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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陳恭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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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漢建興九年,一月六日。魏雍州隴西地區,上邽城。

陳恭皺著眉頭摸了摸胸口,最近他總覺得心中很不安。

陳恭已經在隴西的土地上生活了十一年,這十一年裏他就像是一粒其貌不揚的沙礫,不動聲色地隱藏在隴西太守府之中,扮演著一名平凡、低調的中層官吏。一直以來,這種生活都很平靜,但最近周圍環境開始有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改變。這些變動很微妙,稍不留意就會被一個粗心的人忽略掉——而陳恭卻不會,出於一名間諜的直覺,他從風中嗅到一絲飄散在上邽城中的不祥味道。

在過去一年裏,陳恭身邊有數名太守府的同僚以不同的理由被逐一調走,而他自己的職務也因太守府官僚結構的數次微調而有所變動。這些變化都很合乎情理,每一項人事變動或機構調整都有充足的理由,沒什麽可疑的地方。

然而陳恭卻感覺到,每一次的變動似乎都讓他獲取情報的難度比以前增加了;這些彼此看似孤立的事件連綴在一起,仿佛在暗示幕後有什麽人很小心、巧妙且不露痕跡地逐漸將他推離開核心情報領域。

“也許大限的日子終於到了吧……”

有時候陳恭也會如此不無悲觀地想。六年來,他目睹了許多次同伴因身份洩露而被捕——最近一次是“白帝”谷正的死亡——因此他早已經了覺悟。如果哪一天半夜突然有軍人敲他房間的門,並對他說“以皇帝陛下的名義,你被捕了”,他絲毫不會覺得驚訝,也不會覺得遺憾。他的工作成果已經足夠豐碩了。

作為魏隴西郡太守府主記,他只是個循規蹈矩的官吏;而作為蜀漢司聞曹的間諜,陳恭可以說是功勳卓著。過去的一年裏,魏、蜀兩國先後發生過兩次規模較大的軍事沖突,蜀漢一勝一平。陳恭在其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

在建興八年的八月,一直處於戰略防禦的魏國決定對蜀漢進行一次規模空前的反攻,根據大將軍曹真的設想,魏國十二萬大軍將分成四路,從西城、子午谷、斜谷以及祁山向漢中展開向心攻擊。

這一作戰計劃在處於廷議階段時就被在鄴城活動的“赤帝”獲知,而陳恭也在隴西根據軍隊調動判斷出魏軍即將要有一次大的作戰。結果在曹真從長安起程之前,這份作戰計劃的要點摘要就被送到了諸葛丞相的案頭。早有準備的漢軍在成固、赤阪兩地嚴陣以待。結果適逢雨季,道路泥濘,魏軍在子午谷完全無法前進,被迫全線撤退。

就在這時,陳恭敏銳地覺察到了魏軍因撤退而在隴西造成的暫時性真空,他在例行報告中指出:魏軍剛剛經歷過大規模行動,現在物資與士氣損耗都相當的大。如果能趁這一機會在雍州西部發動一次攻勢,疲憊不堪的隴西守軍將無力阻擋。

這一意見最終得到了采納,諸葛丞相立刻派遣魏延對位於隴西西側的陽溪展開攻擊。負責隴西防務的雍州刺史郭淮與後將軍費曜得知以後,匆忙集結部隊前往救援。很不幸的是,他們起兵日期和具體部隊數量再一次洩露,陳恭將這些情報及時送到了魏延手裏。

魏延憑借情報上的優勢,在陽溪附近打了一場堪稱教科書式的伏擊戰,讓郭淮與費曜的救援軍團傷亡慘重。陽溪和居住在那裏的諸羌部落盡歸蜀漢所有。這一役的失敗讓大部分羌族都倒向了蜀漢一側,曹魏在其後十幾年的時間裏都一直被這一失敗所導致的民族問題而困擾。

這對於蜀漢來說,這是一次值得慶賀的勝利;而對於陳恭來說,除了成就感還意味著其他一些東西。那一連串令人不安的人事調整與職務變動就是從陽溪戰役以後開始的,陳恭沒法不將這兩件事聯系到一起。他意識到可能有人已經嗅出了他的蹤跡。

