄霧中隱藏的墓碑,他仿佛能聽到在墳墓底下發出的聲音。那聲音蒼老而低沈,斷斷續續的傳入張小盼的耳朵裏。他臉上微微一涼,似乎感到有一雙手在撫摸著他,那是一雙從墳墓裏伸出來的手,冰涼徹骨,輕輕地揉摸著張小盼白嫩的小臉。

那是30年前死去的祖父的手。

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祖父,在祖父死的時候,張小盼的父親還是一個少年。在墓地裏,他恐懼地大叫起來,他的哭聲讓父親勃然大怒,父親一邊燒著紙錢,一邊訓斥著兒子,告訴他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清明。

10歲的張小盼終於明白了,今天是屬於死者的日子。他已經隱約懂得了死亡的意思,他覺得,死亡就是如泡沫一樣,蒸發在空氣中。

已經子夜了,眼前依然被這些奇怪的幻影所占據著。張小盼沒有意識到,一陣聲波正緩緩飄入他的耳中——在進入耳道的過程中,這奇妙的聲音被漸漸放大,耳鼓在中耳眾多的細小嫩骨上產生振動,再傳遞給充滿液體的內耳耳蝸。耳蝸毛狀細胞上的振動變為電脈沖,傳到了他的大腦,在這個巨大而神秘的空間裏,被譯成有意義的聲音。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張小盼睜大著眼睛,直盯著漆黑的天花板。是誰在黑夜中召喚著他?是墳墓裏的爺爺嗎?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湧上了他的皮膚。冰涼蒼老的手充滿了皺紋,讓他渾身結起雞皮疙瘩。這只來自墳墓的手,將要把張小盼拖進墳墓裏。

那是一個永遠黑暗的世界。

他害怕。

不,他不想被拖進墳墓。他掀起了被子,從床上下來,然後悄無聲息地打開房門,走進了外邊黑暗的樓道。

那個來自墳墓的聲音,繼續追逐著他。

張小盼走下了樓梯,離開了這棟樓。他覺得爺爺就在他的身後。他甚至還能感到一股冰涼的氣息,從死去了30年的爺爺的口中,直吹到他脖子後面,再順著衣領滲入他全身每一根血管。他走在子夜的巷道中,周圍是黑暗中搖曳的小樹叢。清明的雨已經停了,只是地面上還是濕的。10歲的男孩捂住自己的耳朵,可是那聲音還是如潮水一樣湧進他的耳朵,在狹窄曲折的耳道中洶湧澎湃,飛濺起白色的泡沫。

他茫然地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遠,那聲音似乎始終都跟在身後,就如同自己的影子一樣。直到他走進一個完全的陌生的世界,他什麽都看不到,只有前方一束幽幽的光。

終於,在那束光影中,他看見了30年前死去的爺爺,爺爺又高又瘦,幾乎是一具骷髏,微笑著伸出一只沒有皮肉、只剩下骨頭的手。

張小盼向前跑去,當他即將要摸到爺爺那根只剩下骨頭的手指時,那束光忽然消失了。

忽然,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10歲的男孩緩緩回過頭去,他看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笛聲悠悠地響起。



葉蕭又回來了。

他仰天躺在床上,在緊閉著的眼皮底下,眼球不斷地轉著,這表明他正在做一個可怕的夢。

夢醒了。

他睜開眼睛。房間裏被一片昏暗的光線所籠罩著,他茫然地看著窗外,花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清醒了起來。他記得昨天自己去掃墓了,眼前浮現起那場清明的小雨,如同一張朦朧的紗布,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發現手上沾滿了汗珠。

是因為夢。

在夢中,葉蕭聽到了笛聲。

他還夢到了其它許多東西。然而,夢醒以後他都記不清了,只有那淒厲的笛聲,仍頑固地滯留在腦子裏。他竭盡全力地回憶著全部的細節,可是除了笛聲,還是笛聲。

正當他回想著笛聲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

葉蕭看了看時間,才清晨6點,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呢?他急忙穿好衣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原來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張名。

“葉警官,很抱歉那麽早來打擾你。”張名是一個將近40歲的男人,說話的樣子顯得緊張而焦慮。葉蕭已經和他做了一年的鄰居,知道像他這個年紀的男人,最容易在各種壓力下崩潰。

“沒關系,我已經起來了,有什麽事?”

