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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5章 問道生死(終章一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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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是每年都會出現幾個。

他們的殘魂隨破船而來,幾本上是船落地則魂滅,為數不多能滯留幾日的野魂,也只是像行屍走肉一樣,在灘內四處晃悠晃悠,最後被蓮舟接走。

如小丫頭般靈俊剔透者,從來沒有!

其實本不應該把蘇瞳帶到岸邊的,她這種魂體越是靠近蓮舟,便越是無法抵禦黃泉輪回的召喚,但他實在是太好奇了,因為她的靈臺實在是清晰得令人費解。

他緊緊抓著她的小辮子,就是害怕她突然失心朝蓮舟沖去,可是現在看來,她似乎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抑制那種沖動。

“告訴我,你為什麽會與別人不同?”真道滅靜靜地看著蘇瞳的眼睛,試圖在她清澈的眼底尋找到答案。

“我?”

蘇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同,不過看到那在灣裏沈浮的蓮舟,她心中的確沒有強烈的情緒波動。更不會做出坐地大哭三日那種瘋狂且沒有意義的舉止。

“大概我在心裏已認定,自己是死的吧?所以沒有那麽多患得患失的心情。”

“可你分明沒有絕望。”真道滅不信蘇瞳的話,高高揚起了自己的眉梢。

“當然沒有絕望,因為我還存在著。”蘇瞳揚起了小臉。

“死亡,是我自己的選擇,雖然現在親身體會,死亡對於生死道修士,好像並不是一個瞬間,而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可是既然選擇赴死,就不會因為真的要死了而再悲痛一次。但我現在還存在,所以我也沒有放棄求生,因為我心裏還有渴望。”

蘇瞳的話令真道滅陷入了沈思,她的話乍聽之下相當矛盾,可是細細琢磨,的確有暗藏著一些玄機。

比如自己那化魂的老朋友,比如那些從黃泉蒼穹落入此間的殘魂,他們都在拼命求生,所以在看到自己即將死亡的結局時,都大受打擊,情緒崩潰不能自已。

可是蘇瞳打一開始,便是求死。求死已是最壞的結局,她的人生之中,不會再出現更糟糕的事情,所以一旦發現自己還有意識,反而欣然喜悅,充滿希望。

真道滅怔怔地看著蘇瞳,似乎在她的魂色裏,看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大道之念,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活了這麽長的年月,竟被一小女子教化!

“那老人家,最後怎樣了?”蘇瞳並不知道真道滅此刻心中波瀾,她只明白,真道滅對自己說這麽多舊事,必然在等自己問這樣一句。

真道滅回神之後,有些幹巴巴地說道:“我們二人合力創造了一種閉守靈臺之術,令他靈魂陷入沈睡,在那之後,他又拖了百年。”直到此刻,他才確定了想要幫蘇瞳一把的念頭,這樣的丫頭,不該死。

“然後呢?”

“然後有一天我沒看緊……回來之後,蓮舟已經不見了。”牙根打顫,真道滅艱難地從嘴裏吐出這幾個字。

“他受不了那個誘惑了,或者說,已經忍受不了那種不生不死的折磨,他臨走前在泥裏給我留了一行小字,要我用他的船修補自己的船,一定要達成我們兩人共同的心願……離開此地,行船到彼岸!”

“彼岸?”蘇瞳又是一陣費解,彼岸難道不是輪回的地方?

“就是那裏!如果你夠格,就能看見!”真道滅胸膛下湧起一陣熱血,為蘇瞳指了一個方向!

蘇瞳順著他的手指,第一眼看去什麽都沒有,可是第二眼再看,卻發現一座發光的岸涯上,矗立著一片如夢般縹緲的大殿!

異常恢弘,異常縹緲!

在看見的剎那,蘇瞳耳中甚至響起曼妙的仙音,從那兒傳來的召喚之力,甚至比停泊在灣裏的蓮舟更強!

真道滅鏗鏘的語氣傳入蘇瞳耳裏,灼灼的目光也落在了蘇瞳的臉上。

“生死道的盡頭,彼岸聖殿,只要行船入殿,便是問鼎此道巔峰時!你能看見嗎?”

蘇瞳沒有回答,只是過了半晌才再發話。

“所以那蓮舟上不得?”