每次想到這裏,陳恭就會想到間軍司馬郭剛那雙如鷹隼一般銳利的雙眼。這個年輕人絕不簡單,他到任隴西以後給陳恭的工作帶來了很多麻煩,甚至逼死了白帝。這麽多次重大情報外洩,不可能不引起郭剛的註意。遲早這些巧合的片斷會被郭剛拼湊起來,那將會是陳恭的末日。

位於南鄭的司聞曹對此也心知肚明,因此東曹掾姚柚、司聞司司丞陰輯以及隴西分司從事馬信都曾經表示,只要陳恭願意,司聞曹可以立刻把他接回漢中。陳恭一直在猶豫,一方面沒有確鑿證據表明自己已經被懷疑,也許一切只是錯覺與巧合;另外一方面,諸葛丞相今後在隴西的軍事行動會很頻繁,他多留一日,就能給蜀漢的成功多添一分可能。

於是他婉拒了這些關心,繼續留在了上邽。

“文禮兄,你在想什麽呢?”

站在他旁邊的同僚孫令好奇地問道。陳恭趕緊把思緒收回來,淡淡地答道:“沒什麽,昨天睡覺的時候可能受了點風寒。”

“那可得小心。”孫令好心地提醒道,“下個月鄴城的巡閱使就要到了,這節骨眼上可不能有什麽差池吶。”

陳恭沖他做了一個放心的手勢,繼續朝前方看去。在他們兩個的眼前是堆積如山的青條石塊與未切割好的原木,幾十名工人在木石之間來回走動吆喝,滿載著貨物的馬車與牛車一輛接一輛地開進料場,發出巨大的隆隆聲。

鑒於魏國近一年裏在隴西地區遭受的一連串挫折,大將軍曹真決心從根本上鞏固這一個地區的防守力量。作為計劃的一部分,大量優質建築材料從各地被調撥到上邽,用以鞏固祁山一線的城防。朝廷計劃於三月份派遣巡閱使前往隴西視察執行情況,雍州刺史郭淮希望在巡閱使到來之前能把工程做得好看一些,於是命令各地施工加班加點。這監工督促的職責,自然就壓在了太守府這些文吏身上了。

每開進來一輛車,孫令就在竹簡上劃上一筆,他的竹片上已經密密麻麻地有幾十道黑線。劃到後來,他晃晃有些酸疼的手腕,對陳恭抱怨道:“咱們怎麽也是清談的讀書人,那個郭刺史居然把我們當成小吏一樣使喚,做這樣粗鄙之事,真是叫天下士人寒心。”

陳恭好像沒聽見他在說話,頭也不擡地飛速登記著不斷增加的條石與原木庫存,過了半天才偏過頭對孫令說:“現在進入的車子數量有多少了?”

“噢,我看看,總共是四十三輛。青石車二十輛,原木車二十三輛。”

“城西乙段的施工預定今天晚上才會來提料,可照現在的運送速度,恐怕不到申時料場就會爆滿了。你能不能去一趟太守府?讓他們盡快通知下一批次的運隊把材料改卸到城西。省下來的車次也好盡早調去運砂土,那邊已經等的不耐煩了。”

“可這跟規定不合吧?律令是說所有的石木都要通過這個料場登記,然後才能調撥。”孫令膽怯地說,“若是認真追究起來,這可是侵吞物資的大罪阿。”

“所以才要去太守府報備……算了,我自己去吧,你幫我看著點庫存容量,若是超過八成,就別讓他們往裏運了。”

陳恭說完站起身來,暗自搖了搖頭,這些“士人”平日裏只會清談,一涉及到實務則束手無策。孫令前幾個月去了趟關中,回來以後對何晏、夏侯玄等清談名流崇拜得不得了,從此也開始放棄儒學,而迷起了老莊,整日裏搖頭晃腦說些和現實一點也不沾邊的東西。