“昨天晚上,你有沒有聽到什麽特別的聲音?”

葉蕭的腦子裏立刻掠過笛聲——不,那僅僅只是一個夢,他搖了搖頭:“不,我沒聽到什麽聲音。”

“葉警官,我兒子不見了。”

“小盼?”葉蕭眼前立刻出現那個10歲小男孩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是看著他入睡的,早上起來卻發現他不見了。”

葉蕭明白他的意思,他來到隔壁張名家的門外,仔細地看了看他家的門鎖,他搖搖頭說:“沒有任何被撬的痕跡。”

“我想不會有人進來的,房間裏一切東西都沒動過。”

“你覺得是你兒子自己出去的?”

張名痛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們家在本地沒有親戚,他媽媽在日本,已經一年多沒回來過了,他沒有地方可去的。”

“你先別急。想想看,昨天,或者是最近發生過什麽特別的事嗎?”葉蕭走到張小盼的房間裏,看了看揉成一團的被窩。他把手伸進去,被窩裏已經沒有了溫度,這說明張小盼是在好幾個小時以前就離開了。他走到窗前,鋁合金的窗戶關得很好,外面是鐵柵欄,不可能從窗戶出去的。

“沒什麽特別的事,小盼是一個非常膽小的孩子,平時很少出去玩的,在家在學校表現都不錯,我不相信他會自己出走。昨天是清明,我帶他去給爺爺奶奶掃墓。回來以後,他就不太說話了,好像對墓地很害怕。”張名跟在葉蕭身後,緊張地來回踱著步說,“不過,孩子害怕墳墓也是很正常的,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麽會在半夜裏跑出去。”

“會不會去學校了?”其實葉蕭自己也不太信,哪家的孩子會三更半夜去學校?

“不知道,等一會兒我去學校看看。如果還是沒有消息,我就只有報警了。”

葉蕭點點頭,這件事確實很蹊蹺,一個10歲的男孩會毫無理由毫無預兆地離家出走嗎?忽然,他的腦子裏又掠過了昨晚那個夢。瞬間,產生了一種不祥之兆,在冥冥之中預感到自己又將被卷進一場離奇的漩渦了。他走出了房間說:“張名,如果你要報警,就馬上通知我。”

“葉蕭……”張名叫住了他,神色顯得非常凝重,好像有什麽話欲言又止。

“你說吧。”

張名咬著自己的嘴唇說:“昨天晚上,你真的沒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你什麽意思?”

“別誤會。”他搖了搖頭,停頓了片刻後,忽然有些神精兮兮地說,“昨晚你做夢了嗎?”

“夢?”

葉蕭呆呆地看著對方,這似乎不應該是他來問的。他等了半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做夢了。”說話的人是張名。

“你夢到了什麽?”葉蕭問他。

張名用一種非常奇怪的鼻音回答道——

“笛聲。”



眼睛顯得有些緊張,嘴唇上的口紅淡得幾乎看不出了。她又把小鏡子對準了自己的眉毛,她有一雙天生的漂亮眉毛,這一直很令她自豪,特別是在與男人們在一起的時候。楊若子把鏡子收了起來。脫下警服以後,她顯得嫵媚了許多,更像一個小鳥依人的美眉。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了,楊若子坐在一張露天的圓桌邊上,呆呆地看著街口。晚上8點30分,他終於出現了。

他比楊若子想象中的要年輕一些,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歲左右,臉上卻顯得超乎年齡的成熟。他神色冷峻地掃視著周圍,幾乎就在一瞬間,他敏銳的眼睛在人群中發現了她。

他緩步來到了楊若子的面前,試探著問道:“你是楊若子?”

“是的。你就是葉蕭?”

他點點頭,坐在了楊若子面前,欠了欠身說:“真不好意思,今天我去了趟女子監獄。那裏的路很遠,下午沒來得及趕回來。”

“女子監獄?”

