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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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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晉川帶著人入駐鹽運司衙門, 多少人的目光放在此處。

不動, 不過是想以不變應萬變,誰知此人並不急著辦差, 而是整日在鹽運司衙門中翻起陳年舊賬。

魏統新看在眼裏, 笑在心裏。下面有人來稟, 他只大手一揮道:“讓這位範大人去翻去看,不用拘著。”

大帳面上是絕對不會錯的,至於細賬,這些賬冊堆積了整整兩個倉房, 前後跨度十餘年, 別說範晉川了,連負責整理這些賬冊的吏目都算不清, 就不信他能算清楚。

能給這位大人找點事做, 總比他四處亂折騰強。

都想著這位大人折騰些日子, 就得厭煩了。誰知他不光不厭煩, 還當做每日必做之事杠上了。現如今範晉川每日的日常是這樣的, 除了一日三餐和必要的休息, 上午招人議事, 下午翻舊賬, 時不時叫人來問問關於鹽務上的一些情況。

其實範晉川的這種行徑並不難理解,別看他上書時說得義正言辭、慷慨激昂, 其實若有熟知鹽務的人分析他那份奏疏就知, 上面所提起的一些不過是些皮毛。這兩淮的鹽政背後牽扯之廣, 哪怕把這個魏統新做了六七年同知的拉出來, 也不一定方方面面都能清楚。

改革不是打貪官,不是上去打殺一片,就能解決問題的。弊政改革須要方方面面都吃透,拿出確實行之有效的法門才可,不然範晉川對著建平帝咆哮的兩淮鹽政改革在即,那就是一句笑話。

琢磨透這點兒,本來還有點慌的人都不慌了,

賀綸也病愈了,時不時還去找範晉川喝喝小酒,給他出點主意什麽的。那些個鹽商也不著急上火了,該吃吃該喝喝,該包戲子的繼續包戲子。處在他們這個位置,誰不是大風大浪裏出來的,這上面還沒出招,下面就慌了,也太丟祖宗的臉。

進入冬月的揚州,細雨綿綿,比想象中的更柔美多情。

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世人以為揚州的三月是最美的,那煙柳那瓊花,那帶著春光無限好的春天氣息。殊不知揚州之美在於骨,在於那浸透了骨子裏的紙醉金迷和一年四季不變的擁嚷和喧囂。

而就在這個時候,鳳笙帶著範晉川一紙手令和數十名錦衣衛,前往去了淮北。

兩淮鹽場分南北,淮河之南謂之淮南,淮河之北謂之淮北。

鹽運司下三處分司,泰州分司與通州分司都屬淮南,只有海州分司屬淮北。海州分司本駐紮在淮安,後轉為海州。

海州分司下只有三處鹽場,板浦場、中正場、臨興場。

淮北鹽場受水患之害比淮南更為嚴重,一條鹽河由清江浦上游的雙金閘進水,歷武障、義澤等六壩入海,水大則六壩易決遺禍百姓,水小則百姓為灌溉農田堵塞閘口,逼水東下,以資灌溉。

再加上黃河多次改道,造成當地河道積淤,又有官府為了盤查緝私,並不願給予疏通。久而久之,淮北三處鹽場一年只出一趟綱鹽,每年逢秋收後運漕糧之船過浚,開放雙金閘,乘北運河下水趕運,完成一年任務。

所以說是兩淮鹽政,實則僅靠淮南一地支撐,而淮北不過是占個名頭,近些年十分蕭條。

鳳笙帶著人到了當地,首先去的地方便是海州分司。

與泰州分司不同,海州分司從門臉就能看出其蕭條之態。墻都缺了磚,檐下的瓦也缺了幾塊,本是黑漆大門,已現出斑駁之態。

一路進了門裏,竟無人看門任他們長驅直入,見慣了鹽務衙門風光的一面,乍一看這種場景,鳳笙還真有點不習慣。

直到他們在堂前站了一會兒,才有人匆匆迎出。

“你們是?”

“我乃提督兩淮鹽道改革之策範大人特派,鄙人姓方,官職不值一提,不過是個吏員,奉命前來視察海州分司。這位是錦衣衛童百戶,協助這次視察。”

鳳笙所說的這些話,對方也就聽懂了範大人及錦衣衛幾個字,忙說了句稍等,就匆匆進去請人了。

不多時,一個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匆匆趕來,此人剛站定,又有一人趕至。

後來這人穿一身六品文官的官袍,褲腿兒竟挽在膝蓋下,腳上穿了雙沾滿泥濘的布鞋。不看官袍,不過是個農家老漢,可若是看其官袍,此人才是這分管海州分司的運判。

“您就是鄒運判吧?”