真道滅身體一陣顫抖!

在意氣風發為蘇瞳指路前,他篤定以蘇瞳的年紀和修為,是絕對看不見最後一步的,然在此刻,他分明感覺到她眼中倒映的光華!

她看見了!

最後一步者!她居然與自己站在同樣的位置上!

競爭者!

可怕的競爭者!

自己十萬年補舟,她陽壽不過百年!

她走得太快了!在這個剎那真道滅心中幾乎已升起將蘇瞳魂息掐滅的沖動,然而他又下不了這個手,因為活得太剔透,如掌中雪花,水底晴虹……生命纖柔之美,令人不忍扼殺。

“不要叫我真兄!真兇!”掩去了心中的嫉妒,真道滅的表情有些猙獰。“好像老子殺了你一樣,叫大哥!”

噗!

這個腦回路,蘇瞳又要噴。卻不知自己生死,又在真道滅心中打了一個囫圇。

“真……大哥……”

還沒等蘇瞳把話說完,她的聲音又被打斷!

“廢話!蓮舟當然上不得,虧得你是修生死道的,還有臉問這麽弱智的問題!現在你還有自我意識,一旦踏上蓮船,便靈臺全散,魂色灰白。黃泉中萬千蓮舟,誰都不能逆轉它們的行路,它們最後抵達的便是輪回之所,在這過程裏,你此生所有的記憶,都將被大浪滌蕩一空。”

“雖然十八年後,你又是一條好女,可是像我們這樣經歷許多苦難才修行到現在這一步的人來說,不到萬不得已,誰稀罕那個往生?”

真道滅憤怒的唾沫星子噴了蘇瞳一臉,氣勢逼人得蘇瞳都不敢用手擦拭。只能唯唯諾諾地拉開話題:“真……大哥對我說這麽多,想必是讓我學習靈臺閉守之術,對吧?”

“對!活下去!本尊就是要讓你閉守靈臺,以你現在的條件,應該能比我之前那位朋友堅持得更久一些,而今日得了你師傅船上的材料,我預計不出百年,我便能再次揚帆啟程,只要我能到達彼岸,問鼎生死道主,便能令你腐骨再生,肉體重鑄!”無比自信,真道滅的每一個字擲地有聲!

就算被她在大道上趕超,也沒有關系,若是敗了,只能說明自己還不夠格!何況蘇瞳現在只是一魂,又怎能真與自己競爭道主之位?

聽著真道滅的話,蘇瞳心中不禁湧起一抹感激。

雖然相識不久,可是她卻可以感覺到眼前人一片赤誠。

也許是自己令他想起多年前逝去的友人了吧?

也許他們曾約定,無論是誰先到達彼岸,都要竭盡所能,救贖另一人吧?

蘇瞳對於真道滅勢必可以離開此地的判斷,並不完全基於多年來不見蓮舟來接引他這一點上,而是因為她遠觀他的破船,的確感覺到了一種貼近大道真章的恢弘神聖之感。

十萬年打磨一位至高無上的道主強尊,時間並不算久。

可是閉守靈臺百年……她卻是等不起了。

“我還有一個問題。”蘇瞳猶豫片刻,雖然想問的東西已與自己的目的有些不同,不過她還是無法忽視心中的那份好奇。

“什麽?”真道滅倒是很有耐心,因為閉守靈臺之後,蘇瞳就會失去意識,所以在此之前,他會幫她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再一次再對話,應該就是他揚帆的時候了。

“真……大哥與道成至尊,是什麽關系?”看著真道滅船頭那只張牙舞爪的妖獸,蘇瞳立即就想起了夜王與道獸。

“道成至尊?”一聽這個名字,真道滅便眉飛色舞:“現在還是五皇之首嗎?”

“嗯。”蘇瞳點點頭。

“哈哈哈哈,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啊,畢竟整個真仙,還有哪個家夥比本尊更厲害呢?哼,莫說十萬年,就是百萬年,天下至尊還是我啊!”真道滅一臉得意,早就忘記了對蘇瞳大道天賦的嫉妒與郁悶,要是他長著尾巴,此時尾巴應該已經翹到了天上去。

這話說得蘇瞳有些頭暈,什麽是“天下至尊還是我?”本以為道成是真道滅的什麽兄弟,可他這話……分明承認自己就是道成至尊本人!