“是半年前的一個案子。如果你有興趣,下次會慢慢說給你聽的。”葉蕭招呼來了服務生,點了幾個菜,“今天是你第一次到刑偵隊報到吧?”

楊若子點點頭,有些靦腆地說:“隊長說從今天起,我就跟著你搭檔了。今後還需要你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聽起來像日本人說話。對,你的名字也像日本人。”

“對不起。名字是父母起的,只是希望我能像男孩子一樣。”她心裏還是有些緊張,盡管是公安大學刑偵專業的高材生,她始終告誡著自己必須要謹慎。

“別害怕,我是個沒脾氣的人。”菜上來了,又是炒螺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第一次見面,請你吃這些……”

“不,我喜歡吃螺螄。”楊若子夾起了一個螺螄放到嘴裏吸起來,她終於放松了下來,看著葉蕭的眼睛說,“我聽說你有過很多故事。”

葉蕭淡淡地問:“對別人來說,那些故事或許是匪夷所思毛骨悚然。對我自己而言,不過是平凡的日常生活而已。”

接下來,楊若子似乎沒什麽話可說。葉蕭也變得沈默起來,他好像有什麽心事,或許是因為今天去過監獄了,也或許是因為昨天晚上的夢。

一個小時以後,楊若子告辭了。葉蕭送了她一段路,分手的時候他說了些什麽,但楊若子沒有聽清楚,好像是關於失蹤的話題。她腦子裏反覆地想著這兩個字,腳下踏著明亮的月光,獨自走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

因為四周的房子馬上就要拆了,所以在晚上9點以後,這條路上就幾乎見不到人影了。由於這裏的偏僻,年輕的單身女子還不太敢走這條路。楊若子當然不會害怕,作為一個女警察,她有時候反而更加渴望,在這條路上遇到強盜之類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影子出現了,從她視野的左側一掠而過。

“誰?”

出於職業的習慣,楊若子叫了一聲,偏僻的小路上沒有人回答,四周都是待拆遷的房子,只有一條幽深的小巷。她快步轉進了那條小巷,借助月光向裏看去,果然有一個人影在巷道盡頭晃動。楊若子向前追去,在離那影子大約10米左右的距離,才看清了那人影的輪廓,似乎像一個小孩子。

她緊緊地跟在小孩後面,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緊張,也許那只是一個晚上自己回家的孩子,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可是,那孩子的背影卻給人很奇怪的感覺,在月光下晃動著就像是詭異的魅影。

忽然,楊若子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道深深的陰溝,還有那只冰涼的小手……天哪!

她的心裏一顫,忽然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楊若子繼續向前追去,離那個孩子的背影越來越近,從背影的頭發可以看出來,那是一個小女孩,不會超過10歲——是她嗎?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楊若子猛搖了搖頭,可是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卻湧上了她渾身每一根血管。她第一次意識到,這感覺是如影隨形般的,永遠都揮之不去。

眼前那個小女孩越走越慢,可是楊若子卻感到越追越累,似乎永遠都保持著一段距離。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追趕的是人嗎?

忽然,小女孩的影子消失了,那是一堆已經被拆了一半的房子。瓦礫邊上還停著一輛推土機,半年前這裏的居民就已經搬出去了。

人是不可能在這裏躲藏的。

除非是——

瞬間,楊若子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再想下去,她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無畏的女警,而是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她緩緩仰起頭,看著那輪奇特的月光。



蘇醒還沒有醒來。

又是那個很深很深的夢,在夢裏有一雙很深很深的眼睛,像兩個千年冰封的深潭,黑色的潭水凝固為冰塊,那是一雙神秘的瞳孔。

不,這不是夢!

