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煜瑾參加完姜嶼孩子的周歲宴, 回到租住的公寓忙工作。

許霆穿上風衣，走到玄關處換鞋。“我去超市買菜, 你有要帶的沒？”

“沒有吧, 你買什麽我就吃什麽。”林煜瑾將文件資料整理好, 擡頭跟許霆說：“對了，我參加了新一批的援疆計劃，要去阿克蘇支教一年半，給那兒的信息技術教師做培訓。”

許霆怔忪片刻，旋即垂下目光綁鞋帶, 語氣稀松平常：“好，那我等你回來。”仿佛林煜瑾只是跟他說要下樓丟個垃圾去。

林煜瑾“嗯”了一聲, “房租我會照常轉給你的。”

許霆笑道：“如果你不想回來的時候臥室積灰結網的話, 別忘了加上清潔費。”

林煜瑾不由笑了, 說道：“就會欺壓我，一個月五十, 不能更多了。”

許霆現任職於私募基金公司，去年在西湖邊花五百多萬全款買了套房。

不過他一直沒有過去住，而是選擇繼續與林煜瑾擠在這套六十平的二室一廳裏。

許霆穿好鞋站起身, 調侃道：“最好你出去被人家騙光錢財, 回來找我收留。那我就一個月付你五十塊，準你留下來給我打掃衛生。”

林煜瑾笑道：“真是壞到骨子裏了。”

許霆擺擺手，轉身出門：“走了。”

林煜瑾給陽臺上的花草澆了水, 回到客廳看到擱在茶幾上的手機。

姜嶼發了微信過來, 是他與梁萌萌的合照。她道：【貓大, 你看我們萌萌和你多像父女是不是？哈哈哈哈哈，梁巖說要打死我，哈哈哈哈】

他唇邊勾起一個苦笑，回道：【我倒覺得，我和萌萌像爺孫。】

占一占梁巖的便宜。

**

林煜瑾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姜嶼是四月底，花團錦簇的時節。

不知是誰大笑著高聲喊了句：“貓大，你的小魚幹來了！”

小姑娘站在教室門口，美好得如同壓滿枝椏的梔子花。

她一點不怕生，眉眼彎彎地打招呼：“學長們好呀，我是小高一的姜嶼。”

那年林煜瑾十六歲，高一，他的世界中只有算法與數據結構。

但他知道，從此之後很大概率，會多一個小魚幹。

林煜瑾曾嚴謹地糾正同窗好友：“第三聲，島嶼的嶼，不是魚。”

不過小魚幹這個綽號，就這麽流傳開來了。只是他從未如此喊過她，直到看見她哭鼻子。

在二中競賽班，年級高一級的選手對低一級的有一對一幫扶傳統。教練陳樹本想讓林煜瑾帶新一屆裏他最為看好的許霆，但學生們一致撮弄他成全林煜瑾與姜嶼。

陳樹警告得意門生：“煜瑾，談戀愛對比賽的影響很大，你自己要拎得清。”

林煜瑾淡淡地回答他：“老師，你知道的，我沒有這方面的想法。”

最終，陳樹沒有讓他專門帶任何新人。

盡管如此，他依舊不遺餘力地幫助所有找上門來的師弟師妹。

姜嶼是在暑期集訓時，被大家推到他面前的。有同學笑說：“貓大，學妹可愛又努力，你帶帶人家唄。”

她拿著一張草稿紙，禮貌地問道：“貓大，我這道DP搞不出來，可以麻煩您幫我看一看嗎？”

他自然沒有拒絕她的道理。

姜嶼的代號與小魚幹完全沒有關系，她的代號是lemen。

彼此相熟後，林煜瑾問她為什麽取這個名稱。她有些不好意思，瓷白的小臉粉粉的，據實答道：“其實當時想取lemon，但拼錯了，用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懶得換。”

一旁的肖鈞咧嘴笑：“小魚幹，lemen太差勁了。要不你就跟著貓大，叫ACFish吧！”

姜嶼狠狠踩了他一腳，小臉嬌俏可愛。她氣鼓鼓地說：“死肖鈞，你特麽怎麽不叫ACMouse？還能一語雙關！”

林煜瑾從不放水，像對待自己一樣嚴格要求姜嶼。

他也一直以為，自己與她遲早會在一起。這是件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情。

林煜瑾高三時，姜嶼再一次參加NOIP。那年十一月，覆賽前一周，她的訓練成績不太理想。

愛哭鬼被他抓到偷偷躲在香樟樹下抹眼淚。

他可以抱抱她，但是他沒有。

於是，這輩子便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彼時，陽光自枝葉縫隙中撒下，斑駁落在她粉雕玉琢的臉蛋上，濕漉漉的眼睛水光靈動。

他放緩語氣，柔聲安慰她：“沒事，天道酬勤。姜嶼，我相信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信息學競賽選手。”

她明澈水靈的眸中燃起希冀與喜悅，抽泣聲中嗓音軟糯好聽。

“貓大，你說上了大學和我一起打ACM，我記著呢！”