感覺到了蘇瞳驚悚的目光,真道滅咧嘴一笑。

“呵呵,你丫想得不錯,道成便是我,我便是道成,不過我們之間,我才是主體,他不過是尊分身力量,因為缺少了‘膽色’,所以萬年無所建樹。”

竟說道成至尊毫無建樹!

蘇瞳咧開了嘴,又想起傲青對道成的批言,道成修為雖強,但瞻前顧後,不是成大氣候者。

沒想到那隨口一說,竟一語成讖。

“當你修到皇境,就會發現天地萬法都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誘惑,有許多問題想徹底琢磨,當年我在生死一途與眾生一途上都走得很遠,哪種都不想放棄,何況還肩負維持真仙穩定的使命,實在是分身乏術。”

“於是我便用秘法,將自己一分為二,道成分身為我分擔俗事,本尊便可以心無旁騖地追尋生死大道。你見過那廝……”真道滅朝蘇瞳眨眨眼:“是不是沒有我英俊瀟灑?是不是唯唯諾諾,不敢冒進?”

這話說得極是,蘇瞳輕輕點頭,要不是道成至尊那瞻前顧後的性子,也不至於在傳送甬道那一戰裏打得那麽莫名其妙,不過夜王出去交代幾句,他便不戰了。

“我不需要他有勇氣,因為只要他還活著,我便可以在這船殞所不死……此地不能吐納仙力,本尊卻還能從他身上,斂取微弱的力量。不過這分身本每一萬年必須融合一次,以確保靈魂的完整性,可惜老子被困在這裏已經十萬年了,說不定家夥已經產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變化。以後再收回來,還有些麻煩。”

說到這裏真道滅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道:“之前你說有強敵,我還害怕你說道成的名字呢,這樣一來,本尊豈不是要殺自己?”要是這種事情發生,那還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這種分身修煉,很常見嗎?”蘇瞳被真道滅的故事深深的震驚了,道成至尊居然只是個分身,這太不可思議了,而且這麽多年來,居然都沒有人看出來!可見真道滅的真實修為有多強!

“不常見,不過也有先例。前提是要你夠強!”真道滅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蘇瞳。“怎麽樣?若是日後我離開了此地,又為你重鑄身體,想不想以後跟著我,學些有趣的東西?說不定本尊入主神位之後,你還能在真仙換個五皇之首來當當。”

蘇瞳的真魂的確是引起了真道滅的興趣。

他這人殺人也是一念之間,救人也是一念之間。想幫蘇瞳一把,並算不得什麽善念,把她拖到最靠近蓮舟的地方,也是在有可能令她立即魂崩的情況下試她靈臺到底有多強橫。

可是若說出一直跟隨這樣的話,便證明他是真對蘇瞳極為欣賞,有著納徒的意思。

“我的仇家,可是因果道主呢。”蘇瞳的小臉皺成了一團核桃,面對那麽強橫的敵人,五皇之首這位置,對她還真是沒有什麽吸引力呢。

“你還想怎樣?能活成人樣就不錯了,其實生死之道的巔峰到底能不能令逝者完全覆生還是一個未知之數呢!若我造人失敗,便只能把你封印在劍裏當個劍靈,你還想報仇?真是天方夜譚!”真道滅凸著眼珠子,狠狠地教訓蘇瞳。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丫頭最異於常人的,便是膽肥得可以遮天!

“你還有沒有廢話了?要是沒有,給老子乖乖閉守靈臺吧!”今日與蘇瞳說話,耽誤了他許多補船的時間,特別是一想到這丫頭活的時候,道意幾乎與自己相當,真道滅的心情又惡劣起來。

他憤憤地吼著,一道手訣就要打入蘇瞳眉心!

“等等!”

