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她死了。

從十二層樓的樓頂墜落。頸骨折斷的聲音，哢擦。鮮血唱著溫柔的歌，帶著體溫慢悠悠地從她的身體裏流走，潺潺。

於是他們將她埋葬。白色的大理石棺材，冰冷，鋪滿她最喜歡的藍薔薇，絲絨一樣的花瓣上還帶著露水。在湛藍的花朵的簇擁中，棺蓋合攏，落下的泥土填平了母親的慟哭。

她不知道自己死去了多久，亡者的世界只有死寂的黑。眼球早已腐爛成泥，下葬的禮服變作塵埃，十字架上的神像也已銹蝕暗淡，狹小的空間裏開滿腐敗的花朵，蛆蟲啃噬著她的骨。

她在黑暗中安靜的傾聽死亡。

……

…………

………………

維羅妮卡猛然從夢中驚醒。手指下意識攀上臉頰，指尖觸摸到的是溫熱的肌膚，而不是冰冷的骨骼。確認了這一點後，寒意從脊椎深處褪去，她緩緩松了口氣。

有的時候，她真的會有一種自己還是“死者”的錯覺。

維羅妮卡凝視著窗外的夜空，視野的盡頭，無數蒼白的星辰明滅。蒸汽火車在荒原上呼嘯而過，鐵軌兩旁的風景飛速的倒退，唯有這夜色無盡，冰冷的星光俯瞰著赤紅的大地。

這是維羅妮卡從未見過的風景。眼前的景色和腦海裏的文字重疊起來，她從木箱裏拿出一本厚厚的筆記，翻開。

“……

約路比安大陸北部正處於赤道，所以到處都是荒漠戈壁，埃羅共和國與北聯酋的國境線上，有一片連綿的紅色沙漠，那片沙漠被當地人命名為多爾基亞，意思是紅色的河流。沙子的紅色是略暗的赤紅，微微帶著黑，像幹涸的血跡。

連沙漠上的植物也帶著那種赤紅的顏色，但那種紅是鮮活的，仿佛流動的血。同行的旅客裏有一位地質學家，他說那是因為這片土地含鐵量太高。

……

我在這片沙漠裏呆了三個月，正好遇到旱季雨季交替的時節。你幾乎無法想象那個場景，也無法想象那樣大的雨。在滂沱大雨之中，這片赤紅的沙漠有如流動的血河，那樣充滿生機的紅，無數的花朵爭先恐後的盛開，宛如颶風，又宛如海潮。在你反應過來之前，花的海嘯已經淹沒這片沙漠，席卷了你目之所及的一切。那種斑斕到極致的色彩之海，幾乎能灼傷你的眼睛。

那些花朵只有這短暫的雨季才能盛開，來不及含蓄，來不及猶豫，只能竭盡全力的綻放，用最美麗的顏色和最馥郁的香味，吸引昆蟲為它們授粉。你可曾聞過雨水裏花的香味？不怕你笑我，我幾乎要被那香的海洋吞沒了呢。生命為了延續和繁衍是多麽的不可思議啊。能讓荒漠在一瞬之間開滿鮮花，這是唯有自然才能創造出的奇跡。

雨停之後，花朵在烈日下先後雕謝。只是一天而已。這片花海已然枯萎一地。但是，種子已經留了下來。明年再來的時候，一定能看到很美的花吧？

希望明年的這個時候，你能在我身邊，陪我一起看這片花的風暴。

……”

筆記本裏夾了一朵幹枯的紅花，維羅妮卡將它拿起，輕輕貼在自己的嘴唇上。她的吻是那樣的輕，連脆弱到已經沒有一絲水分的花瓣也碰不碎。那麽溫柔，而又珍愛的一個吻。

在這一吻之間，花的海洋迎面而來，將她淹沒。她以那朵花的視角旁觀著那朵花的記憶，鋪天蓋地的色彩席卷了一切，濃烈得幾乎能灼傷人的眼睛。那屬於昨日的風搖動著她，雨水落在她的身體上，微微的冷。

——我現在看到的，是你所見過的風景嗎？

維羅妮卡微笑著想。

少女的手將花朵攀折而下，正當維羅妮卡仰起頭去看那少女的臉龐時，一道清朗的少年聲音打斷了這份回憶。

“你看！奇犽！我就說這裏還有位置嘛！”

回溯結束。幻覺消失。

維羅妮卡自花朵的追憶中回到現實，慢慢睜開眼睛。

留著刺猬頭的少年對她露出毫無陰霾的笑容，在他身旁，銀色頭發的少年一手插/進褲兜裏，酷酷的斜睨著她，兩個人看起來都是十四五歲上下。

“你好！請問我們能坐在這裏嗎？”

維羅妮卡將花朵夾回筆記本裏的動作頓了頓，有些猶豫的看著他們，伸手指了指自己。

“是在……問我嗎？”

“嗯！”刺猬頭的少年大力點了點頭。

“請坐吧。”維羅妮卡伸手示意，“你們也要去阿忒蘭市嗎？”

歌劇之都，阿忒蘭。埃羅共和國的第二大城市，有這個世界最大的歌劇院和最負盛名的羅瑞爾鐘塔，是這世界上所有歌者都夢寐以求的聖地。

那也是維羅妮卡的目的地之一。

“是啊，我們要去阿忒蘭！”

“那還真是湊巧。”維羅妮卡把筆記本放回皮箱裏，上鎖，“啊對了，我叫維羅妮卡。”

“我叫小傑，他是奇犽。”

“小傑、奇犽……”

將這兩個名字在嘴裏念了念，像是剛想起來似的，她微笑著對兩個少年伸出手來。

“很高興認識你們，你們也是旅行者嗎？”