不過這對陳恭反而是件好事。有這麽一個好清談的懶散同僚,他便可以接觸到更多的事務,獲得情報的機會也就更多。

於是陳恭又囑咐了孫令兩句,叫人套了一輛馬車,上車直奔太守府。

太守府在這個時間也是異常地繁忙,文吏與軍人進進出出,手裏捧的不是文書就是虎符。陳恭跟守衛打了聲招呼,輕車熟路地邁進太守府內院。這裏原本是上邽的縣治所,從格局和裝潢來看都顯得狹小寒磣,無法容納整個郡守的編制;所以許多功能部門都被剝離出去,如今在這裏的只剩幾個核心部門而已。

通往太守府度支曹的走廊很狹窄,當兩個人相向而行的話,必須要有一個人讓開才可以。在這種官僚世界裏,通行的優先權自然是以官秩來決定的。一名穿著素袍的小吏恭敬地側過身去騰出空間,陳恭沖他略一點頭,徑直朝著走廊盡頭的木門走去。

當他快接近木門的時候,門忽然吱呀一聲從裏面被推開。然後陳恭看到郭剛出現在自己面前。

其實第一眼陳恭根本沒有認出是郭剛,因為這個人今天破天荒地沒有穿戎裝,而是一身絳色便裝,這讓他的煞氣削減了不少,唯有那一雙銳利的眼神絲毫沒有變。看到最危險的敵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經驗老道的陳恭絲毫沒有把驚慌顯露在臉上,而是恭敬地把身子朝右側靠去,為郭剛讓出一條路來。

郭剛高傲的眼神只在陳恭身上停留了一瞬間,然後他一言不發地朝前走去,連謝也不謝,這名小小的主記看起來根本不值得他凝神關註——這也是陳恭所樂見的。等到郭剛與他擦肩而過,陳恭這才走過去邁進度支曹的房間,隨手把門關上。

陳恭不是神仙,背後也沒有長眼睛;他不知道就在他關門的一剎那,原本一直朝前走去的郭剛猛然停下了腳步,扭過頭來向陳恭消失的房門投以冷冷的一瞥。這一瞥就像是西涼冬季的朔風一樣,寒冷、鋒利而且穿透力極強。

在郭剛身後的人無法繼續移動,又不敢打擾這名間軍司馬,於是只能惶惑不安地站在原地。一直到郭剛把視線收回來,他們才慌忙躲到走廊一旁,給他讓出足夠的空間行走。郭剛毫不客氣地走出去,視線一直平視前方。

在太守府門口,一匹輕裝的西涼駿馬與兩名侍衛正立在府前的幡桿前等候。一見郭剛走出來,其中一名侍衛迎了上去。

郭剛一邊將皮制搭帶扣到馬匹上,一邊問那名侍衛:“最近監視有什麽進展嗎?”

“沒有。從開始監視到現在,陳主記沒有什麽可疑的行動。”

“他沒有和什麽可疑的人接觸過?”

“沒有,平時與他來往的都是太守府的同僚。”侍衛說到這裏,遲疑了一下,說:“以小人的感覺,陳主記是蜀國間諜的可能性很低。”

“這說明他也許是個老手。”郭剛一手扶住馬鞍,絲毫不為所動,“監視不能放松,等到我從穎川回來再做定論。”

侍衛不再爭辯,兩個人各退兩步,抱拳齊聲道:“恭送郭大人。”郭剛翻身上馬,又叮囑了幾句,一揚鞭子,駿馬飛也似的絕塵而去。

郭剛對陳恭的懷疑始於建興八年。那一年魏軍在軍事上的屢屢失利讓郭剛懷疑蜀軍是否掌握著什麽王牌;當他的叔父郭淮在陽溪被伏擊而導致大敗以後,郭剛確信在上邽內部一定存在著一條向蜀國輸送情報的管道,這條管道的運作人很可能就是前年在搜捕“白帝”行動中逃脫的那名蜀國“夜梟”。

於是郭剛在郭淮的支持下,進行了一次針對上邽的秘密排查。這一次排查的範圍涵蓋了整個軍方與文官系統,每一道公文的傳閱記錄、每一個可能洩密的環節、每一個可能接觸到資料的人員都被一絲不茍地檢驗了數遍。這項行動持續了兩個月,郭剛鎖定了五名有可能是“夜梟”的官員,然後將範圍縮小到三名,其中陳恭的名字在名單最頂端。