蘇瞳突然舉起雙手。

“我師傅的道意通天,你想必在補船的時候會遇到大的瓶頸,不如先好好看看他老人家遺留的物件,如果遇到了什麽麻煩,我還能為你解惑。”

“吹牛!你師傅難不成還是道主麽?本尊竟然還用不了他的東西?”真道滅翻了個白眼,雖然知道蘇瞳的師承不俗,不然也教不出這麽機靈的弟子,不過再怎麽厲害的前輩,也是個道殞者,終究沒有自己厲害。

雖然心裏是這樣想的,但真道滅結訣的手指還是頓了一下,隨手撿起一只船槳開始端詳。

每一位生死道修士死亡之後,渡河之舟都會掉落此地,它們舊主的道意分崩,但最核心的意境,卻還是會殘留在船體中那些保存完好的部件裏。

這是一人修道的精華所在。

只有將這些他人的道意融匯五成以上,才可以著手利用它們進行船的修補。

真道滅的精神力只是微微碰觸到不死鳥的船槳,一股前所未有的浩瀚與磅礴之感便撲面而來!震得他五內翻滾,震驚得不可自持!

猶如從來沒有見過蒼海的凡人,突然看到了無垠碧波。

如第一次禦空飛起的修士,眺望到浩瀚星野!

怎麽會……會如此強?

真道滅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如木頭一樣呆呆地杵在原地,他本以為自己已是生死之道的最後一步者,卻萬萬沒有想到,世上還有一人的道念如此高遠宏大,令自己在恍惚之間,產生了學徒膜拜巨擘般的虔誠。

仿佛十萬年間的所有積蓄,都沒有這一場沖擊來得震撼!

緊緊握著船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真道滅才想起大吼一聲:“你那師傅,是上一代的生死道主吧?”

這一句話,幾乎用盡了真道滅體內所有力量,他不信到達這樣境界的巨擘只是真仙碌碌之輩,說不定“道主”二字,都委屈了他的大道精髓!

“不是。”蘇瞳的聲音從極遠處傳來。

真道滅眼中的幻影嘭地破滅,他猛地回頭,發現那可惡的妮子趁他不註意,竟然撩起裙子,掂著小腳蹬蹬蹬地朝河灣蓮舟那裏跑去,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紅裙蹁飛的背影。

我勒了個去!

原來什麽靈臺清明,神智清醒……通通都是唬人的!他只一個分心,這野魂就受不了誘惑去投胎了!

可怕!

真道滅打了個寒戰,因為還沒有走到肉身寂滅的程度,不知道蓮舟對野魂的誘惑居然這麽巨大,再一想想當年趁自己不查,悄悄留字遠走的老友,一股心酸又立即湧上心頭。

“不要想不開!本尊說的通通都是真的,我一定會為你重鑄肉身,絕對比你這一世好看百倍,要胸有胸要腚有腚,眼睛再大兩個圈!”

猛地丟下手裏船槳,真道滅呲牙咧嘴地朝蘇瞳猛撲而來,一邊曉以利害,一邊迅速結起清心訣,將那清淡的光暈照在蘇瞳後心,試圖喚醒她的一些靈智。

“我沒有瘋,真大哥。”半點未猶豫,蘇瞳嗖地一聲,跳上了那在水裏沈浮的蓮船。笑著轉身朝表情石化的真道滅盈盈一拜。

“我心上人還在跟因果道主交手,你許我百年重生,我確信無疑,不過百年之後,我就沒有了再回去的意義。”

“初來此地,我需要大量信息,初遇時,小妹本有試探和利用之意,但沒想到大哥最後以誠相待,為我生死掛懷。人奉我真心,我還真心!今日情誼,蘇瞳記在心裏,若有再見時,必把酒言歡,好好再聚!”

蘇瞳的一拜,令久不動心的真道滅鼻子一酸。

真仙能與他稱兄道弟者,古來也沒有幾人,這他孫孫孫孫孫孫孫……一萬個孫子輩的小丫頭不知深淺地稱他一聲“大哥”,臉上也不感覺害臊掉皮!

可是不知為何,真道滅就是覺得蘇瞳可愛得很。

有些人相交一輩,也不及這“眼緣”二字。

嗯,是朋友!

