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前的菜地荒荒涼涼，倒下的莊稼仿佛為離去的人送行。只有一片蕭冷，然而這塊地無人能耕，人也無法顧及。

那裏死去的秧苗，無聲地告訴秋月，這裏曾經繁榮過，肯定有什麽大的變故，只留下李婆婆一個盲老婦人在這。如果……如果自己沒有來到這裏的話。依著李婆婆孤家寡人的情況，她也不可能存活太長得時間。待油鹽米盡，待缸中水絕，也便是這慈祥的老婆婆倒下之日。

“誒……”這聲嘆息仿佛嘆起李婆婆的思緒。

“我這眼睛啊，只是前幾個月瞎的……”

——很久沒見的回憶殺——三年前——

“娘，他們來抓人了。你快進屋去。”腿腳不便的老嫗被自己的小兒子推進了房間。李婆婆也不出聲，靜靜地趴在窗口，透過薄薄的窗紙打探情況。不一會兒，一群陌生的黑影出現在熟悉的家門前。

“奉陛下命令，為修設儲水設施，前來抓人充工。快說你們家有幾口人？”那蠻橫的官吏扯著大嗓門吼道。

“大人，我們這才五口人，幾個家姐嫁出去了。一個老婦人，我們一對夫婦，一個學走路的孩子，和七八歲的小孩。”這是兒子的聲音。家裏五口人已經做好自己兒子被抓的準備。

“小孩？男的還是女的？”

“大的男的，小的女的。”聽到這裏，李婆婆有不好的預感。

那官吏揮揮手，又扯著嗓門吼道：“抓起來！”

然後在老人家震驚的眼神中，一幫陌生人把還在客廳中的四口人統統抓了起來，連剛學會走路的孫女也沒有放過。

兒子懵掉了，沒有反抗而是吼道：“大人，抓我就行，為什麽要抓我妻兒？”

“陛下說過，儲水工作緊急。現在凡是能走路的，一並抓來！”這句話落在李婆婆耳朵裏仿佛死咒。

李婆婆也不顧什麽了，持著手杖沖了出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人，您就繞了我們吧。我們這個家，沒多少人能剩下了。”人老了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全家團圓、子孫滿堂，然而家裏人都被官吏抓去了，她還活著做什麽？

“咦？還漏了個老太太。抓……”為首官吏剛想說話，兒子頂了句，“大人，我母親腿腳不便。陛下說要能走路的。大人，請放過我母親吧！”

這……

官吏很明顯猶豫了一下。

兒媳看有效，伸手推到跟在自己身邊的孫女。小孫女吃痛地跌坐在地上，但卻沒有哇哇大叫，而是憋著眼淚望著官吏。兒媳雖不忍心，但依舊趕忙說道：“大人，我女兒雖說會走路，可走不好。三兩步就倒下。並且，大人，您要個板凳都搬不動的小女孩沒有用的。大人，請您放過我家女兒吧。”

兒子又跟著喊道：“是啊，不然我們家絕脈了……”

“算了，”官吏像是被太多差不多的人喊煩了，只好又揮揮手，“放了她們兩個，帶這三個走。”說著，身後一群官吏沖了上來，把兒子、兒媳和七八歲的小孫兒拖走了。

不，不要……

這聲音一直卡在李婆婆的喉嚨裏，一直沒有上也沒有下。只是拉著年幼的孫女漸漸看著自己的家人離去。

“娘，照顧好佩佩，等我們回來……”兒子最後一個背影留給李婆婆這樣一句話。

兩行淚滾落。當娘傻的嗎，自古征人，有多少個能活著回來的。

“奶奶，爹娘……”牙沒有長齊的孫女用她的小手指指離去的方向，滿臉高興。天真無邪的她還以為爹娘又去鎮裏買吃的給她，純然不知她離去的爹娘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

家裏的年輕人都走了，自己一把老骨頭幹了幾天農活就渾身酸痛、小腿浮腫。每每受不了想要坐下休息的時候，就看到自己一歲半的孫女躺在曬谷場前數手指。佩佩把胖胖的小手塞到手裏，有滋有味地吮吸著，還樂滋滋地笑出聲。她時不時用純真無暇的眼睛看看田裏年邁的奶奶。

這可能是生機流失的土地上為數不多的一抹奇跡。

“罷了……就讓我這把老骨頭在入土之前再做些事情吧。”這麽想著，李婆婆疲憊的四肢又灌入無窮的力量。那時李婆婆時常會想，如果自己不做了，自己的孫女會怎樣。

雖說人老了，各方面都不太好使。但耕個地、種個菜當年也是這麽過來的，忍忍就習慣了……

兩三年後的李婆婆習慣了，漸漸習慣了兒女不在的生活，漸漸習慣了整塊地只有自己和孫女的日子，漸漸習慣了每每從地裏回來看見孫女在門前等自己……

即便連著兩三年對自己身體的摧殘，身體越來越差。不得已之下的李婆婆放棄了三畝地，想想了，最後還是留了半畝地繼續種著。

就在前幾個月，四歲的孫女突然拿著個紅色的果果玩來玩去。田裏回來的李婆婆只是當她好玩。可後來，親眼看著吞下果子的孫女臉色青黑的躺在地上，李婆婆的心徹底慌了……

這時年邁的她終於想起來那紅果子為何物，自己還能跑到鎮上去時，聽人家說這是最致命的毒果。

嚇得李婆婆不顧酸痛的腿，三步並兩步跑地沖了回去，依稀聽見四歲半的佩佩痛苦地嗚咽聲。李婆婆狠狠拍著孫女的背，試圖想把吞下去的果子吐出來，然而太遲了。佩佩只能吐出一大口血水，臉色越來越青。