郭剛發現,幾乎所有涉及到重大洩漏的情報都與陳恭之間有著直接或者間接的聯系,這種聯系很模糊,孤立來看更像是一種巧合;但這種巧合反覆出現,就不能不讓人懷疑這其中是否有著某種內在聯系了。

在沒有確證的情況下,郭剛不能貿然對陳恭采取行動——兩年以來的磨練讓這名年輕人變得比以前審慎得多。於是他一邊派人對陳恭進行隱蔽性的監視,一邊不動聲色地把他隔離;不是以一種明顯的方式,而是通過數次微妙的人事調整逐漸剝奪他接觸機密文件的可能性。現階段他可不想讓這只夜梟覺察到鳥籠已經編織好了。

郭剛發誓一定要把這只夜梟抓到,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是為了替他所尊敬的叔父挽回名譽。

現在郭剛還需要確認一件事:陳恭的身份背景。這就是他決定親自前往陳恭籍貫所在地穎川進行調查的目的。

穎川郡位於中原腹地,擁有將近三萬戶人口,相當富庶,是曹魏重要的糧食產地,其賦稅也是支撐龐大軍事開銷的支柱之一。再加上魏國早期的智囊團成員比如荀彧、荀攸、戲志才、郭嘉等,均是穎川出身,這讓穎川郡與其他郡縣相比有了卓然不同的地位。

根據陳恭的履歷,他出生於漢建安六年,出生地點是穎川郡的許縣。建安二十五年,十九歲的他隨父陳紀前往漢中。結果半路遭遇了山賊,隊伍中的同伴全部遇難,唯有年紀最小的他活了下來。後來他一直留在了隴西,因為讀過書,被天水太守府任命為書吏,從此一步一步升到現在主記的位置。

郭剛在一月二十日抵達了穎川的治所許昌。陳恭是來自於穎川許昌的陳氏一族。陳姓在許昌是大姓,現任司空的陳群籍貫就是穎川許昌,與陳恭算是大同宗。不過陳恭的檔案上並沒有寫明自己是屬於哪一支——這是可以理解的,中原地區經歷了相當長時間的戰亂,漢時期的戶籍已經所剩無幾。

他風塵仆仆地在太守府前下馬,向門衛通報了自己的身份。過不多時,一位官員迎了出來,這個人尖嘴猴腮,兩撇短髭在鼻子下面呈八字,一顆不討人喜歡的黑痣掛在右眼下方。

“郭大人是麽?”

在得到郭剛肯定的答覆以後,那個人熱情地拱了拱手,自我介紹道:“我是穎川太守府的門下循行韓升,字伯先,常太守派我來接待您。”

郭剛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表情僵硬。這一半原因是他本身的個性使然,一半原因則是因為長途跋涉的關系。

韓升見他一臉疲態,關切地問他要不要先去驛舍休息一下。郭剛擺擺手,表示先要去見太守。於是韓升吩咐兩名仆役牽走郭剛的坐騎,然後帶著他進入太守府。

相比起隴西寒酸的太守府,穎川太守府可以算得上相當奢華了。其主體建築底部光臺基就有將近一丈高,用大石砌成,上面還有凸起紋飾。臺基上的走廊邊緣都安有漢白玉欄桿。正廳開間有六個之多,屋頂是雙坡結構,有一條正脊和四條垂脊,看上去相當恢宏。

兩個人在正廳裏等候了片刻,一名侍衛跑過來通報說常太守駕到。然後就看到一個五十多歲、體態臃腫的官員步入正廳,他就是穎川太守常儼。

常儼進廳以後,雙手垂在肚子上,擡起眼皮先打量了郭剛一番,見他一身塵土,表情就變得不太好看。

“你是從隴西來的?”