是可以把酒言歡,兩肋插刀的朋友。

“‘若有再見時’個屁啊!你還有再見老子的時候嗎?”真道滅氣得雙眼噴火,站在岸上捶胸頓足:“你看你的腳!你看你的衣裳!妹子你怎麽這麽想不開?老哥我說的通通都是真的啊!你心上人死也正好,待我大船能啟航,再去輪回裏為你尋他,許你們倆一個生生世世的姻緣也不是難事,何必糾結在這一世?你這樣折騰自己,若是記憶消散,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蘇瞳低頭。

的確在自己踏上蓮舟的剎那,自己的腳與彼岸花色的裙子就開始自裙裾處褪色,一股靈魂麻木的感覺油然而生,與之前因果道主滅卻自己此生記憶的感覺有那麽一點點的相同。

靈魂在失色。

今生記憶在遠走。

這就是緩慢死亡的感覺吧?心裏空蕩蕩的,好像珍貴的東西在消失。

“你也說了,若入輪回,他……就不再是他。所以我不要來生,我要今世。”蘇瞳倔強地揚起了頭,眸中依舊閃爍璀璨的星火。

傲青與玉卮不同,玉卮今世太苦,何況自己當年沒有打撈的能力,見於往生,是她最大的誠意,而傲青則是她頭的血與肉,就算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她也義無反顧地想要朝他靠近。

補船老人奪舟而逝的故事並沒有嚇倒她,回到傲青身旁的執著,也遠遠大於她對死亡的恐懼。

她船滅,道消,肉身灰飛煙滅。

再也凝不出渡河之舟,也等不起真道滅百年後才能修葺完畢的巨輪。

她面前現在只有一船,一專門給魂魄準備的蓮舟,既然有舟,還猶豫什麽?

她要去彼岸!

百年之後,物是人非,唯有現在,可以把握!

接到自己的魂客,那在鱗鱗波光中一進一退的蓮船,終於欣喜地推開泥岸,迫不及待地向河流的主幹飄行而去。

真道滅怔怔地看著蘇瞳眼中璀璨的顏色,很難想象一個駐足於蓮船上的女子,還能保持這樣鬥志昂揚的模樣。

一股巨大的惋惜湧上他的心頭,他悲哀地發現,蘇瞳比自己想得更透徹。

她的愛人,縱能輪回,在她心裏,這一世與下一世還是不同的。一如他現在不忍她走,因為就算自己日後能在輪回裏再尋覓她,她也絕對不是今日這驕傲又倔強的模樣。

可惜,可惜。

真道滅為見過這樣的女子,卻在她死滅時才結緣而惋惜。他甚至不忍一直凝視她遠去的背影,因為那滌去記憶的河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令她鮮活的顏色化為灰白。

火色的紅裙,失去那種張揚不羈。

“我說了,師傅的大道精深,也許你一百年也不能領悟。”

就在真道滅悵然之際,蘇瞳的聲音又幽幽飄入他的耳中。

“其實我並沒有在師傅門下受教過生死大道,只是初見時,他送了我一句話。”還記得自己剛才對真道滅說的話,她要幫他悟道,蘇瞳不想自己對真道滅的承諾變成一種欺騙。“師傅說了,人的一生,從來處來,向去處去。”

“我曾以為,他是要我關註生死之間,人之一生,生是起點,死是終點,開始和結束,只是兩個結點,在兩點之間的來去,才是生死真諦。”

因為蘇瞳的話裏,字字包含大道之息,所以情不自禁,真道滅將她的每一個字都深深記在心中,反覆咀嚼,立即又有所得!

他心下心中巨浪滾滾,仿佛在萬千迷途之中,忽見一條發光的路。

他的船破,本就是因為自己道心偏差,又一意孤行反覆行船,才最終被風暴擊潰,擱淺於這荒灘。

這十萬年前,他在修補自己的道心,同時也在自省自己的錯誤,然在這一刻蘇瞳的點撥之下才驀然發現,自己似乎過度關註於生和死的兩個極限,卻忽略了其中最重要的漫漫人生。

本末倒置,船豈不覆?

耳中嗡嗡直響,震得真道滅滿眼金星!本以為瓶頸不可突破,沒想到跳出自己多年的桎梏,真諦居然如此簡單!

大道至簡!

不過為何蘇瞳還說了一個“曾以為”,難道在此意的基礎上,她還有更深的徹悟?

真道滅震驚地發現,自己似乎在被蘇瞳的話一次又一次地敲打!

