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的老師開了門，按下大燈開關，打了個哈欠，說：“自己挑一臺儀器做吧，走的時候記得關燈關門。”然後就哼著小調走了。

現實條件和實驗要求果然天壤之別，就像他的實驗數據和理論數據，謬以千裏。

五分鐘後，倪嘉予晃進了實驗室，翻了翻他的實驗手冊，在鄰座坐下：“你按實驗步驟一步步來，我看看哪出錯了。”

課程要求的分光計實驗，其實就是用分光計測三棱鏡的折射率。每臺儀器上的三棱鏡不同，因此沒法照抄旁邊組的實驗數據。

實驗操作不難，又已經做過一遍，陸曄很熟練，邊做邊嘀咕：“明明步驟沒錯，偏偏最後角度數據對不上，誰知道怎麽回事啊……誒？這次的光譜好清晰！好亮！”

“清晰吧？顏色鮮亮吧？好看吧？”倪嘉予手指微彎，輕叩桌面，似笑非笑，“好看就對了。我一猜就是，你之前肯定看成別人的光譜了，那數據能對得上才怪！”

倪嘉予雖然當年分在A組，但也聽G組的同學講過，分光計實驗並不比其他實驗覆雜，但是特別容易在觀察光譜時出錯。一間實驗室幾十臺分光計同時操作，對準時一個不註意就偏了，其他三棱鏡折射的光線射進了自己操作的這臺儀器，觀測的光譜會比真正的光譜淡很多。

但是大二的學生，本來就是剛碰實驗儀器的小孩，一看到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光譜就激動得不行，哪還有心思分辨這是自家的還是別家的。

重做時整個房間就他這一臺分光計在操作，排除了幹擾，自然就成功了。

陸曄歡天喜地：“我就說我實驗步驟沒錯嘛！”

倪嘉予說：“是啊，你就是一不小心眼瞎了。”

實驗成功了，陸曄心情好，不跟她計較，火速記下角度數據，熟練地打開實驗室的臺式機輸入數據，看到小窗口提示“誤差在允許範圍內”時，激動地大喊：“噢耶——”

開給本科生的實驗課程集中在教學樓頂層，晚上八點，空無一人。

他這一喊，餘音繞梁，回聲不止。

兩人都嚇了一跳，而後相視而笑，不能自已。

倪嘉予說：“陸曄，你可真是一活寶。”

“承蒙誇讚，不勝感激。”

樓道裏的燈壞了，陸曄下樓時開了手機的手電筒應用。一束白光照著腳下的臺階，看不清一米開外的路況，倪嘉予走得不是很有安全感。

當她第三次差點崴腳時，陸曄扶起她：“走慢點，穩一點，不要急。你怕黑嗎？”

“沒。”倪嘉予破罐破摔，不再和自己較勁，抓緊了他的小臂，看清了臺階邊緣才肯往下走，“我跟你講，我做實驗都是一次過的。”

“好好好，知道你成績好。”

“我從沒在不亮燈的樓道裏走過。”倪嘉予說，“一時間情緒覆雜，腦洞大開，突然想起了很多校園鬼故事。”

“……閉嘴。”

兩人靠得很近，整個三角樓梯間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回蕩，全部光源只有一部手機。

倪嘉予聽起來興致高昂：“陸曄，你知道我校四大鬧鬼聖地嗎？”

“我不想知道。”

“遠的就不說了，我們這棟就是四大之一。”倪嘉予越說越帶勁，“你之前是不是好奇過，明明電梯只到五樓，為什麽實驗手冊上寫的教室地點卻在九樓？”

陸曄確實好奇過，但現在他一點也不想知道答案。

“其實啊，那是故意不想讓學生知道的。學生公寓最高七樓，各大系館最高五樓，全校除了天文臺，就只有這裏最高。你想想，這說明什麽？”

“說明什麽？”

“說明這是跳樓的第一選擇啊！”

陸曄停下來，關掉手電筒應用，不走了。

失去了唯一的光源，倪嘉予有點心慌，搖了搖他的手臂：“怎麽了？”

陸曄在臺階上坐下，悠閑地伸長了腿，說：“你自己回去吧，我決定在這坐一晚上。反正我穿得多，暖氣也開了，凍不死。”

倪嘉予看不見他的表情，也跟著坐下來，縮在一邊問：“別啊，好端端的，幹嘛不回宿舍？”

陸曄說：“哦，有個人要給我講鬼故事，我估摸著，接下來的劇情應該是跳樓的學生陰魂不散，飄蕩在實驗室惡鬼索命了。我決定和這些當了鬼的學長學姐們聊聊天，下次做實驗時麻煩他們幫幫忙。”

倪嘉予：“……我錯了。”

“別啊，您哪會錯？”陸曄學著她的腔調，陰陽怪氣的，“您做實驗都是一次性過的，想必和鬼學長鬼學姐們沒有共同語言。你回去吧，我留這就行。”

倪嘉予扯了扯他的衣服：“我手機沒電了……”

“沒電怎麽了？”

“沒燈我看不見……我怕黑……”

陸曄說：“喲——你不是不怕黑嗎？你多牛啊，漆黑一片還能講鬼故事呢！”

倪嘉予終於承認：“我怕啊，我這不是想以毒攻毒嘛……其實不僅怕黑，我還怕鬼。我小時候看過一部鬼片，叫《山村老屍》，黎姿演的，嚇得我一個月不敢一個人睡。黎姿弟弟在河裏被女鬼的屍體掐死了，死之前看到一排死人從他面前走過，最後一個回過頭來，就是他自己的臉……”