常儼的語氣裏充滿了輕蔑,對於穎川這樣中原大郡來說,隴西是一個偏僻落後而且缺乏教化的鄉下地方。

“是,這裏是協理文書,請您過目。”郭剛裝作沒有覺察到這種態度,起身立正,然後雙手把文書交給了常儼。

常儼接過文書打開一看,先註意到了這份文書的簽發人是雍州刺史郭淮,連忙問道:“郭刺史是你……”

“是叔父。”

聽到郭剛這麽說,常儼的表情變的稍微和藹一點。他拿起文書仔細看了一遍,“唔”了幾聲,然後用肥厚的手指擦了擦印鑒,好像怕這文書是偽造的。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條斯理地對郭淮說:“事情我大概了解了,我會派人協助你的工作。”

“謝謝大人。”

“不過……有件事你最好註意,陳姓是本郡的大族,陳群大人也是本郡出身。你可不要有什麽得罪他們的地方,不然就會鬧出大亂子了。”

“我會註意的。”

“伯先吶,那麽這件事就交給你去協助吧。”

韓升趕緊點頭稱是。郭剛心裏清楚,“門下循行”是太守府的一個虛銜,沒有實際職務,實際上只是納入官僚正式編制裏的食客罷了。常儼派了一個門下循行協助工作,明擺著沒把他放在眼裏。“也好,只要不給我找麻煩就夠了。”郭剛心想。

常儼說完以後就離開了正廳,韓升則帶著郭剛回到了專設的驛舍。郭剛在驛舍裏稍微洗了洗臉,將行囊裏必要的東西拿出來整理好,然後小憩了一會。一直到中午他才醒過來,覺得旅途的疲勞全消失了,現在他已經進入工作狀態。

韓升恰好也在這時候來到他的房間,這位食客笑瞇瞇地對郭剛說已經為他備下了酒菜與歌姬。

“下午若是大人有興趣,我們可去許昌城內轉轉,今天有個集市頗為熱鬧,你在隴西可是看不到這樣繁華的。”

“不必了。”郭剛冷淡地謝絕了這一邀請,他對這些東西絲毫沒有興趣,“我們開始調查吧。”韓升不太高興地扯了扯自己的短髭,只得表示同意。

韓升帶領郭剛來到太守府隔壁的戶部,這裏存放著穎川兩萬餘戶的戶籍資料,分成民籍、軍籍和士籍三種。

“那麽,您想從哪裏開始查起呢?”

“從士籍開始吧。”郭剛回答,士籍記載的是名門大族的資料。陳恭有很大可能是屬於士族其中的一支。

韓升吩咐書吏從書架上取來以朱色套封的戶籍檔案,這是士族的標記。郭剛翻開索引,很快找到了“許昌陳姓”的條目。首先開列的就是當朝司空陳群一支,接下來開列了旁支共計七家,各家代系都很詳盡。

但是裏面並沒有陳恭這個名字,也沒有他父親陳紀的名字。

郭剛忽然註意到,陳群的父親叫做陳紀,與陳恭的父親名字一樣。如果這兩個人是一族的話,重名這種事是不可想象的,其中一個必然要避諱。換句話說,陳恭的家族應該不大可能會是士族。

接著郭剛又叫人捧來民籍和軍籍的簿子,從頭查到尾。這是一項艱苦乏味的工作,郭剛、韓升與三名官吏花了差不多整個下午,一共查到了三個叫陳恭的人。但其中一個今年才六歲,另外一個已經於去年去世,第三個就在本郡任公職,這三個都與隴西的那個陳恭無關。而名字叫陳紀的人則只有一個,那就是陳群的父親。

“這份戶籍是哪一年做的?”郭剛問。旁邊一位老書吏回答是黃初二年造的冊。

“造冊的底本呢?”

“沒有底本,漢時戶籍已經全部散逸;黃初二年的造冊是以文帝陛下登基那年的戶口統計為基礎的。”

郭剛飛快地心算了一下。陳恭今年三十一歲,據他在檔案中的履歷記載,他離開許昌前往涼州是在建安二十五年,當時他十九歲。也就是說,黃初元年穎川郡重新進行人口普查,編造名冊的時候,二十歲的陳恭已經開始在隴西生活了。那麽穎川的戶籍沒有他的名字也不足為怪。

“那麽有可能查到他在穎川的族人親戚麽?”郭剛皺起眉頭問道。老書吏面露難色:“戶籍名冊上只記錄本家屬戶,如果想查找族人之間的聯系,那還得去各家去查家譜。如果不知道具體人家的話……”