長久以來，他等著她向他走來，卻不曾料到，她走向了另一條落英繽紛的小徑。

路的盡頭，有一個脊背挺拔的少年。

他從許霆等人口中得知，此人叫梁巖，是她單方面糾纏的明戀對象。

林煜瑾原本計劃在她開學前來T大參加暑期集訓的時候，與她捅破那層窗戶紙。

他設想了不下百次。

去機場接她那天，要穿什麽樣式的上衣，白襯衫還是哪場比賽的紀念T恤。

得理個發，把蓬松的層次感打造出來。

開口說話時要溫柔體貼，不能冷冰冰的，不能直男。

他會深情款款、真摯懇切地告訴她：“魚幹，我等你很久了。你願意考慮一下，允許我做你的男朋友嗎？”

她興許會羞澀，會支支吾吾不給答案。

那麽，他就會牽起她的小手，與她說：“你慢慢想，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可以慢慢想。”

而這一年初夏的虛幻記憶，終究成為他感情的隆冬。

姜嶼與梁巖在一起後，林煜瑾反駁關於自己與她的傳言，用一句“我把她當妹妹”阻擋所有的侵蝕。

他也確實站在一個哥哥、一個尊長的立場，參與到她的ACM生涯中。

林煜瑾大三、姜嶼大二時，他們一起到G大參加沈陽賽區的區域賽。

他們不在同一個隊伍，姜嶼是女隊隊長。她那時已經是個成熟的選手，足以獨當一面了。

接待他們的志願者中，有個長相出眾的男孩子，在比賽結束後手捧玫瑰向她告白。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她是如何拒絕那個男生的。

她說：“你看過神雕俠侶嗎，喜歡小東邪郭襄嗎？”

她說：“你長得很好看，可是，我已經有梁巖了。我的梁巖雖不及你好看，但卻是我心目中最好看的，誰都比不了。”

林煜瑾心中驟然騰起萬般愁悶與悔澀，滔滔不絕。他很後悔，後悔沒有趁早向姜嶼告白。倘若早踏出那一步，這輩子牽姜嶼手的，想必就會是他了。

她再遇到梁巖，再怎麽喜愛他的皮相，也只能像楊過對郭襄那樣，最多不過同他說一句——梁巖，你長得可真好看呀，可是，我已經有貓大了，我的貓大雖不及你好看，但卻是我心目中最好看的。

林煜瑾曾以為，魚幹是上天給他的禮物。

現在他才知道，她是上天從他這兒掠奪的禮物。

這真教人難過。

後來，她與梁巖分手了。

隊友揶揄道：“貓大，你快上啊，我就說小魚幹肯定是你囊中物。”

他卻知道，不會了，沒有可能的，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一朝耽擱，只能永遠失之交臂。

姜嶼再也不可能對他產生除卻良師摯友以外的情感。

就像數學裏的漸近線，無限接近，永不相交。或許，是因為他太過於收斂，以至於生生錯過。

他在她最青澀的年華出現，錯送時光，握不住如流沙般的悸動。

這些年裏，他常常考慮許多虛無縹緲的問題。

譬如，在繁華漫漶之後，我們所能看見的，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又能堆砌怎樣的信仰與存在。

這是無解的，或許有解——不過應該是個NP完全問題。

漸行漸遠，難以尋覓。

而他對她的喜歡，深埋心底，成為不可言說的秘密。

**

次年開春，林煜瑾踏上前往新疆的班機。

三十歲以後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又是一年春節，林煜瑾回家住。

年初二，父母研究所的同事來家中做客，熱情地要給他張羅找對象。

他微笑拒絕，迎來的只是這群叔叔阿姨一通又一通教育。

母親瞧出他的不自在，站出來笑道：“他都三十多了，有自己的主見。我和孩子他爸平時都不管他，人活著開心最重要，結不結婚、有沒有孩子都是次要的。”

翌日親戚來家裏做客，林煜瑾早早出門，避開三姑六婆的催婚。他來到租住的公寓，一進門就看見許霆坐在客廳裏敲山核桃。

許霆笑說：“我剛剛還在猜你會不會來，沒想到轉眼你就來了。”

林煜瑾脫下厚重的羽絨服，無奈道：“沒辦法，年紀上去了。你呢？”

許霆道：“跟你一樣，家裏親戚也都在嘮叨陳芝麻爛谷子的話。頭大，索性逃出來。”他拿起電視遙控器，換了個臺，提議道：“懶得煮飯菜，把電磁爐搬到客廳，我們吃火鍋吧？”

林煜瑾點點頭，“好啊。”

晚上，母親打來電話催他回去見見遠道而來的三叔公。

他臨走前，許霆喊住他，問道：“一會兒還回來嗎？我去接你？”

林煜瑾淺笑，說：“不回來了，我才把援疆補貼捐掉。要是惹著我媽，我怕只能喝西北風去。”

許霆不假思索地接道：“我養你啊。”

林煜瑾笑了笑，開玩笑道：“算了吧，我回家啃老去。”

屋外雪大了些，北風吹得緊。寒氣栗冽，砭人肌骨。

他戴上羽絨服的帽子，走入歲月的光陰中。

新年的H市夜晚如往常般火樹銀花，枝椏附著的串燈從粉紅到深藍，漸次變換。一樹樹明媚燈光之間，雪花翩躚飛舞，盤旋而下。

風一更，雪一更。

夜深千帳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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