他的額頭滲出了一些汗珠,一些奇怪的感覺如電流一般,刺激著夢中的大腦皮層。他感到那雙眼睛,還有那個影子,就站在他的床邊,冷冷地看著他。

蘇醒這才想起來,他正睡在自己的床上,房間裏沒有其他人。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很快就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難,他必須睜開眼睛,必須——

黑暗的房間裏,他看到了一雙眼睛。

果然是那雙夢中的眼睛,深邃明亮,清澈見底。電光火石的功夫,四目相對,兩雙眼睛都露出難以用語言形容的恐懼。

這是一雙女人的眼睛。

短短一瞬,蘇醒的腦子裏只掠過了這一個念頭。這是他自己的房間,在漆黑的深夜裏,他一個人睡在自己的床上。這個時候,卻無緣無故地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女人。

她是誰?

與這強烈懸念相伴隨的,是對未知的恐懼。蘇醒的手顫抖著伸到了墻上,按下了開關。

燈亮了。

當光明重新回到蘇醒的瞳孔裏,他卻發現房間裏空無一人,那雙眼睛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這不可能,他確信剛才有一個女人的身影站在他的床邊。雖然是在黑暗之中,但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雙眼睛。他知道那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雙眼睛。

蘇醒跳下了床,發現房門正虛掩著,剛才有人進來過。他匆忙地穿上鞋子沖了出去,跑下狹窄的木樓梯,來到下邊的小巷中。

夜色是如此迷離,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種詭異之氣,仿佛已是在另一個世界。他似乎看到前面有一個影子在晃動,於是便緊緊地跟在後面。他想起小時候父輩們總是告誡他,不要在深夜追逐來歷不明的黑影,否則會撞到鬼的。但蘇醒已經來不及多想了,如果真的是一個女鬼,他倒想見識見識。

他很快就靠近了那“鬼影”,卻發現那好像不是一個成年人的體形,而是一個小孩。這樣反而令蘇醒更害怕。

當他就要碰到那個背影的時候,那個孩子忽然回過了頭來。

旁邊正好有一盞路燈,白色的燈光打在了孩子的臉上。蘇醒看到了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小男孩,在一張削瘦蒼白的小臉上,卻長著一雙傳說中重瞳般的眼睛。

蘇醒立刻定住了,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小男孩,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這是一個幻影,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意識有些模糊。

小男孩緊盯著他的眼睛,蘇醒立刻產生了一種心被揪住的奇怪感覺。他活了28年,第一次被一個小孩子嚇到了。

“你的笛子呢?”

小男孩發出了稚嫩的童聲,但語氣卻是幽幽的感覺,似乎是來自另一個空間。

什麽?蘇醒長大了嘴巴,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但很快就意識到了某些東西,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白色的路燈下,他的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煞白。

他還想問那男孩幾句話,可喉嚨裏卻像是吃進了一只蒼蠅,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正當蘇醒呆在那裏的時候,那個小男孩扭頭就跑,像森林裏的精靈一樣,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的笛子呢?”蘇醒的心裏默念著剛才小男孩的話,腦子裏卻不斷地浮現起那雙眼睛。

眼睛……笛子……眼睛……



整整一個後半夜,蘇醒都沒有睡好,心裏的那根鉉一直都緊繃著,他生怕那個黑影會突然出現在他床邊。不到清晨6點,他就起來了,趴在窗口眺望著外面,遠處正建起一座座高樓,也許用不了一年,這裏就會被拆遷。半年前他買下了這套房子,也許自己是瘋了,為什麽要買一套說不定馬上就要拆遷的老房子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至少不是為了要賺動遷費,而是一種難以控制的沖動。

蘇醒來到房門前,仔細地檢查了門鎖,沒有給撬過的跡象。他清楚地記得臨睡前房門是鎖好的,他不可能開著門睡覺。既然如此,那個女人又是怎麽進來的呢?他又看了看窗戶,也關得很好。然後,他甚至爬到了閣樓上面,窗戶也關得死死的。這就奇怪了,既沒有開門,也沒有開窗,難道她能如魅影一般穿墻而過?

眼前又浮現起了她的眼睛,當他們四目相對的瞬間,蘇醒立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身體仿佛被X光射線穿透了似的。他可以肯定,在深夜裏有陌生人闖入了他的房間,他想他應該報警。但在打電話之前,他先翻了翻自己的存折和現金,結果一分錢都沒有少,房間裏看起來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蘇醒猶豫了一會兒,最後他決定不報警了。

他還是心存不安,不禁想到了那個小男孩,怎麽會出現在深更半夜的路燈下呢?究竟是真人還是幻影?但蘇醒確實聽到了小男孩對他說的話——“你的笛子呢?”