“老夫正是姓鄒,方大人,有失遠迎。”

“不能稱為大人,鄙人不過是個小小的吏員。”

“只要是上峰所派,都是大人,快請進去坐。”

這鄒運判絲毫不以自己堂堂一介朝廷命官,竟如此形容待客為恥,不卑不亢地請鳳笙等人進去坐。鳳笙也並未推辭,和童百戶一同進入堂中,待大家都坐下後,先到的那名官員才自我介紹,原來他姓李,乃是海州分司副運判,七品的官銜。

雙方一陣交談,言語融洽,鳳笙坦述自己的來意,鄒運判也表示歡迎之至。這讓方鳳笙不禁感嘆,這趟來淮北是來對了。

按理說,鳳笙等人遠道而來,該是擺飯了,尤其這也到了中午飯點。可鄒運判卻一點這種意思都沒有,那位姓李的副運判不停在旁邊給他使眼色,他似乎都沒看見。

這讓鳳笙不禁有些尷尬,躊躇一下,出言道:“此地可有住處供以暫時落腳,我等趕路而來,也有些疲乏了。”

“住處自然是有的,方大人稍等,本官這便命人去安排。”

等了一盞茶的功夫,鳳笙等人被帶下去安置了,直到屬於海州分司的人都離開了,鳳笙才發現這鄒運判竟真打算不管他們的飯。

她倒是無所謂,可——

“這姓鄒的,就這麽把我們晾著?”童百戶皺眉道。

鳳笙尷尬道:“也許鄒大人不太懂這些繁文縟節,我見他官服陳舊,衣著簡樸,待客之茶也是十分普通的茶葉,想來家境是不寬裕的。”

“粗茶淡飯都沒有麽?尋常人都懂得禮數,莫說他不懂。”

好吧,鳳笙也不知該怎麽解釋了。

這時,門外來了個一個老仆,站在臺階下道:“兩位大人,老爺備了粗茶淡飯,請二位前去用。”

說曹操曹操就到,兩人對視一眼,隨這老仆一同去了。

飯菜擺在一個廳裏,還真是粗茶淡飯,就是些尋常人家的菜式,裝在粗瓷大碗中,擺了好幾碗。鄒運判正給鳳笙二人讓座,這時一個穿著圍裙的老嫗,端著一碗菜走上來。

鄒運判道:“飯菜乃老妻所做,萬萬別嫌棄。”

即使嫌棄也不會當面說啊。

不過等菜上齊後,鳳笙和童百戶拿起筷子嘗了嘗,味道還真不錯。談不上珍饈美味,但家常味道卻是頂頂足的,而且分量也多。

童百戶是行伍出身,最是厭惡文人吃喝全是小碗小碟,一筷子下去半盤菜沒了,這種分量很受他待見。

“方才李副運判還在埋怨我這主官太不通人情世故,本官倒也想出手闊綽,去街面上叫個席面,回來款待兩位大人。可惜俸祿有限,養家糊口都難,尋常家中米糧還需我與小兒墾地耕田才有,只能委屈二位大人吃這些粗茶淡飯。即使是這酒,還是自己釀的,算不得口感上層,全一個醇香。”

習武之人都好酒,童百戶咪了一口,頓時辣瞇了眼。

果然夠醇!

就因為這酒,他方才對鄒運判的不滿頓時煙消雲散。

鳳笙問道:“鄒運判可勿怪我多言,運判大人乃是六品官,每年的俸祿也有百兩。如若只吃粗茶淡飯,一家幾口應該綽綽有餘,何至於需耕田去換米糧?”

鄒運判一笑,老臉上的褶子深了幾分:“方大人只算一家用度,可有算這分司衙門各處開支?朝廷規制的官員吏目不過數人,可這偌大一處分司衙門哪處不需要人手,即使老夫一再裁減,也是入不敷出。”

“難道……”後面的話,被鳳笙吞了下去。

“方大人是說為何不收那些鹽商的辦公浮費,或者問他們討要好處?”