許昌一共有六千戶人,其中陳姓戶籍一共有七百戶,雖然其中九成源流都來自於齊田軫,但演至今日已經分化成二十幾個分支。如果將這些族譜拿來一一查驗,那工作量將會大到不可想象。

“天下平靖才不過十幾年,戶籍流離也是在所難免,郭大人也不必這麽失望嘛。”

韓升一臉輕松地勸道,郭剛扳扳自己的指關節,沈吟了一下,簡單而又不容置疑地說道:“那我們就一家一家查下來好了。”韓升以為這是一個玩笑,於是哈哈大笑起來,一直到他看到那個人的表情,才知道他是認真的。

從一月二十一日開始,郭剛與韓升開始了調查許昌陳氏族譜的漫長歷程。他們攜帶著太守府的公文前往每一個負責保存本家族譜的人家,要求家長開放族譜,然後大海撈針般地一代一代地查下來。戶籍名冊裏只記載了黃初以後生活在許昌的人口,若要想知道陳恭以前是否在穎川居住,唯一可靠的記錄就唯有族譜了。

有的人家很爽快地就答應了郭剛的要求;而有的人家則對外人查閱族譜十分抗拒,有的大戶人家還十分傲慢地要求郭剛在祠堂前向祖先告罪,才準許他瀏覽族譜。甚至有一戶陳姓不允許在存放族譜的屋子裏點火燭,又不允許把族譜帶出屋子去,郭剛只能在黑暗中拼命瞪著眼睛才能看清黃紙上的蠅頭小楷,一天下來眼睛疼得流淚不止。

這種艱苦的工作一直持續了十天。一直到二月二日,調查才初步有了頭緒。在一個名叫陳芳的許昌醫師家的族譜中,郭剛發現其中有了記載。根據這份族譜,陳芳的祖父叫陳東,陳東生有三子,大兒子是陳芳的父親陳耀;次子陳襄,早卒;第三個兒子名字就叫做陳紀,陳紀的下面則赫然寫著陳恭的名字。

“陳恭或陳紀,這兩個人你可曾見過嗎?”

郭剛指著這個記載問陳芳。這名醫師回憶了一陣,回答說自他父親那輩開始,就與其他兄弟分家,據說還為此大吵過一架,所以兩家並不經常來往。他只是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見到過一次陳紀和他的堂兄弟陳恭,除此以外再沒什麽印象了。

“你聽說過他們在建安二十五年前往隴西的事嗎?”

“聽說過,不過也只限於知道這件事罷了。後來據說他們遭了山賊襲擊,全死了。”這名醫師茫然的表情表明他對陳紀一系的變遷漠不關心。目前為止,這與陳恭本人提供的履歷完全符合。

“那麽陳紀在許昌居住時的住所你知道麽?”

“應該是在城西的老屋吧,我爺爺陳東去世的時候,我父親分得的是這間宅第,而城西的祖屋則給了我三叔。”

陳芳給郭剛畫了一張詳細的地圖,不過他說他也有許多年沒去過那間老屋了,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郭剛和韓升從陳芳家出來,立刻馬不停蹄地直奔城西。根據陳芳的地圖,這間老屋是在城西郊外一個叫澤丘的村子,大約半個時辰路程。這是一個典型中原特色的小村落,大多是土房,放眼望過去一片土黃色,黃土街道高低不平,遍地都是土坑與牲畜的糞便。在村子的入口處還有戰亂時期遺留下來的一個小型塢堡,算是村子裏最醒目的建築了。

兩個人進了村子之後,首先找到了村中的裏長。裏長聽過郭剛說明來意以後,瞇起了眼睛,指指遠處一棵大樹,道:“陳家祖屋就是在那裏,不過現在已經換了人家。”

目前居住在這裏的是一戶趙姓人家,戶主叫趙黑,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郭剛找上門的時候,他正在餵豬。一看到裏長陪著兩個面色嚴峻的陌生人進了自家大門,趙黑嚇得有點不知所措,兩只手不知該擱到哪裏好,臉色煞白。

“老趙,別害怕,這兩位大人來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裏長安慰他道。趙黑這才稍微放松了點。郭剛左右環顧了一下,這間祖屋除了面積大一點,房頂多鋪了一層茅草以外,與普通的平民土房無異。

“你是什麽時候搬來這裏的?”