“今天我又想明白了一點。”蘇瞳的聲音果然繼續不急不徐地從河中飄來:“當年師傅所說的並不是‘從來處來,向去處去’,而是‘我從來處來,我向去處去’。”

真道滅皺起了眉頭,這與之前那句,又有什麽不同?

他沒有說話,可是蘇瞳卻知他心中所想,因為在幾息之前,她也並不覺得多了一個“我”字,這句話有什麽不同,然而此刻站在蓮舟上,她的心境卻有了質的變遷,好像自己道意瓶頸有了松動的感覺。

“我,才是人生的主宰者,生與死,非我願,但在人生中的來去,皆我掌控!”

蘇瞳緊緊地捏著自己的拳頭。那灰色魂意,已經蔓延到了她的胸口!

蓮舟的終點是唯一的嗎?

黃泉河浪不可逆嗎?

不!

她見過玉卮拍打蝶翼,強阻與自己在黃泉重逢的那一幕!

面對大道,小小結丹修士,不過浩瀚狂浪之中,最微茫的一顆沙,然而在那個剎那,玉卮決定了自己的去向!

她見過不死鳥贈她一雙火翼,拍擊浪花逐緣而行!

不死鳥可以在黃泉裏改寫舟船的航向,大道不可違逆的神話便在她心中破碎成渣!

我從來處來,正向去處去。

無論是乘坐自己的渡河之舟,還是借用黃泉蓮舟,我心中的目的地,才是行舟的終點!

“真大哥,不要被大道束縛。不然你只是大道船仆,卻永遠無法淩駕大道之上!”與其說是提醒真道滅,不如說是借這噴薄的思緒,吼出了自己心中的道!

不去輪回,去彼岸!

轟!

雖然蘇瞳在黃泉中的背影已變得朦朧,但在這一刻真道滅分明看到刺目的紅光又從她失色的裙袍下燃燒而起!

那是自己的幻覺嗎?

她抗拒了黃泉水滌蕩今生烙印的規則,在蓮舟上保留了自己的意志!

真道滅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算如此,他本還無法接受這有違天道的幻影,可是當額頭冷汗簌簌落下之時,卻驀然想起,蘇瞳踏上蓮舟之後,居然還能與自己對話!

一旦靈魂被蓮舟接引,便必是陰陽兩隔時,看似大河在眼前流淌,可是河與岸上,卻是生界與死界之別!

他沒有用秘法去聆聽她的聲音,而她的聲音卻那麽清晰地傳到自己耳裏,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會到達彼岸殿麽?

真道滅猛地擡頭,目光驚疑地眺望彼岸上那一片恢弘又縹緲的聖殿。

蘇瞳站在蓮舟上,也能看到彼岸殿的存在,不過直線距離雖近,可是其中間隔水道卻交錯縱橫,她在河濤中艱難地跋涉著,而足下的蓮船好像也乖乖地順從了她的意願,逆波而上。

與蘇瞳一行人分別的火照之主,依舊在黃泉畔磨礪著自己的道意,因為他有一種感覺,若不加緊速度,終有一日會被蘇瞳超越。

河水的拍擊聲,落在他耳中是有節奏的樂曲,沐浴在這張弛有度的韻律裏,火照之主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某種力量在緩慢生長。

此曲本和諧美妙,卻在拍打的高氵朝裏,出現了一個不和諧的音符。

火照之主猛地張開眼睛,而後詫異地看到黃泉裏一只載人的蓮舟逆浪而來。

站在舟上的人影長發飄飄,一襲紅裙熱鬧得如怒放在兩岸的彼岸花一樣。

蘇瞳!

在看清那人臉的剎那,火照之主的雙眸猛地縮在一起!

怎麽會?

忽略了蘇瞳身上鮮活的活力,忽略了她濃烈的魂色,忽略了她足下蓮船逆浪的事實,火照之上的關註點,只放在了她已為逝者的身上。

“怎麽會這樣?”火照之主憤怒地咆哮,大袍迅猛地張起,一件墨色黃泉蓑衣立即出現在了頭頂上。

“是誰殺你?傲青那廝不是說會好好照顧你嗎?到底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情?”急躁地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咆哮,火照之主禦風而起。

蘇瞳本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可自拔,驀然聽到岸上呼聲,這才擡起頭來。

在看到火照之主那張扭曲的臉時,蘇瞳情不自禁心中流過一湧暖流。

又是朋友!