“倪嘉予。”陸曄打斷她，“你再敢往下說一句，我就真不管你了。”

“哦。”

謝天謝地，這位大小姐終於安分了。

接下來的路，倪嘉予果然安安靜靜，一聲不吭。她比陸曄矮了半個頭，這會兒註意腳下臺階，微微低著頭。她仍抱著他的小臂，陸曄每次偏頭時，下巴都會輕輕擦過她的發頂，被發絲碰得有點癢。

忽然間，心裏有根弦悄悄被撥動了。

他今晚原本有些不痛快。

倪嘉予來找他，聊了半天卻是要通過他找寧煜。他從來不知道他們倆認識，也不懂為什麽要避開他談話。出於禮貌，他不可能冒冒失失地去問談話內容，畢竟人家故意把他支開，就是不想讓他知道。

做文明人就要有文明人的代價，太講禮貌和素質，過得就憋屈。

他好奇啊，膈應啊，憑什麽要瞞著他？憑什麽不能讓他知道？

明明是他先認識倪嘉予的，憑什麽她有事只跟寧煜講，不跟他講？

他還給她唱過歌呢，他還給她灌過雞湯呢，他還借她睡過地板呢，他們倆都那麽熟了……

陸曄突然意識到，原來他們的交集已經這麽多了。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真奇妙，六月初他還躲著她走，同年十一月卻會為了她主動打來的電話開心。

為什麽呢？

為什麽突然走得這麽近了呢？

倪昊那句“多照顧點啊”又在腦子裏回響，陸曄安心了：很好很好，他把倪嘉予照顧得很好，對倪昊有交代了。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陸曄都沒有遇見過倪嘉予。

本科生和研究生的生活交集本就不多，通暖氣後，空氣質量日益下降，操場上鍛煉的人也越來越少。陸曄去過幾次，都沒看見她，加上跑完後每每嗓子難受，便也不再去了，轉頭辦了張學校健身房的年卡，每周去跟人搶跑步機。

十二月的一個周日，久無消息的尹嵐突然告訴他，想來A大玩，問他方不方便。

陸曄寫完覆變函數的作業，立馬趕去校門口接她。

尹嵐穿了件牛角扣的連帽大衣，斜跨一個單肩小包，連圍巾也沒戴，露出一截修長的脖子，安靜地等他停車。

陸曄鎖好車，回頭招呼她：“走吧。”

尹嵐問：“你們學校很大嗎？”

“是啊，太大了，不騎車光走路會走斷腿的。”陸曄說完，又補充道，“不過旅游景點離這不遠，走一會兒就到了，宿舍區才遠呢。”

尹嵐停下來，低聲說：“我不想看景點。”

陸曄一頭霧水：“你不是說要來玩嗎？不看景點看什麽？”

尹嵐不好意思說“想看你生活的地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你剛才是從圖書館過來嗎？”

“嗯。”

“那帶我去你們圖書館逛逛吧？”

陸曄為難：“圖書館要刷學生卡才能進。”

尹嵐露出失望的表情，陸曄真沒想到她對A大圖書館這麽有興趣，便給她支招：“這樣吧，你刷我的卡進去，我在外面等你。”

尹嵐無語，這還有什麽好逛的……

陸曄見她不滿意，又說：“好吧，我去找人借張卡。”

曹子昂常年窩宿舍打游戲，從來不去圖書館自習室，得虧腦子好，臨陣突擊也能輕松考過，不然早就被勸退了。

陸曄讓他送張學生卡來，曹子昂不幹：“忙著呢。你沒長腳啊？自己回來拿。”

“這都快飯點了，你不給送卡，我就不給你帶飯，餓死你。”

曹子昂最終還是屈服於口腹之欲，屁顛屁顛地送來了學生卡，一看見尹嵐，立刻擠眉弄眼：“哦——怪不得要借卡呢！”

尹嵐害羞地移開了視線，臉色微紅，不知是凍的，還是窘的。

陸曄橫了他一眼：“既然下樓了，自個兒去食堂吧。”

“好啊陸曄，你故意騙我！”

陸曄不理他氣得跳腳，帶尹嵐去了圖書館。

尹嵐醉翁之意不在酒，聽他講圖書館樓層分布和藏書量也沒什麽興趣，只是隔一陣就問他最喜歡在哪自習，一個人來還是幾個人一起，平時除了上課還喜歡做什麽……

陸曄不傻，聽多了心裏也有數，一時有些尷尬。

他自覺還是一個很幹脆的人，在感情上從不拖泥帶水。喜歡的時候是真心實意的喜歡，被拒絕了也不會像個狗皮膏藥似的非要粘著不放。大家都是同學，彼此尊重，沒必要鬧得太難看。

年少時的喜歡，才冒出個芽就被掐死了，更別提開花結果，哪能持續這麽多年呢？況且，當初也是尹嵐先拒絕的。

他不好隔了幾年重算舊賬，只得裝聽不懂，問什麽答什麽，全心全力盡地主之誼。到了飯點，還帶她去食堂裏吃了頓飯。

按說同學來玩，不該請食堂，略寒酸。

只是尹嵐不肯去外面：“早聽說A大食堂好吃，你不帶我嘗嘗嗎？”

人都這麽說了，陸曄只能依著她。

飯後，尹嵐又說：“我來北京幾個月，還沒出去玩過呢，趁著周末，一起去轉轉？”

陸曄同意：“好啊，你想去哪？”

“雍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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