鳳笙面現赧然之色,大抵是入境隨俗久了,在她心目中,幾乎沒有幾個當官的是不貪的。範晉川算是一個例外,可這位例外在她的勸導下,對下屬偷偷撈點補貼什麽的,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沒辦法,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的事,在哪兒都不會存在,想要旁人忠心為你辦事,就得先把人餵飽了,總不能讓人餓著肚子跟你幹活兒。

“且不說這淮北鹽場蕭條至此,近多年鹽場已經裁減的只剩三處。這每年就出一趟綱鹽,老夫實在沒有那個手段,能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索性貪不了幾兩銀子,不如幹脆不伸手,免得汙了一身清譽。”

鳳笙品味過來後,讚道:“老大人大智慧!”

鄒運判咂了一口酒道:“這不叫大智慧,不過是蠢人蠢辦法而已,是讓我攤上了這地方,如若換到泰州、通州兩處分司,看到那銀山銀海,鹽山鹽海,我也不敢保證自己不貪。”

“老大人說話挺有趣的。”童百戶道。

經過這麽一出,三人倒也相談甚歡,所以之後鄒運判詢問鳳笙這趟來的真實目的,鳳笙也沒有瞞他。

“老大人不是感嘆此地蕭條,我這趟來就是為了這個。”

“為了這個?”鄒運判重覆了一遍,突然問道:“你有開山掘河之能?”

“無。”

“你能讓上游之百姓不堵塞河道引水東流?”

“不能。”

“你有讓海不漲潮,天不下雨之大威能?”

“無。”

“既然都不能,何以方大人敢大放厥詞!”這話說得就有點不客氣了。

鳳笙不以為然:“是不是大放厥詞,鄒大人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

……

吃了飯後,鳳笙和童百戶回到住處。

童百戶正打算和鳳笙告辭回房,刀七和一個錦衣衛的人走了進來。

刀七道:“少爺,這衙門也沒給咱們安排飯食,是小的讓人出去買還是?”

童百戶對自己屬下也投以眼色,對方還了他個無奈的眼神。

“這姓鄒的,真是摳門至極。”童百戶無奈啐道。

鳳笙失笑搖了搖頭,對刀七道:“你命人去買了回來你們吃。”頓了下,她又道:“讓人去采購些肉菜米糧,接下來咱們可能要自己開火了。”

鳳笙一行人就這麽在海州分司住了下來。

她也不是光閑著,和鄒運判了解了當地情況之餘,每日不忘帶著人出去探看地形地勢等等。

處得日子久了,這鄒運判除了為人吝嗇點兒,別無其他毛病,為人爽朗耿直,十分容易相處。甚至是其老妻,也是個大智若愚的婦人,平時刀七他們做飯太難吃,都仰仗著鄒太太和其兒媳操持,鳳笙偶爾與其交談一兩句,頗有字字珠璣之感。

見鄒家一家人雖過得清貧,但安於清貧,知足而常樂,完全有別鳳笙以前見過的那些官員。再有權勢富貴又如何,一經風浪,便戰戰兢兢,生怕覆巢之下無完卵。

如此這般,倒讓鳳笙有些猶豫自己接下來該做的事,當海州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勢必影響到鄒家人的生活。

不過這只是一時感嘆,當戰輪已經推動,就不可能會停下來了。

鳳笙讓鄒運判從下屬鹽場抽調人手,又擇地方建造鹽池。這趟她來,從淮南帶了一批鹽民,曬鹽法經過下面人多番試驗,已接近成熟,甚至範晉川都以為鳳笙苦心經營此事,是為了逼建平帝對兩淮鹽道動刀,殊不知並不僅是如此。

她布下這步棋,其實是針對淮北。

淮北淤地甚多,此地雖多水患,但因地勢關系,和淮南的水患卻完全不同。淮北水患起因為水潮,而淮南卻是風潮,所以水潮多的淮北,反而更適合曬鹽法。

鳳笙會知道這些全仰仗那位在大雨之中,罵著上天不仁,貪官汙吏橫行的老農。

老農其實並不只是老農,他原本為當地一河道官員,走遍淮南淮北,就想治理掉這禍害兩岸百姓多年的水患。可惜想法不茍於世,受人排擠甚至貶斥,最後成了一名靠種田為生的老農。

殊不知普通的老農也說不出那番話,更不會有那麽大的膽子。

鳳笙會萌生曬鹽法,多是因為他。

如今拿淮北當試驗地,若是此法可成,則淮北之局可破,淮北之局能破,則改革兩淮鹽道就有了契機,所以鳳笙此行,是擔負了大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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