她這黃泉一途,一點兒也不孤獨。

看到火照積蓄著力量正試圖將自己從河裏打撈,蘇瞳笑著搖頭。

“我在悟道。”

只這一句話,便令幾欲瘋狂的火照之主錯愕地回到岸上。

他只知道自己剛才坐在岸上聆聽黃泉拍擊聲是一種悟道,可沒想過蘇瞳的修煉方式如此極端,身死而悟!

難道死後便會以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黃泉?可……走這條路,便沒有任何退路,一旦失敗,萬劫不覆!

不過只是打了一個照面,蘇瞳的蓮舟便已越過了火照之主所站的位置,輕盈向波浪更遠處去。

火照之主怔怔凝望那個背影,突然竭力大吼一聲:“要成功啊!”

要成功啊!

火照的聲音在蘇瞳心中轟鳴。

以道戰道。

唯獨自己在道意上戰勝因果道主的追名之殺,自己才能拜托死亡的陰霾。

傲青在神界與他廝殺,自己此時,也是在戰鬥!

彼岸,在眼前!

閉眼再張開,那明明好似遠在天外的彼岸聖殿,突然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岸是白灘,沙質細軟。

在沙上建立的大殿,無處不透露著一股與黃泉死地格格不入的生者氣息!

蘇瞳聽到了召喚之意,感覺到岸上每一枚白沙,殿上每一片屋瓦都在呼喚自己。

腳下的蓮船,甚至不需要驅使,便輕輕地靠在了岸旁。

蘇瞳拽起裙裾,赤足踏上了細沙。

縱是魂體,也能感覺到沙下滲透來的溫暖之力,像是重新回到了母胎中一樣,一股說不出的舒服之感徜徉在體內每一寸魂中。

沙岸前靜立著一面碑石,當蘇瞳從碑前走過的剎那,原本無物的石面上,突然發出簌簌聲響,蘇瞳驚愕擡頭,看到一個金色的仙文“生”字,清晰地出現在了石碑表面!

說不激動,那是假的。

她沒有想到自己真驅動著蓮舟,走到了真道滅所指的彼岸聖殿裏。而且此地一切景致,似乎都在無聲地對她傾訴一個事實。

她還有生機!

默然靜立在地,蘇瞳再一次想起了不死鳥師傅的話,突然又一次在其中體悟了新的意境。

船殞之所是死地,那麽這彼岸聖堂便是生之所。

人生從生到死。

而自己卻在黃泉裏,由船殞死地出發,一路破浪來到了生之聖殿。

從生到死,是一來去,由死到生,又是一個去來。

自己好像在懵懂之中,完成了一個生死的循環。

“一個周天結束時,我便再一次由死向生,此乃天道。最終我便能從黃泉中,將自己盜起。”信心更足,蘇瞳義無反顧地朝著聖殿剔透的玉階走去。

踏上九千階頂,便是由數萬根巨大石柱頂起的白玉生殿。

遠眺此殿,只覺得神聖無比,走到殿前,更能感受它切實的浩瀚之意,那些無形的輝光落在身上,令她感覺到了壓力。

頂著壓力向前,蘇瞳只覺得自己越靠近大殿,魂力便越凝實一些,好像靈魂之中的雜質都被剔除了,只留下最精純的魂力。

當踏上最後一層階臺時,蘇瞳突然感覺渾身一陣輕松,附著在身後的灰色雜質,隨風散落遠方。

即將登入聖殿,無論換了誰都會激動不已,因為來到這裏,便證明著自己即將問鼎生死道主,在這一途,走到了最後一步!

不過蘇瞳卻停留了片刻,回頭眺望,只見水道縱橫,皆在眼底,那些交錯的河道,似乎在遠眺裏,有了分明涇渭和可以臨摹的軌跡。

她深深呼吸,靈魂吐納著黃泉的生死之氣。

同時自己身上的氣息,也越發縹緲。

------題外話------

一章最多發五萬字,其中還有段落數不得超過xxx的限制,所以終章節分三更,中午十二點二更,下午四點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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