笛子?蘇醒覺得似乎有一股電流通過了他的身體,而且還伴隨著強烈的惡心感。

他不斷對自己默念著:我的笛子呢?最後,他想到了一個詞:潘多拉。

蘇醒終於想起什麽來了,記憶讓那只潘多拉魔盒浮出水面。他沖到了一只大櫃子前,打開了最底下的櫃門,他的手在櫃子裏摸了好一會兒。謝天謝地,它還在。

那東西摸在手裏的感覺是那樣特別,7年前的那個夜晚仿佛又湧到了眼前,鼻子裏好像聞到了那股醫院裏特有的氣味。一切都開始腐爛,除了這只盒子。

他取出了這只寶藍色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時間在盒子上仿佛凝固了,蘇醒輕輕地撫摸著盒子表面,感覺那是一個老人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它應該隨著那老人一起走進墳墓。或者,盒子本身就是一座墳墓。

現在,是打開墳墓的時候了。

潘多拉魔盒又一次被打開了,然而——

盒子是空的。

蘇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顫抖著捧起盒子。不,沒有笛子,什麽都沒有,盒子裏空空如也,這只是一只空盒子。

“千萬,千萬不能吹響這支笛子。”

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這句話,這是老師臨死前的警告,可老師為什麽不把它帶進墳墓呢?現在,這支笛子已經不翼而飛了。難道它有獨立的生命?自己會從盒子裏飛走?

或者,是昨天晚上的那個女人。



張小盼還沒有回家。

他失蹤到現在已經將近48小時。盡管張名已經報了警,還跑遍了兒子可能去的任何一個地方,但令他失望的是,包括學校和同學們,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兒子。張小盼就像是泡沫一樣,被風吹到了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名給遠在日本的前妻打了電話,還沒等他說完,前妻就在電話裏劈頭對他一陣痛罵,然後掛斷了電話。他不知道前妻會不會為兒子的事情回來,但他寧願那個女人永遠留在日本。他們離婚已經3年了,經過漫長的官司,張小盼最後留在了父親身邊。但兒子似乎對此無動於衷,他並不在乎照顧自己是父親還是母親,張名一直對兒子的冷漠感到憂慮,但他無能為力。這會是兒子失蹤的原因嗎?他不知道,在張名10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死了,到現在已經30年了。清明節那天,他第一次帶兒子去給爺爺掃墓,張小盼在爺爺的墓前卻顯得異常恐懼。

張名不明白,兒子從來沒有見過爺爺,為什麽會害怕呢?他的腦子裏浮現起了30年前,父親臨死前的那一晚。父親在不斷地吐血,長年累月的肺病讓早已讓他奄奄一息,他抓住兒子張名的手,張名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父親的手是如此冰涼,那感覺就像是骷髏。那晚,父親貼著張名的耳朵說:“你還記得我說過的故事嗎?”10歲的張名點點頭,他當然記得,從他記事起父親就不斷地告訴他那個故事。父親又咳出了一大口血,就連張名的手上也沾上了父親的鮮血,他恐懼萬分地看著垂死的父親,明白死神已經趴在父親的身上,隨時都會把他帶走。父親繼續說:“笛聲會把你帶走,把你的孩子帶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帶走。”說完,父親又吐出了大口血,幾乎噴到了張名的臉上,然後就斷氣了。

“笛聲會把你帶走,把你的孩子帶走,把你的孩子的孩子帶走。”張名永遠不會忘記父親死前的話。現在,這個可怕的預言成真了。

他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什麽扼住了,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立刻沖到了窗邊,打開窗戶呼吸著外面的空氣。月光出奇地明亮,照射在他驚恐的臉上,在一片銀色中,他似乎見到了一個孩子的背影。