李婆婆慌了，兩手顫抖地抱起才四歲半的孫女。腦子斷斷續續地想著家裏沒有能治病的藥，但是十幾公裏外有個郎中，如果……如果自己速度快的話，還能救救佩佩！

沒有過多猶豫，李婆婆背起臉色越發鐵青的孫女提著勞累的腿向十幾公裏外奔去。

現實總比幻想殘酷幾百倍。

年過八旬的李婆婆忘了自己不再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了，拼了老命狂奔了半公裏，自己就跑不動了。停在樹頭下的李婆婆能感覺到自己心跳超負荷的跳動，不一會兒眼前天璇地暗，然而……

“奶奶……”四歲半的佩佩顫抖著發黑的嘴唇吐出最後一句話。

“不，不……”發昏的老眼被強行弄清醒，李婆婆及其害怕佩佩下一秒會離開。她極力握著佩佩瘦黃肌肌的小手，扯著嗓門試圖將佩佩的靈魂喚回來，“佩佩！撐著，一會就到了，奶奶這就把你送去看郎中……”

小佩佩露出個淡淡的微笑，那雙發黑的眼皮緩緩地閉上了，瘦老的大手握著的小手無力地滑了下來，像脫了線的娃娃無力地垂著。

“佩佩！”

李婆婆兩眼發黑，顫抖的手按在佩佩鼻下，沒有預想到的氣息。

“轟隆”，整個世界塌了。

“佩佩！”

最後的精神支柱倒了，這片土地上唯一蓬勃生長的生命逝去了，只有漸漸枯死的田地和八旬的老人。死神的氣息仿佛籠罩著整片大地，李婆婆身上的希望消散了，她開始日覆一日的衰老，兩腿最後徹底撐不住自己，只能勉強拄拐杖過日子，去三公裏外挑水也不可能了。沒了兒女、孫子，就連孫女都沒了，奮鬥了八十多年的人生最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悲傷與絕望覆蓋了李婆婆的眼睛，直至有一天這片土地的光芒徹底消失了。

在無邊的黑暗中，在無聲的孤獨中，李婆婆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

直到黑暗中聽到一位少女的聲音……

——

兩行淚落下，今天的秋月終於知曉當初李婆婆為何念道著“小孩子”三個字，還對自己和小星如此的熱情。那是因為眼前慈祥的婆婆本沒了活下去的動力，就在等待入土的時候又遇見了幹涸田地中的一抹綠色。

“李婆婆……我們會盡量陪著你的……”

李婆婆頓了頓，伸出手探索了一下，摸摸秋月的腦袋，笑道：“傻孩子。”

雖說被老人家摸頭的鳳凰秋月感到無比的別扭，但最後的她還是欣然接受了。

“李婆婆，為什麽這片土地如此之幹涸呢？”這三年來秋月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這片地方的生機會流失。

“誒……其實你來之前的前幾天，這天氣沒那麽幹旱的。三年前的時候最多只是炎熱，然後便是大旱，漸漸的到現在便是熱到不讓人活了。不要說那片田地了，家裏的那缸水可能連我都不夠。”

三年？前幾日？

三年前不就是自己同幽幽姐決定陪著許墨文和劉瑩成親的日子嗎？前幾日不就是幽幽姐回到神界的日子？

秋月感到有什麽不好的預感。

“李婆婆，那你知道天上的雲都跑哪去了？”秋月焦急地問道。

李婆婆沒想到秋月會問這個問題，絞盡腦汁想了想，便道：“在我眼睛還好的時候，跑到鎮上聽鎮裏的人說，那些雲都跑到海上去了。自從月亮有變故以後，海上的風浪越發變化無常，可能如今海邊已經沒人住了。”

原來，又是我啊……

執筷子的手僵住了。秋月低下頭來，讓人看不清她眼睛裏的神色。

“咳咳……”一陣強烈的咳嗽聲將秋月喚醒，擡頭只見嘴裏含幹飯的小星拼命捂脖子幹咳著，不用多想肯定是咽到了。

李婆婆一聽便知道小星出了事，幹凈放下筷子拄著拐杖去打水，還叮囑道：“小秋月，趕快拍小星的背，試試能不能把東西拍出來。”

“不用了，李婆婆，我來。”沒有清亮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仿佛來自上古的聲音。

隨後周圍氣壓下沈。那泛著火光的手，虛空一掌，隔空拍出小星喉嚨中的飯團。手指一挑，水缸上的蓋子奇跡般地被掀開了。秋月借著寒冰珠的寒力，將水引出，灌入小星的喉嚨。

在這一刻，秋月開始明白懺悔的感覺。

－－－－－－題外話－－－－－－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