“我們是獵人！”小傑很開朗的回答道。

“獵人的話……你們一定去過很多地方，也認識很多人吧？”

“是的。姐姐你也是獵人嗎？”

維羅妮卡微笑著搖了搖頭，視線飄到窗外，那片赤砂的荒漠在她的視野中急速的後退。紅色的仙人掌孤零零的佇立在沙漠之上，宛如凝固的血。

“不，我只是在找我的妹妹。”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琥珀色的眼睛凝視著眼前兩個少年的面容。

“請問你們有見過我的妹妹嗎？她和我長得很像。只是眼角多生一顆小小的淚痣，大概這麽高。”她點了點自己的眼角，又在耳朵邊比了一下，“你們如果見過她一定認得出來。”

“抱歉，我沒見過。”小傑推了推銀發的少年，“奇犽你有見過嗎？”

銀發的少年靜靜看了維羅妮卡一會，若無其事的移開了視線。

“沒見過。”

維羅妮卡聞言微微嘆了口氣。

“這樣啊……謝謝你們。”

“維羅妮卡，你的妹妹叫什麽名字？也許我們認識的人裏有人知道她呢？”小傑倒不氣餒，追問了下去。

“……珂賽特。”維羅妮卡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她叫珂賽特。”

小小的、美麗的珂賽特。她最最重要的妹妹。每當她用那張白皙的臉龐對自己微笑的時候，維羅妮卡的心就會柔軟下來，柔軟到忘記一切痛苦。每當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泛起淚光的時候，維羅妮卡的心就會痛起來，痛到手足無措。

就算是死去的時候，也是一樣的。

只要想到自己死去以後，珂賽特會怎樣的痛哭，維羅妮卡就忍不住難過起來。

所以……一定要找到珂賽特才行。

她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珂賽特麽？我會幫你問問的！”

“餵，小傑，這世界上叫這個名字的女生那麽多，你要到哪去找啊？”奇犽不讚同的看著小傑，“而且我們還是剛剛認識她吧，為什麽就要答應幫她找妹妹啊！”

“可是維羅妮卡需要幫忙吧？”小傑的眼睛明亮又澄澈，“所以我們幫幫她吧！”

奇犽額角的青筋跳了跳，難以忍耐的扭過頭去。

“隨便你。”

小傑抓著腦袋笑起來。維羅妮卡靜靜看著兩人，對他們深深的鞠了一躬。

“真的……非常感謝。”

“這不算什麽啦。”小傑想了想，掏出手機對著維羅妮卡，“我給你拍張照片，去問問我的朋友們吧。”

時代的進步是迅速的，在電子產品的更新換代上體現的格外明顯，比如小傑手裏的這個甲殼蟲6代，已經自帶拍照攝影播放視頻等等多重功能了。維羅妮卡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替她拍了一張照片群發了出去。

想要伸出的手還是停在了膝蓋上，維羅妮卡幾不可察的嘆了口氣。一擡頭，就對上銀發少年莫測的眼神。

……算了，反正他們遲早是要知道的。

維羅妮卡並沒有再多說這個話題，反而與小傑他們談起了這一路旅途的見聞。她實在是個很會說話的人，連旅途裏遇到的一朵緋色之花也能被她講的別有情致。就算是一開始扭著頭不聽的奇犽，漸漸也不由自主地朝她的方向靠了靠。

“上次我在帕裏斯市參觀了一個貴族畫家的畫展，看到了一幅肖像畫，是我妹妹的。他給它命名為亞麻色長發的少女。我原本想問他我妹妹的下落，可是他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不過，能見到遇到過妹妹的人也是好的。”

維羅妮卡微微的笑著，她的眼睛有著很美的線條，眼尾長長，琥珀色的眼瞳澄澈，笑起來的時候總習慣先垂下眼，顯得溫柔而內向。亞麻色的長發松松的編成一個辮子放在左側，一方絲巾在發尾結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發梢被她抓在手裏，在指尖繞啊繞。

“她遇到過什麽人呢？她走過了什麽地方呢？我想要知道。能夠遇到她曾經遇到過的人，能夠走過她曾經走過的地方，對我來說，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他們後來又聊起了帕裏斯市的宮廷遺址，在聊到這個的時候小傑興趣明顯比較高漲，維羅妮卡托著下巴笑吟吟的聽他說，沒留意到身後突然撞來了一個人，一下子把她撞到了地上，額頭磕在桌角上重重的響。

對方撞了維羅妮卡以後明顯楞了楞，不明所以的拍了拍撞到人的地方，站起來左右看了看就準備走。維羅妮卡捂著額頭頓了一會，才略顯遲滯的直起身來。

“對她道歉。”小傑抓住了對方的手腕，另一只手指著維羅妮卡，“你撞到她了。”

對方下意識轉過頭看了一眼，轉而以看神經病的眼神盯著小傑。

“你說我撞到人了？那裏哪有人啊？”

“什麽？她不就在那裏嗎？”

當小傑正準備繼續跟對方爭論的時候，一陣急促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話。他接起來，來電人是雲古。

“餵，小傑嗎？你剛才發了彩信來讓我幫忙找人……但是你是不是發錯照片了？那張圖片裏，根本沒有人啊。”

小傑呆呆的看著手機照片裏微怔的少女，又轉而看看面前正扶著額頭一言不發的維羅妮卡，忽然有點反應不過來。

維羅妮卡緩緩放下手，對小傑笑了一笑。

“放開他吧，不是他的錯，他的確看不到我。”

那是一個略顯疲憊的笑容。

“說實話，你們兩個能看到我，我還覺得有點意外呢。”

奇犽微微瞇起眼。

“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維羅妮卡單手扶著額頭，長長的嘆了口氣。

“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坐下來聽我講一個故事嗎？”

☆、2003年9月9日，多爾基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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