兒子回來了?張名睜大了眼睛,幾乎把半個身體探出了窗戶,他的手抓著窗外的鐵柵欄,向樓下的花壇望去。在皎潔的月光下,他確實看到了一個孩子的身影。

不,那不是他的兒子。

站在樓下花壇裏的,是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女孩,披著長長的黑發,穿著一身白色連衣長裙。冰涼的月光灑在她的眼睛裏,反射出一道冷冷的光。

張名能聽到自己牙齒之間碰撞的聲音。要不是有鐵柵欄在,他恐怕已經從窗戶裏摔下樓去了。那個小女孩正在冷冷地看著他,幽幽的目光絕對不是她那年齡的小孩所能有的。月光在她身體周圍,覆蓋上了一層奇特的銀色,在一片漆黑的背景之下,宛如是黑色的舞臺上表演的白色幽靈。

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的恐懼,把身體從窗戶裏抽了回來,然後飛快地跑出了房間,按響了隔壁葉蕭的門鈴。

出乎他的意料,葉蕭很快就打開了房門,他的眼圈紅紅的,好像還在熬夜。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張名說:“出什麽事了?”

“葉警官,你去看看窗外。”

張名驚恐的神色和語氣讓葉蕭莫名其妙,他緩緩地說:“你這些天是不是太緊張了?”

“不,你去看看窗外。”

葉蕭拗不過他,只能走到窗前,低頭向外面看了看。張名緊跟在他身後說:“看樓下的花壇。”

幾秒鐘以後,葉蕭回過頭來,皺著眉頭說:“你看到了什麽?”

“一個小女孩。”

“你自己看看吧。”

張名又把頭探出了窗外,然而,樓下的花壇裏卻什麽都沒有。外面的月光依然明亮,除了花影婆莎,什麽都沒有。

“不可能!”

他又沖出了葉蕭的房間,來到了樓下的花壇裏,借助著明亮的月光,仔細地搜尋著。他就連花叢深處也不放過,結果只驚出了一只白色的野貓,從花壇中掠過。張名回頭望著樓上自己的窗戶,難道剛才真的只是幻覺嗎?

雖然花壇裏什麽都沒有,但張名似乎能感受到那個小女孩的目光,他伸出手在空氣中猛抓了幾下,只感覺一陣奇特的風從他的指尖劃過。

他猛然回頭,發覺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裏,一雙眼睛正盯著他。



2003年。地鐵擁擠不堪,各種奇特的聲音混雜在地下空間裏,仿佛是一個巨大的音響。蘇醒從樂團裏出來以後,通常會在地鐵裏轉一段時間,等到下班高峰過去以後,再進入站臺坐車。他討厭那種擁擠的感覺,他覺得在那種狹窄封閉的空間裏,是最容易讓人發瘋的。

幸好,蘇醒還沒有發瘋。他將此歸功於每天下班後逛書店,這是一家設在地鐵大廳內的書店,雖然不大但很安靜,已經開了七八年了,居然還擁有了一批固定的讀者群,蘇醒也是其中一員。

下午6點,他踏進了書店,躲在最後一排書架裏,看著一些沒人看的書,其中有些書已經放了好幾年都沒賣出去。然而今天,他始終都沒有看進去,半個小時過去了,在蘇醒眼前晃動著的不是書裏的文字,而是那個神秘女人的眼睛。她是誰?還有那個小男孩,這一切的問題都讓他感到困惑。

蘇醒決定離開這裏,當他把一本書放回到書架裏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背影。那撩人的身影立刻就吸引了他,應該是個年輕的少婦,但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把臉轉了過來。

他看到了那雙眼睛。

就是她。

真不可思議,她居然出現在這裏!蘇醒確信自己不會弄錯的。他躲在一排書架後面,緊盯著那雙眼睛,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臉。

就像她撩人的背影,她果然是一個漂亮的少婦,年齡大概在30歲以內,這是最迷人的階段。只是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套裝,似乎仍有些不解風情。她頭發略微有些卷曲,自然地披在肩頭,巧妙地襯托著她的瓜子臉。膚色非常白皙,在東方人中幾乎白得有些透明,那是她天生的。