“大約是黃初二年吧。”

“那麽你是經誰的手買下這間房子的?”

“……呃……是縣裏分配的。”趙黑緊張地回答。郭剛露出疑惑的表情,裏長看了一眼韓升,把郭剛拉到一旁小聲說道:“是這樣,黃初元年文帝陛下登基的時候,這裏曾經爆發過一場瘟疫,死了不少人。因為文帝陛下新登基,誰也不敢將這件事情上報,於是太守府就從並州招募了一些流民過來安置,以補齊戶籍差額。”

“就是說,現在這裏的人,都是黃初元年那場瘟疫以後才遷移來的嘍?”郭剛有些失望地問。

“差不多吧,我也是那時候過來的。”

“在這之前,這間屋子是誰居住的?”

裏長搖搖頭回答:“不知道……”這時趙黑膽怯地把手舉了起來,郭剛示意他說話,趙黑說:“我想起一個人來,他大概是村子裏唯一一個在黃初之前就住在這裏的人了。”

“是誰?”

“喬老。”

喬老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須發皆白,是那一場席卷整個澤丘村的瘟疫中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家人全部都死於瘟疫,縣裏安置他到村東墓地裏去看墳。這個煢煢孑立的老頭平時很少跟村子裏的新移民來往,只有趙黑見他可憐,經常給他送去一些食物和衣服。

郭剛、韓升、裏長在趙黑的帶領下趕到村子東頭的墓地,遠遠看到一個披著破爛羊皮襖的老頭蹲在墓地邊緣的一塊大石上,手裏拿著根竹竿晃動,竹竿的頂端是三色的招魂彩帶。

眾人走到跟前,老人仍舊渾然不覺。趙黑走到喬老邊上,趴到老人耳朵邊大喊了幾聲,喬老這才緩緩地轉過頭來,兩只眼睛渾濁不堪。

“你問問他,是否還記得居住在陳氏祖屋裏的陳紀、陳恭父子倆?”郭剛吩咐趙黑,趙黑又趴到老人耳邊喊了幾聲。老人含含糊糊嘟噥出幾句話來。

“他說了什麽?”韓升急切地問。

“他說好像記得。”

趙黑的話模棱兩可,郭剛焦躁地讓他叫喬老好好想想。喬老沈默了半天,忽然喉嚨裏呼嚕呼嚕,啐地一聲,一口濃痰直直飛到對面的墓碑上面,嘴裏咕噥了一下。

“他說那個陳紀還欠他兩吊零七個錢。”趙黑說。郭剛焦躁地問:“其他還能想起來什麽事情?”

喬老的記憶很零散,他對於一些細節記得相當清晰,對於其他一些細節則似乎完全忘記了。趙黑又問了他幾次,他回答的不是很含糊,就是特別清楚卻毫無用處。

郭剛看起來非常失望,他揮揮手,表示差不多可以離開。就在這時,喬老又吐出一口痰,嘴裏洶洶地罵了一句。趙黑側耳去聽,然後擡頭對郭剛說:“喬老說,陳家的生姜子燒過他的棉衣,足燒了三個大洞。”

郭剛停住了腳步。

“什麽?生姜子?這是什麽意思?”

韓升在一旁連忙給他解釋道:“這是鄙州的風俗,婦女懷孕的時候若是吃了生姜,便會生出六指;吃了野兔肉,便會生出豁唇。所以民間管六指的小孩子叫做生姜子。”

“趙黑,你再問問他,陳家的孩子,是否確實是六指。”

趙黑趕緊又俯下身子去問,這一次喬老的答覆非常堅定,並補充說是長在右手,接著開始數落這個生姜子捉弄他的惡行。

郭剛沒有再聽這些絮絮叨叨,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金餅遞給趙黑,讓他好好給這個老人送終,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他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隴西那位“陳恭”的右手是正常的五指,而且沒有任何傷痕。

現在郭剛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盡快返回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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