她似乎意識到了有人正盯著她,眼睛在書店裏橫掃了一圈,然後就離開了書店。蘇醒立刻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

蘇醒跟著她通過了檢票口,現在的人比剛才少了一些,但依然顯得嘈雜。他們來到了站臺上,蘇醒看到她等車的方向和他是一樣的。很快,列車進站,他悄悄地跟在她身後走進了車廂。

車廂裏人很多,蘇醒靠在一根金屬欄桿上,看著幾米外的她。雖然中間隔著幾個人,但仍能看清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憂郁的眼睛,瞳孔裏仿佛埋藏著什麽東西,她的嘴角和下巴都是非常古典式的,渾身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質,在地鐵車廂裏顯得鶴立雞群。其實她早已經察覺到了蘇醒的存在,只是不願意流露出來。對此蘇醒也很明白,這是貓捉老鼠的游戲,彼此都必須有足夠的耐心。

幾站以後,她悄悄地下了車。巧的是,平常蘇醒也是在這一站下車的,他依然小心地跟在後面。她走進了一條小馬路,周圍都是80年代建造的住宅樓,一棟棟看上去就像是火柴盒一樣排列著。隨著她的腳步,蘇醒的心跳越來越快,怎麽會在這裏?他茫然地看著四周,眼前那個女人的影子始終飄蕩著。風遺塵整理。

她來到了一棟清冷的6層樓房前,那房子樓上樓下幾乎見不到一點燈光,透露出一股沈沈的死氣。蘇醒呆住了,命運是如此地捉弄人,又讓他來到了這裏。他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跟在她後面走進了樓裏。

樓道裏掛著幾盞昏暗的燈泡,只夠勉強看清楚眼前的路。除此以外,見不到其它房間裏的光線,也聽不到住戶的聲音。她走到了3樓的一扇房門前,從包裏掏鑰匙準備開門。

蘇醒隱藏在後面的黑暗中,心緊張得要跳出來了。現在是時候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快步走到了那個女人身後。

她立刻回過頭來。但蘇醒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臂,雖然樓道裏的光線昏暗,但他們都看清了對方的眼睛。四目相對的瞬間,宛如重演了昨晚的那一幕。蘇醒確信無疑,就是她。

“快放手。”她也有些緊張,輕聲地說。

她口中的氣息直沖到蘇醒的臉上,立刻讓他心猿意馬起來,手仿佛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馬上就松了開來。

“我知道你要幹什麽。”

蘇醒楞了一下:“你是誰?”

她的聲音柔和了下來:“我們進去談吧。”

蘇醒看了看四周,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識。他能相信眼前這個女人嗎?他不知道,但無法拒絕。

他跟著她走進了房間。客廳不大,但非常幹凈,她擺了擺手,先請蘇醒坐下。然後,她幽幽地說:“你不會把我當作小偷吧?”

蘇醒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無論如何也不像小偷或是強盜。他不置可否地說:“那你是承認了?”

“是的,我承認。那天晚上,是我闖進了你的家裏,但不是故意的。”

“一不小心闖進了別人的家?”蘇醒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我的房門可是鎖好的。”

“我有鑰匙。”

蘇醒很意外,他沒有料到這一點。

她繼續說:“我想,你搬進那房子以後,就一直沒有換鎖吧?”

“是的。”蘇醒開始明白什麽了,“原來,你過去就住在……”

“你猜得沒錯,你現在住的房子,就是我過去的家。”

“原來如此。”蘇醒點了點頭。

“可我並不知道那房子早已易主了。我離開家已經有六七年了,前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回家,我以為……”她忽然停頓了片刻,仰起頭說,“我以為我父親還住在那房間裏。”

蘇醒想,那晚她一定是把自己當作她父親了,結果在他身邊站了半天,當他一睜開眼睛打開燈以後,她立刻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於是就奪路而逃。他的語氣也柔和了許多:“我是在半年前,通過中介公司買下這房子的。搬進去的時候,房間裏幾乎沒什麽東西,只有閣樓裏還剩下一點,過幾天我給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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